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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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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不怨 夜已经渐渐深了,只是既无星辰,亦没有滴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定权慢慢起身,望了阿宝一眼,问道:“你便这样坐到天亮吗?”阿宝只低着头轻轻点了两下。定权道:“你坐得了一夜,坐得一月么?况且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到里面去睡吧。”阿宝小声道:“奴婢——还不睏。”定权只能看见她髻前一道清晰发线,叹气道:“你放心吧,孤什么都不会做。”阿宝却仍旧低着头,只是坐着不动。定权无法,只得甩袖自走了两步,却又回转身来,一把将阿宝从椅上抄起,便向内室走去。阿宝一张脸早已红得要沁出来,只着手去抵定权胸膛,道:“殿下放手。”定权再想不到自己坐牢却坐出了这般艳福,心里只是苦笑。正挣扎间,忽闻门外一声落锁的清响,定权登时白了脸,半晌方冷冷道:“你要么乖乖去睡觉,要么明日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亦听见锁声,知他心内难过,也停了手,轻轻道:“殿下放奴婢下来,奴婢自己走。”定权默默将她放到地上,径自进了内室。阿宝随后跟上,帮他脱了鞋,又除了外头的直裰,待要去解他夹袍的衣带,定权只道:“不必了,夜里凉,我多穿一件。”阿宝一楞,已知道他了的心思,也便停了手。待他向内躺下,这才拉过一床被子,给他盖好,自己只在床边坐着。室内一灯如豆,映在他的侧脸上,那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影子,衬得那半面脸颊愈发的清秀。阿宝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亦是这样守在他床前,看他入睡。一时听他呼吸匀促,不觉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鬓角,定权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阿宝心上一惊,仓皇缩手,定权也只做不察,问她道:“你还不睡么?”阿宝讪讪道:“奴婢等殿下睡了再说。殿下还没有睡着吗?” 定权翻了个身,背对她道:“一向都睡瓷枕,再睡这枕头觉得不惯。”又叹了口气道:“心里有事,也难以安寝。”阿宝想了想道:“那奴婢陪殿下说说话。”定权道:“好啊。”阿宝道:“今天下午,夕香就把那鹤钗又送回了,已经接好了,就跟新的一样。奴婢心里真喜欢,等日后回府了,奴婢再戴给殿下看,可好?”定权轻轻笑道:“好。”阿宝又道:“奴婢的家乡,出到镇外,那后面就是高山大川。记得一年暮春里,家人出游踏青,也带上了我。那日的天气真好,天是青色的,透得就跟药玉一般。山下的川泽,那么流过去,击在礁石上,半天里都是蒙蒙的水汽。有一群白鹤,不知从何处飞了起来,排成一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看不见了。那天还是那样的天,水还是那样的水,江山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殿下,那就是您的江山呢。” 定权闻言,不由心头一震,又闻阿宝道:“殿下送给奴婢那只钗,奴婢一下子就想起那天的事情来了。” 定权微微笑了笑,道:“是么?孤送给你那个,并没有怀什么好心。”阿宝道:“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衰于秋天。殿下适才还说,草木也有自己的本心,不过顺着四时更迭,繁荣凋零,方才称为自然。殿下将它给我,我就想起那天所见,这也是自然,并不与旁的事情相干。” 定权笑道:“看不出来,你倒很会宽慰人。天道轮回,万法自然,木不怨衰于秋天,这话说得本不错。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吗?”阿宝道:“殿下说了,我就知道了。”定权将手反背了,枕在头下,想了半晌方开口道:“我有个二伯,我还未生他就已经死了。不管是祖父,还是父皇母后,都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的事情,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后来我长大了些,才略略的知道,大约是父皇和舅舅那时做了什么事情,祖父才赐死了他。父皇娶我母后,不过为的是外公的权势。外公将我母后嫁给父皇,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外孙能够当太子,当皇帝,顾家能够世代荣华不衰。便是这样,那二伯就该死吗?”说到此处,却又停住了,阿宝见他也不像是在问话的样子,只是静静等他说下去,半日方闻他轻轻咳了两声,接着笑道:“听说二伯就是被赐死在这里的,他死的时候不过大我一岁。锦衣绣服换成草履麻袍,前驱后拥翻作炎凉嘴脸,孤身一人,漫漫长夜,难道便不会害怕么,不会怨祖父无情么,不会满怀怨毒诅咒父皇和母后的儿孙么。而今不过是父祖造业,报应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会坐他坐过的地方,躺他躺过的地方。