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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皇帝默默看了他半晌,方道:“朕相信你说的话。那个李柏舟的事情,朕心里其实也一直是有数的。”顾思林只是低头道:“世间有何事,能瞒得过圣天子明鉴?”皇帝轻轻一笑,道:“朕也不过是肉眼凡胎,哪里能够体察得了那么许多?朕不想瞒你,前次杖他,就是提醒他李柏舟的事情,朕已经是知晓的,朕并不愿放纵得他不成样子,酿到无可收拾的地步,再被人指责说是不教而诛。”顾思林叩首道:“臣代太子谢过陛下呵护保全之恩。”皇帝皱眉道:“你也先不必谢,早朝之上,此事既当着众人又提了起来,居然还拿出了他自己写的铁证,他又是那么个疲顽样子,朕怎么放得过他?还是先关他几日,叫人去查查这件事情,然后再说吧,不然叫朕怎么向天下人交待?朕看太子也该是好好得点教训了。”顾思林只是低声道:“是。”

  皇帝道:“他的事情也就这样了,你起来吧。”吩咐陈谨扶了顾思林起身,又道:“儿女的事,你替他操一世的心都是不够的。朕记得逢恩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了吧?”顾思林闻言,心中微微一震,答道:“是,他属蛇,今年已经二十七了。”皇帝拈须沉吟了半天,方道:“承恩死得早,逢恩又常年随你戍边,至今还没有子嗣,你的膝下也是荒凉得很了。他镇日刀里来枪里往的,谁知还会不会出和承恩一样的事情?当年在南山上,朕曾指天发誓,定然不负皇后,亦不负你顾慕之。你顾家一门忠孝,朕怎忍心看到到头来连个承爵的后人也没有?所以朕看,还是趁着一时无事,叫逢恩先回京来,安生和夫人一起住两年吧。等到再有战事了,叫他再过去便是;他还年轻,建功立业,日后有的是时机,你看怎么样?”顾思林听他提及已殇长子,方方拭干的老泪登时又涌了上来,只起身道:“陛下这是垂悯老臣,臣亦替犬子叩谢陛下。”皇帝笑道:“已经说过,不必再跪了,还要费事去扶你。陈公公,是不是啊?”陈谨在一旁陪笑道:“奴婢不敢。”

  一时该说的都已说尽,君臣二人也再寻不出什么话来了,皇帝道:“慕之要是没有别的话说,就先请回府吧。在朕的跟前不自在,你又太过多礼,朕也不好意思多留你了。”顾思林忙道:“臣不敢,臣就先告退了。”皇帝点头吩咐陈谨道:“你去送送顾大人。”

  陈谨上前掺了顾思林的胳膊,笑道:“奴婢来伺候将军。”顾思林亦点头道:“有劳公公了。”皇帝看他远去,待得陈谨回来方道:“他腿上不好,可是真的?”陈谨赔笑道:“这个奴婢可就说不上来了。”皇帝点了点头,又道:“你去把齐王给朕叫过来,赵王若在他那里,也一并叫来吧。”

  定权从阿宝处出来,又交待了周午一番话,看他出去,也自觉得乏力,索性倒头躺下,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帷幔上的一朵朵金泥小团花,望得久了,那团花就渐渐模糊成一片,仿佛愈来愈远,若再一定睛时,便又会清楚起来。定权舒了口气,只在心中微微笑了笑,如此便很好,只要什么都不想便很好。如是不知望了多久,忽闻窗外一声尖利叫声道:“来人,快来人呐,顾孺人,孺人她——”定权初闻,不由愣了片刻,回神过来,急忙起身,也不及将鞋穿好,只趿着便向阿宝的居所奔去。那房里已聚了几个人,见他进来,连忙让开。夕香只是一手的鲜血,见了他跪下惊声哭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定权点了点头道:“不关你事,你们都出去吧,去叫人拿药过来。”

  待众人都散去了,定权方向阿宝望去,只见她呆呆地蜷坐在榻上,胸口压的一方雪白巾帕,尤可看得出隐隐渗出的血迹。再向地下看去,赫然便是两截断钗,仲秋淡水一般的日光透窗而过,却被窗格分作了一方一方,投在地砖上,便如汪汪小池塘一般,那只小小金鹤栖在其中,仿佛便要振翅飞起。阿宝见了他,只是抬起了头,默默相望,定权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的神情,只仿似是想笑,又仿似是伤心,不由叹了口气,坐到了她的床边,伸手去揭那巾帕道:“伤得怎么样?”阿宝却一把拂开了他的手,颤声问道:“这便是你想要的?”定权只是缄口不语,阿宝看着他苍白的脸颊,亦觉心中痛楚难当,强自忍了眶中泪水,道:“殿下要杀奴婢,一句话便可,何苦要几次三番戏弄于我?”定权闻言,不由微微颤了一下,起身上前,慢慢蹲下了身子,将那两截断钗拾入了手中,那钗股齐崭崭从中而断,断口处微微闪着银色光芒,却原来是用锡接上的,只要稍一用力,便会摧折。

  阿宝见他步履迟重,仿佛浑身都没了气力,一时嘴里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只是倒在床上默默流泪,泪水滑落到瓷枕上,又向中间横淌了,再流回脖颈中,只觉又湿又冷,那夜他淋雨回来的时候,可也是这样吗?

