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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宁歌微微一震,他所思所想,与自己不谋而合。倘若,二哥也如他这般所思所想,那该多好啊!他们之间,便不会如此痛苦煎熬。

  但见她脸色怔忪、双眸含烟如雾,杨策笑问:“公主,为何这么问?”

  宁歌冰凉一笑:“原来杨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听闻今岁三月杨夫人于建康病逝,而你却在北疆征战,分身乏术,无法奔回建康见上最后一面,也许,就此铸下一生遗憾。”

  瞬间冷寂。杨策望向山间黑暗处,昏黄的灯火将他的面容照得半明半暗,令人觉得淡漠而疏离。

  宁歌不知他此时心境,故意随口问道:“杨夫人是你此生至爱么?”

  杨策直视她,目光冷冷:“不是。”

  宁歌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否认,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静静饮酒。

  “臣一直在等候此生至爱,倘若有一日,她要我抛却所有随她隐匿江湖,我会成全她。”

  骤闻之下,她抬眸直直望他,心中怀疑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怀疑他别有企图……然而,他朗朗如日月在怀,肃肃如松下风,眉宇间并无半分雕琢痕迹。

  宁歌接连饮下数杯,心中更是苦涩。为何二哥如此执着于帝位与权柄?为何二哥不肯与自己悄然离去……

  越是苦涩,越是想笑,越是笑,越是泪落如珠。

  靠在圆柱上,任凭泪水倾泻,任凭心痛如刀割。

  杨策晓得她痛彻心扉,却不想安慰她。只有真正地痛过一次,心才会坚硬,才会在痛过的地方竖起一道屏障,阻挡所有的伤害。

  灯盏寂寥飘摇,山间风露清寒,她的抽泣声渐渐缓歇。他转过她的身子,轻轻为她拭去脸上泪痕。

  眼前如雾,双眼酸胀,宁歌幽迷、凄楚地望他。

  他温柔道:“臣扶公主回殿歇息。”

  她轻轻颔首。杨策揽过她,往芙蓉殿慢慢走去。行至寝殿,发觉她早已沉沉睡去。

  越二日,京中传讯,谢皇后薨逝。

  震惊之余,宁歌匆匆赶回皇城。文藻殿,停灵于此,素白绫幔迎风飘扬,仿佛谢皇后的幽灵回绕在雕梁圆柱之间不肯离去,又似她淡冷哀怨的眼神隐匿于各个阴暗角落,教人心惊胆怯。

  她并不胆怯,只是惊讶,只是疑惑。

  位极中宫仅仅三日,为何匆匆芳魂消逝?谢皇后,究竟是怎么去的?太多的疑惑压得她步履沉重,几乎不能走进奉置谢皇后遗容的文藻殿。

  烛火幽咽,拉出一道萧索的影子。那是她的二哥,一袭黑衣,凝重沉肃,大大异于常日的飘逸俊美。

  宁歌行至他身侧,望见他悲戚的侧颜,轻声问:“二……二嫂怎么去的?”

  “你不知吗?”宁夏淡漠道,语音愈加冰冷,“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二哥……”宁歌惊愣,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她应该知道吗?她如何知道?她怎会知道?顿时,她的心口渐趋冰凉,“你想说什么?”

  “若你不知,我告诉你。”宁夏的嗓音无半分暖色,“今日巳时,皇后于西洲十里烟波散步,不幸跌足,溺毙西洲。”

  “溺毙西洲……”宁歌喃喃道。

  宁夏轻柔抚触着谢皇后苍白的脸庞:“皇妹,你可知道,一尸两命!”他抬眼望她,俊眸切痛,“你知道吗?腹中胎儿才一月余……”

  一尸两命?腹中胎儿?

  他在说什么?二嫂怀有龙嗣?可是,她并不知道,且关她何事?

  他是如此悲伤,往昔情意绵绵的双眸、如今萦绕着缕缕杀气,仿似眼前之人便是他的仇人。

  修长手指婉转流连,宁夏宛若深情地凝视宁静睡着的谢皇后:“你不要我身边有皇后和嫔妃,可是,你连未出世的孩子也下得了手……”他骤然朝宁歌低吼,“为什么你如此残忍?”

  残忍?他是在控诉她吗?他就这样认定她的罪行吗?

  原来,在他心中,她是杀人凶手,是杀死他的妻子、杀死他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凶手!原来如此……

  宁歌心中阵阵绞痛,手足瞬间冰凉,那安然躺着的谢皇后,仿佛半睁眼睛,得意地望着她。

  口口声声说爱她,转身却拥着别的女子生儿育女!这便是她至爱的二哥,这便是她引以为傲、为此煎熬折磨的一生痴恋!原来,他的爱,可以分成两份,甚至若干份,于他来说,她根本不是此生唯一。

  他亦从未亲口对她说过!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自己傻、自己痴,一切都是自己折磨自己!

  腕上一痛,宁歌陡然回神,泫然望他。

  眼神凄楚,泪珠将落未落,令人心怜。宁夏紧握她的手腕,心口抽疼,决然问道:“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歌低弱问道:“你认定是我派人害死你的皇后、你的孩子?”

  宁夏望见她眼底的绝望,愣愣不语。

  她缓缓抽手,转身,泪水滑落:“既然你已认定,何须来问我?”

  他怎能不认定?侍候皇后的那个宫娥趁十里烟波四下无人,推皇后落水,事后被抓,宫娥惊慌供出,一切都是湘君公主指使,且以宫娥一家四口要挟她杀害皇后。招认之后,宫娥自觉愧对皇后,咬舌自尽。

  如此明白,她还想抵赖吗?怪不得她要逃离洛阳,怪不得她会说出那句话:我不要当皇后,我只要你身边没有皇后和嫔妃。

  宁夏悲痛不已:“我要你亲口对我承认!”

  宁歌骤然转身,凛凛望着他:“是,是我害死你的皇后你的孩子,你满意了吧!”

  泪流满面,眸光破碎而决裂。

  何处涌来的夜风肆虐于文藻殿,素白绫幔高高扬起,仿佛是逝者不散的阴笑声。烛火俱灭,殿内昏暗,只有殿外宫灯泻进些许惨淡的光影。

  即便是爱他,也不能殃及无辜!宁夏哀伤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歌陡然挥掌,清脆的掌声响在耳畔,直直撞进他的心里,令他痴呆一般愣住。

  心中百味翻滚,脸上冰凉,她似已淡然:“宁夏,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转身举步,缓慢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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