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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直到登上了府中轺车,才觉浑身酸软难当,既坐不稳,索性便倚在了车厢一角。又觉那玉带碍事,索性三两把扯将下来,掷到了一边。昨夜被唤入宫,只道是为了今日朝会便宜,心中便已觉得怪异,直到此时方全然明白了。皇帝先以谣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那样的事情来,逼得顾思林不得不上表请辞,待辞表一上,顺水推舟又应允了时,自已已经不能再说话了。然后翻出李柏舟的案子,便是向众臣摆明了要废太子。臣工奸猾,连张陆正都见风变了节,遑论他人?顾思林身在京中,到底离常州隔了千里,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这边什么都做不了,就趁着这朝局不明,犹疑观望的时候,新任的主将早已一步步将顾氏的旧部换掉了。

  许昌平道:“谁人会偃伏,陛下可查,殿下亦可查呀。”只是真的查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这样靠着,便无比安然。心中只想这车,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这里,就不用再去见那些人,不用再去见顾思林,自己哪里还有脸再去见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办得妥妥贴贴了。”是么?那今天的这一出又算是什么?“舅舅,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却原来自己的这副肩上,能担当的究竟也只有这么许多。

  虽则定权一辈子再不想下车,那车也终有行到的时候。周午看定权回来,神色难看,忙追上去问道:“殿下,你怎么不戴帽子?还有腰带哪里去了?殿下,出了什么事了?”定权口气却温和得很,直道:“出了些事,你别问了。”径自回了自己正寝,方进院门,见夕香推正向院中的一株梨树泼那盥洗残水,心里一动,皱眉问道:“顾孺人才起么?”夕香行礼道:“是。孺人昨夜没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权点头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妆,我便要过去。”夕香方觉奇怪,定权却已经去了。

  阿宝果然只梳了头,粉黛未施,见定权捧了一只窄窄漆盒近来,忙要行礼。定权笑道:“不必了,你坐吧。”阿宝见他眉宇间颇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却打扮得十分清爽,低声问道:“殿下散了朝了?”定权点头道:“散了,过来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还是这样素净些好看。”阿宝看了他今日的样子,虽明明觉得奇怪之极,听了这话,心中却不知缘何十分喜乐,不由展颐微微笑道:“这是什么?”定权将那盒子放在她的妆台上,道:“等一下你便知道了。”一面伸手拈了她妆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来替你画画吧。”阿宝虽不解,却也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定权笑着拈起了画眉笔,在那墨上舔了两下,奇道:“怎么不挂色?”阿宝掩口嗔道:“殿下,这同写字的墨一样,要对水磨了才能用的。”定权笑道:“一时记不得,倒叫你看了笑话。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来弄吧。”阿宝睨了他一眼,自将墨取了过来,细细研好了,定权只是在一旁静静含笑看着,问道:“这加的是什么水?好香的味道。”阿宝见他说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叹气道:“这是清水,那香气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权也不答话,只是弯腰托起她下颔道:“将头再抬起来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画眉笔蘸了眉墨,一笔一笔,细细帮她描画了半日。阿宝只觉他的手脚轻得很,仿佛捧在手里的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块易碎的琉璃。如此仰着头,虽是闭着眼的,瞧不见他此时的样子,却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那温湿的鼻息游移着,轻轻吹到自己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仿佛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飘絮飞花一般。

  阿宝忽觉鼻翼微微作酸,却并不愿明白原委。古人只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便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绝不会因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驻足。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那飘絮飞花亦是如此。

  定权轻轻放手,端详了半日,方搁下笔道:“好了,你瞧瞧吧。”阿宝怔忡睁开眼睛,怅怅向镜中望去,却不由呆住了。蹙眉回首去看定权,只见他歉疚笑笑,道:“我从未画过,今天是头一遭,你就多多担待些吧。”阿宝笑道:“殿下没画过,便来找我练手么?”定权只是望着她,半日才轻轻笑道:“我只是见书上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便想来试试。阿宝,你的夫婿帮你画眉毛,你不觉得喜欢吗?”阿宝想起适才心境,只是低头不语。定权叹了口气,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见她的敞开的妆匣中摆着一枝小小的桂花,虽早已经干了,变做了灰白之色,却还好端端收那里。四周散落的耳铛,指环,却如她所说,皆是翠玉的。定权登时只觉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下微微发抖,却终还是揭开了盒盖,将盒中金钗慢慢取了出来。那钗头是一只小小仙鹤,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铸得精巧无比。与寻常花钗不同的却是,那两股钗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宝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半晌才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那小鹤,问道:“这是金的么?”定权道:“是铜的,只是鎏了一层金,比金要硬得多。”一面将那鹤钗插在她发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经意笑道:“那晚的话,不是戏言。今日早朝,皇上已经夺了国舅的兵权。”阿宝身上陡然一震,抬头看他。定权却已变回了素日的那副神情,面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只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本分吗?若是真心的话,便请谨守吧。”

