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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身子火热,心里却似冰裂,点点寒意侵渗。他睁眼定定地看着身下衣衫凌乱云鬓乱斜的女子。柔弱无骨,香玉横陈,红润由她的面颊散开去,肌肤染作退红酥,便好似剔透粉晶。热汗滚落,他不敢再看,别过脸去,不住地喘息,气却呼不进肺里,溺水一般。

  不能。

  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努力撑起身,将她推开,牙关紧咬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连一个梦也不肯给我……”她哀哀地落下泪来。

  “回去!你不该在这儿!”他哑着嗓子冲她吼,抄起散落在地的纱衣将她裹了,打横上肩,抗回原处,狠狠关了门。

  他倚门跌坐在地,听见她在屋内捶门大哭,心口如有刀戮,面上透出的,却是一派断腕凄绝。

  她做了件蠢事。

  醒来时,墨鸾这样想。

  地面冷硬,寒气透上来,刺得她心口隐痛。她勉力爬起,捱到梳洗床上坐下。轻梳散发。

  铜镜微影,映出一双红肿的眼。她低头,将脸埋入掌心,再不愿抬起。

  直到房门轻响,她惊得猛抬起头来,却看见静姝,领着一队侍女,捧来凤冠衣裙。

  是静姝。不是他。他大概 早就走了罢。

  她颔首苦笑。

  静姝托起墨鸾脸,将浸了井水的帕子轻敷在她眼睑,而后转身去掩门,却顿在了门前。

  “将军走避罢,新娘子要换衣梳妆!”静姝把着门,嗓音凉凉的,没半分好气。

  门外那人不语,只默默任她“砰”得闭了门。

  墨鸾握着帕子,一时惊怔,心下五味翻涌。

  静姝将她拉起,替她穿上新绿嫁衣。金泥霞帔染,金缕鸳鸯翠,何等新贵华仪。

  “看,娘子今日真美。”静姝将墨鸾摁回铜镜前,竭力笑哄着。她抹了花油,开始替墨鸾挽髻。

  墨鸾怔怔望着铜镜,弯眉罥烟,水眸欲泣,半分欢喜也无。

  静姝叹息,起身去,打开了屋门。

  光忽然流淌进采,撒在面庞。那立在门前的男人好似已融在光里。他上前来,与墨鸾对面而坐,默然凝眸半晌,亲自替她敷粉匀面。

  静姝悄然欲退。

  他却将之拦下。“继续替娘子梳头罢。不要退了。”他细细的沾调螺黛,为她勾画月眉,月棱描罢,又绘额黄。他眉宇间浸着疲倦,神情却十分安静,淡然地仿佛某个平凡清晨,画眉之乐,相携相倚。

  墨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垂目,又有泪落。樱唇轻颤,她似想要说什么。

  但他止住了她。“昨夜里,梦见鸾凰清鸣,今早批爻,言为大吉。”白弈捧着她胜,以手拭去晶莹,语声清沉。他又取一支玉簪,挑了口脂替她点唇。朱脂甜滑,蔷薇馥郁浸润。墨鸾深深吐息,终于将泪饮下肚去,浅浅勾起唇角。

  最后两两相对,无须多言,自有灵犀。

  未知许久,直至笙瑶欢乐声起,苑中有众人和乐高吟

  “东霞照仙鸾,自舞女床山。红酥点花予,翠羽凭轻岚。

  悬香金屏暖,桂障车已安。妆成需早应,莫惜素罗杉。”

  东宫傧相的催妆诗巳来了。

  以“东霞”喻东宫,以“自舞”应福泽,妆成需早应,莫惜素罗杉……好个裴予恒,明知内情,催的是阿鸾,埋汰的却是他。白弈起身欲走。墨鸾急急拉住他,眸光颤动,几乎又要淌出泪来。

  “阿妹此去,需多加保重。太子 谦和仁厚,必不会亏待。”白弈轻拂开她手转身退入屏后,挑窗跃去。

  墨鸾睁大了眼,百般强忍,不愿泪落妆花。

  这边静姝领着众侍女,已还吟回去:

  “新绿初成爷娘家,安能不叫念霜华。江左状头知礼否?日未明曦就催发。”