如此想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怨忿的,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别人的血,才能够一天天活到了今日;就像你,蔻珠不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么?自己已是一身泥污,又凭什么去指责旁人不干净?” 阿宝从未听他和自己一气说过这么长的话,细细揣度那其中意思,一时也觉无言可对,半晌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殿下不要想那么多了。便闭上了眼睛,奴婢念书给你听好么?”定权懒懒道:“好。”阿宝从一旁的桌上扯过一本书来,定权望了那封题一眼,不由微微一笑。阿宝揭开了一页,慢慢诵道:“景明寺,在宣阳门外一里御道东。其寺东西南北,方五百步。前望嵩山、少室,却负帝城,青林垂影,绿水为文。形胜之地,爽垲独美。山悬堂观,光盛一千馀间。复殿重房,交疏对霤,青台紫阁,浮道相通,虽外有四时,而内无寒暑。房檐之外,皆是山池,竹松兰芷,垂列堦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至正光年中,太后始造七层浮图一所,去地百仞,是以邢子才碑文云‘俯闻激电,旁属奔星’是也。庄饰华丽,侔於永宁。金盘宝铎,焕烂霞表。寺有三池,萑蒲菱藕,水物生焉。或黄甲紫鳞,出没於繁藻;或青凫白雁,浮沈於绿水——” 在一片轻声哦咏之中,定权的眉头慢慢地展开了,呼吸也渐渐的匀净下来。阿宝见状,轻轻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中,又帮他掖了掖被角。正要把书放了回去,忽见那桌上一只飞蛾,翅膀被烧去了一边,落在烛台下面,尤在微微扑腾挣扎。时已秋暮,这些飞虫在外头早已看不见了,想是这室内到底和暖一些,又杂生了草木,是以这飞蛾竟然活到了现在。阿宝方想将它拨掉,却又作罢了。只将书摆在了一旁,自己便披衣在那桌边坐了。这里那么安静,没有人语,没有虫鸣;院中无树,檐下不挂铁马,就连风声也不闻。一室之内,只有定权低低的呼吸,和这油灯偶尔的毕剥声响,胸前的伤口仍是隐隐作痛,心中却也慢慢静了下来。那灯油渐渐燃尽了,阿宝也伏案而眠。靖宁二年八月廿七日,终是过去了。 廿七日发生的事情,众人方未全然回过神来,便已看见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颁下,先是借口复查旧案,囚了太子,又将当初经办过此案的官员一一重新拿问;顾思林居府养病,按说常州的事物便应由副将暂代,可中书省中却传出话来,说是陛下天恩,已召小顾将军回京侍病,剩下的几员副将,素来并无骄人功绩,硬是拾阶上去,只恐相互不服,有碍大局,是以另调了承州的节度使李明安接替宣威将军的职务。虽说敕使从京城到常州,就算是沿驿换马,日夜兼程,也需五六日的时间。如今方过一日,旨意只怕还未出岳州,但众人瞧着眼前的利害情势,心中却也都估摸得清爽。齐王府前的一条街上,由头至尾,皆是官轿,只塞得一条堂皇大道水泄不通,若有急事,便不得不绕道而行。 齐王却颇听进了皇帝的话,也只是吩咐门房,道是但凡来客,不论何人,皆不迎纳。自己只一身家常打扮,坐在房内,也不出门。如是过了日半,忽闻府中内侍来报,道是赵王过府,定棠虽暗暗觉他此时过来,却是太过多事,却也不好推托,只得吩咐将他从后门悄悄放了进来。 定楷见了他,只是吐舌道:“二哥前次还说我赵地的酒好,引得邯郸遭围。今日见了贵府门前的场面,才只当是你齐王又开谏了呢。”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五弟你这贫嘴滑舌,却是跟谁学来的?”一面又皱眉道:“朝中不晓事的人还是居多呀,这传进宫里,我又是个什么名声?”定楷笑道:“二哥这是把我也骂进去了,既这样,小弟也不敢高攀,这便走了。”定棠佯怒道:“五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楷看他笑道:“二哥莫恼,小弟不过耍耍嘴舌罢了。只是今天来,却是有些事情。”定棠让道:“你坐下说。”定楷撩袍坐下,接过侍婢奉上的茶盏,问道:“父皇今天一早,就让大理寺带职拘了张陆正,此事二哥知晓否?”定棠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定楷从怀中取出一只封套,递与定棠。定棠奇道:“这是什么?”一面伸手接过。定楷道:“这是张陆正的家人方才送至我府中的,说是张大人亲口所托,事关重大,叫我务必转交给二哥。” 定棠听了,不由皱眉,将那封口拆了,从中取出一张信笺来,却只见上面只有“庚午,辛未,壬子,丙子”八个字,略一思忖,已然明了,不由心中轻轻一笑,暗道了声:“小人。”定楷看他道:“我也不知这其中有何事,便不再多问了。若是那姓张的唐突无礼,二哥便只当是我多事罢了。”定棠细细思忖,那张陆正如今已岌岌可危,自然不会当真求什么儿女姻缘,不过是要自己相保他无事而已。李柏舟一案,他所知内情甚多,三司重审之时,定然还是要用得到的,莫若此刻先稳住了他,其后再作打算。一面才笑道:“五弟素来只会替我这作哥哥的分忧,又哪里会多事。此事却还要劳动五弟一趟,我附几个字,烦请五弟再交回给那人。”定楷忙拱手道:“举手之劳,二哥客气太过了,小弟可承受不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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