  阿宝见他抽身而去,回首望着镜中一高一低两道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气,尤在铜镜前缠绕,未曾散去,一颗心却已经慢慢坠了下去,先越过火宅,再穿过三涂,直至那堕无可堕处,却原来就是佛法所谓的阿鼻地狱。脚下是千载不溶的玄冰,万世不灭的烈火;头顶有柳絮,有飞花;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还兀自突突跃动,却原来泥犁就是这个模样。

  定权回到正寝,呆坐了半日,方嘱咐周午道:“此次我是劫数难逃了。不出今日,皇上的旨意必然会到。届时这府中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她实在是太过聪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许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这府中了,谁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你看着她,若是十日之内我回不来,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觉的时候吧,不要吓到了她。”周午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说些什么,低低答道:“是。”

  君臣父子

  众臣见太子去远,这才散开,默默看着张陆正从中走过。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目光都投至了他的身上,人群里忽有个低低声音道:“小人。”张陆正亦不敢回头,只是垂首去了。齐王见状,轻轻笑了一声,背着手从后走了出来,登时有几个见机的官员满脸带笑,拱手道:“二殿下。”齐王只是笑着点头回意,便穿过诸臣,径自而去。

  陈谨按照皇帝的意思,待众人散尽后,方将顾思林引至了清运殿侧殿皇帝的书房中。皇帝已换上了常服,在殿内等候,见他进来,忙吩咐道:“慕之腿疾,不必跪了。”顾思林却到底又行了大礼,皇帝见他起身时颇有些费力,便亲自上前扶了,待他坐下,方指着他右膝问道:“慕之这毛病还是皇初年在蓟辽打仗的时候留下的吧?”顾思林抚膝笑道:“陛下这都还记得。”皇帝笑道:“这又有谁人不知,你顾将军冲锋时叫人射中了膝头,就在马背上生生把那狼牙箭拔了下来,还硬是策马上前斩了敌首头颅。一时三军传遍,你那“马上潘安”的名号才没有人再叫了。”顾思林笑道:“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害怕。就是这箭伤,也不曾当回事情来看,随便扎裹了一下,看见好了就算了。只是近几年来,每每变天时,都会酸痛难当,行走不便,才后悔少时不曾好生调养,到老方落下了这样的毛病。”皇帝听他此语,亦感叹道:“是呀,一晃便二十几年了。想当年你我在京郊驰骋,走马上南山,彻夜不归的时候,都还是乌发红颜的少年子弟。而如今挟弹架鹰,携狗逐兔的已是儿孙辈的人物了,逝者如斯,我们这做父祖的又如何不自叹垂垂老矣呢?”

  顾思林想起当年二人在南山上的誓词,不由心中嘘唏,离座跪倒道:“陛下,太子无德,竟犯下这等罪事来,臣在天子面前替他请罪了。”皇帝见他终是说到此事,叹了口气去扶他道:“慕之何必如此,起来说话吧。”顾思林哪里肯起,只是垂泪道:“若张大人在今日朝会上说的都是真的,臣并不敢为太子分辨,阻挡陛下行国法家法。只是望陛下念他尚且年少,一时行错踏偏,好生教训便是。思卿——孝敬皇后她只剩了这点骨血,臣若保不住他,日后九泉之下还有何面目去见皇后?陛下就算是看在先皇后的面上,也请从轻发落,饶过他这一回吧。”说罢只是连连叩首,皇帝相掺无用,也只得随他去了,半晌见他停住方道:“慕之,朕这次生气,不光是为他办的那混账案子的事情,更是因为他太不晓事,连他母亲的话都敢拿出来混说。八月宴上你是没来,你若瞧见他那副样子,换作是顾逢恩,你又当怎么办?”顾思林泣道:“太子大了,身边佞臣小人也便多了,不知是谁教给了他这浑话。若是臣事前知道,便宁死也是要相阻的。太子并不知此事的深浅轻重,臣想他再糊涂,也是断断不敢行悖逆不孝,抵诟父母之事的。若是他一心明白其中原委还如此行动,陛下要如何处置,臣都不会多出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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