  一时夕香却已经将伤药端了进来,见他二人如此,只是呆站在门外,不敢入内。定权站起吩咐道:“交给我就是了,你将这个拿去,叫他们接好,再把钗尾截掉。”夕香不明就里,接过他手中的断钗,答应一声,捧着出去了。定权端药走回阿宝床前,温声道:“不要哭了,是我不好。”阿宝闻言一愣,泪水却更如泉涌一般,潸然而落。定权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抹去了颊上泪水,见无可擦处,便随手拭在了袖上。她的两道蛾眉,仍是一高一低,定权看了,一时想笑,却也没有笑得出来。只是轻轻揭开了覆在她胸口的巾帕,查看那伤口,只见血已止住,伤口尤有一二分深,可想是下了重手。一时无言,只是用小杓蘸了那伤药帮她涂抹。阿宝见他鬓发微微零乱,只觉得看不过眼,不由伸手帮他将一缕碎发挽到了耳后,方觉此举唐突,讪讪收手,定权却浑然只若不察。半晌方住手,嘱咐道:“已经好了,不要沾水,不要着风,没有大碍的。”

  阿宝轻轻喊了一声:“殿下。”定权只是“嗯”了一声,二人却都不再说话了。如此静静对坐了良久,方闻定权道:“我走了之后,就让周午送你出去。想去哪里,你自己决定吧。我已然这样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为难你和你家里人的。以往诸事,不要怪我,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阿宝拉着他袖口问道:“殿下要去哪里?”定权笑道:“我想去常州,大概今生是只能作梦了。”一面已经起身,阿宝微微一动,牵得那伤口作痛,只得放手,见他走到门前,不由又叫了一声:“殿下!”定权回头,只是朝她轻轻笑了笑,便提脚去了。

  赵王果如皇帝所料,便正在齐王府中。自下朝来,二人已在书房喁喁说了半日。此时定楷只笑着问道:“父皇既已经决定准了顾思林的奏呈了,那还要问太子的意思作什么?”定棠喝了一口茶,笑道:“父皇就是要告诉众臣,太子是什么意思,根本就不要紧。”话音未落,便闻府中内侍报道:“二殿下,宫里的陈公公来了。”定棠放下手中茶盏,道:“快将人迎进来。”一时见到了陈谨,忙笑道:“公公来的正巧,晌午的饭已经快预备好了,公公定要用过了再走。”陈谨笑道:“今日确是叨扰不到二殿下了。陛下有口谕,让二位殿下即刻都入宫去呢。”定楷略愣了愣,问道:“也叫了我?”陈谨答道:“是,陛下让五殿下一起去。”定棠道:“如此,我们即刻便动身。有劳公公先行一步,回去复旨。”看他去了,定楷方问道:“父皇宣诏,所为何事啊?”定棠转身笑了笑,吩咐道:“备两顶轿。”方答定楷道:“除了张陆正的事情,还能有什么事?”定楷只脸色发白道:“父皇已经知道了?”定棠笑道:“父皇乃是圣君明主,焉有不察的道理。”定楷道:“那便如何?”定棠望着他笑道:“你不过帮我写了个条子罢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定楷道:“我不是害怕,是担心父皇——”定棠道:“你什么都不必担心,这回父皇定然是要处置太子的了。”定楷叹了口气,见他已经先出去了,便也随后跟上。

  陈谨进了清运殿,向皇帝回禀道:“陛下,二位殿下都已经到了。”皇帝点头道:“你叫赵王先等在外面,把齐王喊进来。”陈谨应声出去传旨,定棠少顷便快步入殿,撩袍跪倒,向皇帝叩头见礼道:“儿臣拜见父皇。”方欲起身时,忽闻皇帝哼道:“朕叫你起来了吗?”定棠一楞,忙又垂首跪好,半晌才闻皇帝发问道:“你跟那张陆正都说了些什么,他就肯卖了旧主?”定棠脸色一白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再遮着掩着了,五伦之亲,莫过于父子,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今日朝上,朕方准了顾思林的奏呈,那姓张的紧接着就开始翻太子的烂帐。此事朕只告诉了你,除了你,还有何人有这个本事?”定棠见皇帝问到了要害处,也是缄默了半晌,方小声道:“父皇,儿臣只是同他闲谈时,不慎带出了父皇的圣意,儿臣知罪了。”皇帝怒视了他半晌,方道:“你便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了吗?”定棠只是叩首,并不敢答话。皇帝想着早朝时太子看向自己的神情,叹道:“一个个都是朕的好儿子,你做下的事情,倒要朕来替你担这个恶名!”定棠只是默默流泪,泣道:“儿臣该死。儿臣只是想——只是想常州那边的事情棘手,想帮——”皇帝走向前去坐下,招手道:“你过来。”定棠膝行了几步,依旧是跪到皇帝膝前,皇帝却扬手便是一掌。他素来极钟爱这个儿子,便是高声斥责都是少的,一时父子二人都呆住了,半天定棠方回过神来,低低叫了一声:“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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