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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我知道自己在为他找托词,我心底始终存着傻乎乎的执著。我确实就是个死心眼,在领教过他的毒舌和粗暴后,依然对他有着一份温柔的情怀。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平生只此一回爱爱恋的男人。我有幸和不幸,见识了一个强大而有手腕,魅惑而祸害的男人的全部面貌。一个声音在心头轻轻唱:前欢算无己,奈何如今愁无计……

  我按捺住百转千回的思绪起伏,不安宁而难以入眠。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越来越热,我于不知不觉中,习惯性地摸上了他的手背。那一触,我心中一颤。我缩了手,却被他飞快地抓住,而后再无动作。我心头的歌声仿佛止了,我终于哭出声来,为我自己的清醒,为我痛苦的爱恋,为我所受的耻辱和委屈,放声大哭。

  西日昌急忙抱紧我,我转过身去,揪着他的衣襟对着他的胸膛痛哭。他起初不知所措,然后不迭轻抚我的后背,这样的举动更令我悲痛到无以复加。暴虐和恶毒并不能使我软弱,加诸我身的痛楚只令我更加清醒,但他温柔的抚慰和怜爱的神情,比残暴更折磨,比绝情更伤害。

  我哭得昏天黑地,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像要把自己的肺腑都哭出来,像要把过去十余年硬撑的坚强全都挥霍掉。我和世间所有寻常人一般,期望有一个温暖欢欣的家园,有疼爱自己的亲人,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和世间所有寻常女子一般,期盼有一位呵护自己的夫君,而后开枝散叶。我并非生来就喜欢决绝偏激,我并非生来就追寻幽暗漆黑。

  在我的哭声中,西日昌始终未置一词,只是不停地抚慰我,所以我哭完后,往他衣襟上一擦眼泪和鼻涕,就转回身,睡觉了。

  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刻意引我说话,他拨“永日无言”,他玩手印,他从背后抱住我,就是要我说话,听我说话。可我能说什么呢?我抽泣了几声,疲累入眠。

  一觉睡醒后,他为我梳了长发,在我背后轻声道:“哭出来就好……”

  我心灰意冷地听了。多么体恤的言语,可这恰好暴露了他将自己置身事外。他习惯于高高在上,也许把我伤得半身不遂,也就说这么一句。

  他为我装扮完,看着我道:“很好看,像个偶人,比偶人还好看。”我没有应声,他迟疑了片刻,捉起我的双手,道:“其实我不想说话,但你不说,只好我说了。”

  我垂首聆听,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被他牢牢扣住。

  “言语大多数时候是无力的,除了欺骗和夸大,一点力量都没有。我比你更不信世人嘴里的言语,有时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实,何况言语?我的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他晃了晃我的手,停住说话,他要我回应,于是我闷声道:“陛下说的都对。”

  他僵了下,握紧我的手道:“在我三十多年的岁月里,还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他也说不下去了,即便到了无可挽回的局面,他也不可能坦言自己的过失。

  “不说了,放开气劲,让我再感知一下。”

  我依言,他把脉。那修长漂亮的手指搭在我晚上,仿似搭住了我的来日。我慢慢抬头,端详他的神色。明亮的晨光和车厢的幽暗,齐聚在他身上,光与影加之大片的玄衣,营造出一种混杂、压抑的静美。我就坐在他对面,却觉着我们之间失去了距离的尺度。曾经以为的接近其实就远离,正如我隔绝着外界的冷漠,他也释放着海市蜃楼的诱惑,而现在我们之间难以用距离来衡量。远隔银河的呼应孤寂,和天狗食日的相互吞噬,只有两种距离,两种都是。

  “比昨日好些了。”他毫完脉,并未放手。

  我望着那双恢复平静、深不见底的丹凤,攥紧双拳憋出一句话:“绝不放手?”

  他又加了一把握力,我咬牙艰难地道:“我也有不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竭力放松自己,将话说顺了。

  “我也想揍你一顿,咬下你几块肉,将你待我的种种尽数还你,可那不行,我与你是不同的。”我吸了口气,沉静地道:“我们有了孩子,外面还在打仗,现在我别无所求,只望我们的孩子能安然出生,他以后的日子没有苦痛,没有战争。我会陪伴你,追随你,臣服你,请不要再疑我伤我,给我一片安宁的天地,哪怕是幽囚我于地宫。”

  说完后,我感到一身轻松,分明还在他掌中,我却觉得自己飞了。飞出了马车,飞出了平原,飞过了盛京轩昂的宫殿,飞过了大杲辽阔的地界。纠结的情感,辗转的思绪,再无法束缚我。如果心不自由,何处不是地宫,何处不是囚笼?如果命运是残酷血杀的,以暴制暴只会迷失自己,被暴力同化。叶少游当日说得对,临难而不失德,天寒霜雪,方显梅之国色。我已然失德,那么所能做的,就是踏空倒飞,无论是飞在天上,还是飞在地狱,我都飞着。

  “不会的。”他捧起我双手,放在唇边亲吻。

  我们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体贴入微柔情款款,若非战争期间,他确实繁忙,不然他肯定会做得更细致。他一手操办了煎药喂药和我的饮食,只要有空闲,就搂着我扯些闲话。但他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很难再敞开我的心,所以他说的很谨慎,不逗风流只述温情。

  “其实我知道你顶喜欢我送的第一件衣裳,那件三色的,黑的红的白的,但有了后几件后,你就不肯穿它了。三个孩子里,你最喜欢的是士衡,我远远瞅过你们几回。你对云庄和梦得时常微笑,但对士衡几乎不笑。”他以指间在我手心里打转道:“你就是这样的,越是喜欢就越往心底放,跟个闷葫芦似的,谁都不知道葫芦底里藏了多少好东西。”

  “春天你喜欢赖在我怀里多睡一会儿,可我不得不上朝,你就会背转身继续睡。夏天你不喜欢凉快,越热越好,或是下大雨暴雨,你会探手雨中,手在雨中,心跟着也淋雨去了。秋天你数着桃子,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地方,偷着笑。而到了冬天,你就会莫名忧愁,据我猜测,你该是出生在冬季,每一年冬日来临,你就觉着自己老了一岁。可惜你从不与我说,你出生在哪一日,我也不想问,只要你在我身旁,每一日都可以是新年,每一日都可为你庆生。”

  我无力地软倒在他身上。他全都说中了,不知他暗地里观看了我多少次,而这些话他过去从不与我说。我觉着不安,他的手又放到了我的腰际,像蛇一样蛰伏,而蛇的毒牙我还记忆犹新。

  “你盯着些。”西日昌听完后道。

  苏堂竹称是,便告退了。西日昌慢悠悠地道:“把你交给小竹我很放心。”

  我靠在榻上问:“南越那边无事了吗?”

  西日昌道:“暂时稳下了,再打也无所谓。陈留王死了,靖王就算想以身犯险,南越王也不会答应。”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他挨坐下来,盯着我道:“不要转了话题。”

  “哦?”

  他抚着我的手背道:“小竹的那点心思,别说你不知道。”

  我蹙眉,却见他笑得自如,“我从来都知道,在他头一次唤你小猪前,我就已经知道,我抽了他好几日,命他男扮女装,他都忍了,为的不是听我这师兄的话,而是你。”

  我心一惊,他早就看出来了?在那么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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