  裴氏系江东鸿儒世贵,虽受裴妃案牵累而中落,但儒名犹在。裴远少年时便提金殿榜首,其后受荐魏王于川蜀荆湘坐镇治蝗,更是声名远播,而今入仕,又为天子钦点作东宫傧相,奉旨代迎催妆,旧事自然是不再提了。更有人揣测,天子念旧惜才,早有意为裴氏平复。此间,静姝深谙裴家事,却又恼怒裴远做了傧相便一味帮催,是以反语讥讽, “日末明曦”既指时间尚早,又喻东宫未有明示,大有谁之为储君不急急阿监意味。众女吟罢,苑中果然笑声四起。

  笑音未落,已听裴远清声应道:

  “素女鼓瑟赛仙瑶,皎皎河汉看波涛。欲待骄阳拔云意,奈何天鸢闻鹊桥。”素女乃河汉之仙。他将静姝比作白水仙,仙子鼓瑟,引动银川波涛,水浪拍天,又有鸢鸟闹桥,他倒也想等等再行,只恐怕退了这鹊桥便过不去了,却怎么好?七分戏谑,三分委屈。立时,呼喝声隆,迎亲使众齐声吟唱,丝竹乐声愈喜。

  屋内,墨鸾静听苑中欢音,浅叹,伸手去取团扇。“娘子……!”静姝一把拦住,欲言又止,十分不舍。

  “迟世早些,又还能拖到什么时候。”墨鸾苦笑,拉着静姝的手:“好姊姊,你莫学我。秦姝终得萧郎配,你待了他这许多年,莫再空待下去。君子重情重义,你俩的缘分并非寻常男女堪比。”

  静姝微震,垂目苦笑,神色自有迷离。不比寻常又如何?总是门不当、户不对,良贱不婚。何况他如今平步青云,自有名门佳媛媒聘。团扇遮面,新袍踏波。将离家的女儿祭扫了父亲灵位,又拜别母、兄,在花团喜乐之中被拥上香车。外间欢声夹道,障内却是泣声连连。傧相催动高头马,就要起行。

  不防,一只手却忽然搭过华辔。乐声骤然一窒,几人面色立白。

  裴远神色陡然太紧,惊余,眸光一转,当即笑道:“郎舅兄莫非要障车来?”

  白弈紧紧攥着辔缰,掐得连那缰绳也要断了一般,好一会儿,才终于挤出一抹浅笑,静道:“请裴君佳句。”

  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一舒,两方众各有言笑,皆等着裴傧相的障车诗。

  裴远沉思一刻,便即吟道:

  “雏燕将欲行,幼羽尚自新。毋能永相护,含笑话别情。”无人料到,他却念出这样的句子来,不见奢华,不见吉庆,浅淡映着婚礼,愈发

  宁和深远,又添了肃意。

  毋能永相护,含笑话别情。既然不能扩佑她一世,不如笑着放她自去罢。雏燕离家,羽翼待丰,燕子尚知此礼,人又如何?

  毋能永相护。不错,那是他终此一生也再不能填补的缺憾。裴远便这么毫不留情地一刀剜下,和着淋漓血肉递到他面前,痛得他不得不放。这个裴予恒神思微恍,蓦然忆起的,却是当年风阳庭园中,裴远一声长叹:“江山美人,你不可能兼而得之。”呵。果真如此么。果真便叫这人早早言中了?白弈略抬眼去,光影变错一瞬,面上却浮现出莫测笑意,竟似妖色。不对。鹿死谁手,尚未分晓。

  他笑着收回手,静看着仕女使臣拥簇着香车远去,眸色沉敛得一脉深寒。

  “你……东宫的喜帖,这婚会,你……你与我同去么?”身后,婉仪轻声询问。

  “去。为何不去?”白弈貌似诧异地回看婉仪一眼,笑得轻松无比,“贵主稍待我去备车。”他便这样走了。

  婉仪呆呆望着他,莫名,却有寒意渗入骨血中去。

  他当真要去赴那同牢、对拜、下花、却扇的欢宴么……变了。是什么,在不经意间,巳饮血而蜕,变得愈发陌生,疏离难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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