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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我回转身,对着李豫说道:“这一切不要告诉适儿,就说他的母亲在战乱中失散了。”李豫神情激动,拉住我刚待开口就被我制止,“不知所终好过生离,总有一丝希望在心头,可以警示他处处勤勉、一心为国。”

  言罢我挣开李豫,不顾芸儿的呼唤,调头就走,在这布满落叶与残花的地上飞快地跑了起来,任由裙摆带起微尘和翻飞的落叶,任由路中相遇惊愕的宫女侍从,秋的景色在我眼中一点点模糊,我知道我的冬天已经来了,心里点点汇起凌厉的坚冰,保护了自己也伤了自己。

  一双深邃的眼睛充满了绝望的神情,李豫表情阴郁深沉,望着伊人远去的背影,耳边是芸儿低低地轻诉自离乱以来她的种种经历,心中再是明白不过。这是第几次她转身离去,曾经在静莲苑里自己一片倾心的表白之后她的婉拒,曾经在广平郡王府中因为被崔芙蓉构陷,她的负气出走。每一次自己都自信满满可以唤回,只有这一次,脚步犹重千斤迟迟难以迈出。

  这一切都起于独孤琴,当父皇让她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李豫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聪慧的女子,灵动的眸子中掩饰不住跳动的光芒,是对自己的仰慕,更是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前隋贵族的身份,朝堂上士族的势力支持都不会让她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太子侍妾。坚持随行军中,慰问军士,甚至是与最底层的妇人一起为军士浆洗衣服,她做得很好,即便对适儿,她也是竭尽可能地去体贴关心。父皇满意,就连郭子仪和军中将士也都交口称赞。所有的人都忘记了那个原本应该与我并肩的人。

  在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我把太子妃之位留给了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外表温和内心阴郁的男人。亲生母亲的离开,皇族内不见血的争斗,让自己渐渐地不相信会有任何人能给你长久的没有索求的温情。直到遇到她,雪飞,她真的无所求,如果她把聪明和灵巧的心用半点儿在自己身上,什么崔芙蓉什么独孤琴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是她没有,她活得如此纯净如此单纯,没有任何的目的和所求。反倒让自己不知道如何与她相处。

  适儿该作何想呢?一想到那个酷似雪飞的长子,李豫心中荡起一股暖流,离乱的日子中,父子俩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并肩眺望西京,战乱中的长安,自己那时是多么的悲观,而适儿总是固执地认为他那聪慧善良的娘亲一定会平安。“父王,找到娘以后,咱们不要再抛下她一个人了!”适儿临行前的叮嘱犹在耳畔,当从黄河中救起奄奄一息的雪飞时,因为她伤势过重没有告诉适儿,如今更是不能说了。想到李适现在可能还在长安的角落中抱着希望焦急地找寻他的母亲,李豫心如刀绞。

  直到月色如银洒满庭院的时候,李豫挥了挥手,摆驾回宫,那一刻,他想明白了,终是要为自己、也为雪飞,争出一条出路。

  至德二载十一月,洛阳城外,此时正是草木凋零的萧瑟之景。

  李豫在城外十里设帐,送别回纥特使。

  轻车简从,我一身素服戴着帷帽,长长的面纱遮挡着,看不清外面的景色。车外跟随的是一脸肃穆的芸儿,本来想就此分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孤身上路,无奈芸儿与玲玲都执意陪我前往,争执再三留下了玲玲,留下她还有可能与家人团聚。

  远处风声飒飒仿佛弹唱起一曲《昭君出塞》,耳边似乎一阵阵胡笳声响,一缕缕烽烟迷茫。多年以前在不厌坊上演的那出昭君怨,引来了我与独孤敏的姐妹情深,也造就了她的悲情之路,十年前她绝然地远赴塞外和亲,在长安城外,渭水河畔我为她送行,那骄傲的公主,那耀眼的一抹亮红,一记鞭子下去,策马狂奔扬长而去,那风姿历历在目。

  即使没有王子,我依然是骄傲的公主!

  “娘娘,”芸儿轻轻呼唤,我回过神来,“太子前来送行,回纥特使也在帐中,请娘娘移步。”

  是交接吗,我扶着芸儿走下马车,走进官道旁刚刚搭起的大帐中。

  珍珠记

  里边有三个人,除了李豫另外两人穿着胡服,身上的兽皮毡帽和闪亮的铠甲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可惜我一个也不认识。

  “雪飞,”李豫见我走进帐内,连忙唤我上前,指着上首一位年轻的胡服将领,说道:“这是回纥太子叶护。”

  这倒令我有些吃惊,“民女沈氏雪飞见过回纥太子。”我上前施礼。

  听到我自称民女,不只李豫就连叶护脸上也有些异样,李豫讪讪地盯了我一眼。

  回纥太子隔着面纱仔细打量,双手一揖说道:“殿下见谅,叶护有个不情之请。”

  李豫极为爽快,回应道:“但说无妨。”

  回纥太子看我一眼:“此次受可汗所托,叶护也觉得实在冒昧。”叶护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双手递上,“请夫人打开。”

  我有些意外,接过来一看,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布包,轻轻打开,里边竟然还有两层,待我层层展开后,一下子愣住了,一只雀翎。不只是我,李豫、叶护大家都愣了。

  这叶护太子小心翼翼、贴身保存的竟然是一只羽毛。拿在手上,轻轻拂过,记忆之闸慢慢打开,十五年前静莲苑门口的山丘上,那个暗自神伤的硬汉,是的,葛勒。我抬头望着叶护,问道:“太子可认得葛勒?”

  一语即出,众人面上又是一惊。

  叶护神情颇为怪异,紧紧盯着我,而后冲着李豫一抱拳:“多谢殿下,夫人正是我们要寻的人。”

  李豫举起酒杯,敬向叶护,二人饮后,叶护对我说道:“夫人,这是我军中司马,他会一行护送夫人。”随即就要催促我启程。

  李豫面上风淡云轻,不带一丝表情,此刻淡然说道:“太子是否确定此人就是太子要寻的人?”

  叶护太子点了点头,又有些奇怪李豫为何有此一问。

  李豫走到我面前,把手轻轻一抬,我的面纱随即被掀起。

  “啪”叶护扔掉手中的酒杯,有些惊诧又有些怒气,质问的口吻道:“为何如此?”

  李豫面上淡淡的,不带一丝表情,“两京战乱,明珠蒙尘。”

  此时我心里恍然明白,李豫这是用他特有的方法想化解这一切,不能公然回绝回纥,那样对回纥对大唐,他都无法交代,所以他选择这最后一招釜底抽薪,只是他错了,他以为回纥想要的不过是从传闻中得知的那个才艺双绝的吴兴才女沈雪飞。他不知道,向他索要我的是比他更了解我的葛勒。

  果然,叶护太子虽然满脸怒气,却又无可奈何,最终一跺脚,叹道:“多谢殿下明示,叶护只是奉命找寻此人,不论生死伤残。”

  李豫惊了,像是难以置信地定定地望着我,久久地凝视,这个外表清冷的男人此时的眼中分明交织着悔恨与不舍。

  只是此时我心中的感动不再是为他,而是为了那个不论生死、不计伤残都要找寻于我的葛勒。十五年了,还记得我的男人。那个彪悍、粗犷、奔放的异族男子,充满阳刚的外表下他的细腻和柔情像涓涓的细流滋润着我冰封的心。

  泪水终于滑落,不是为了离别,不是为了李豫。

  这一次的泪水不是咸的,因为它是为了重逢。

  别了,李豫,我年轻时青涩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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