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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叶一舟立下,低声应道:“一切安好。贵主不要耽久了,快回去。”语毕,他便向另一条岔路走去。

  见叶一舟要走,婉仪眸色由不得又紧,急忙轻唤:“先生留步。”她似十分紧张,又很踟蹰,捏着裙摆的手攥得紧紧的,似想攥住什么支撑。她咬唇静了许久,才终于问:“先生叫我下在茶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叶一舟闻声驻足,回转身来。他正逆着月光,婉仪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听见他清淡的声音:“贵主怕么?怕小娘子若有万一,公子定会震怒究查,而后东窗事发,他就会恨你一生一世——”

  他话未完,婉仪已足下一虚,踉跄倒退一步,险些摔倒。“我不想要她死啊,我只想要她走,走得越远越好……”她似已快要哭出来一般,眸中哀色脆弱已极,全然不似人前那高贵盛妍的天朝牡丹。

  “既然贵主如此害怕,为何还偏要跑出来,就不怕公子起疑么?”叶一舟问。

  “他……”婉仪神色黯淡下来,唇角溢出哂意,“他与阿伯在一处,哪管得着我在哪里……”

  叶一舟浅淡一笑,向婉仪躬身施了一礼:“贵主记着,只要贵主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也就什么都不会知道。余下事,自有叶某理会。”

  婉仪略一怔,望着叶一舟背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一面揣度他言词意味,只觉寒气由足底浸透上来,浑身僵冷得几乎迈不开步去。

  次日墨鸾起得格外早。天光尚未明朗,还不到拜见谢夫人的时辰。她独自坐在花苑小亭,捏着那琉璃簪,呆望着出神。

  那月下烛火的曲水流觞,仿佛仍就是昨日的事,刻骨铭心,历历在目。还有他温柔的怀抱,情长的亲吻……

  她不禁面红发热,羞臊地慌忙拂开那些纷乱思忆。她怎能这样胡思乱想。她将那簪子帖在心口,垂目轻叹。

  晨风微凉,她不禁轻嗽了一声。忽然,却又人声在身后响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小娘子可还记得下句?”

  墨鸾寻声望去,见叶一舟执扇踱步而来,习惯地起身行了施礼,柔声应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叶一舟步上亭中来,待墨鸾再行礼请他坐了,才板起面孔道:“小娘子有肺伤旧疾,还大清晨得跑出来受寒,如此不爱惜身子,实为不孝。”

  墨鸾眸色一震,忙低下头去。“谢先生教诲,学生知错了。”她低头立在一旁,一时无错,不知是该回转去避风,还是继续留在原处。

  叶一舟微微一笑,叫她坐下了,又道:“但若是小娘子说得出可原之情来,又另当别论。”

  墨鸾闻之不禁将那琉璃簪攥得愈紧。她抿唇沉默良久,才抬眼看向叶一舟,轻道:“先生信鬼神么。”

  叶一舟眸色微烁:“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幽冥之事,终归是难说的。”

  墨鸾又是轻叹。“我昨夜……昨夜见到了先侯君……”她将那簪子托于掌心,低声道:“侯君将这簪子取来给我,可我……我不明白……”

  叶一舟看一眼那簪子,了然道:“小娘子可知这簪子的来历?”

  墨鸾道:“据哥哥说,这簪子乃是月宛国使所贡,宅家赐在东宫,太子又赏赐下来。”

  叶一舟点头:“所以,小娘子还不明白么。”

  墨鸾肩头轻颤,垂下眼去,没有应声。

  叶一舟见她不语,又道:“小娘子可知,此次事件的究竟?”

  墨鸾颔首沉默。

  她自然知道:太后存心废立,便利用宋白两家间隙,假手宋启玉设下此局,而那大司徒宋乔多半也是知情的,只是不愿明拒了太后,便睁一眼闭一眼,观情势而动。想必,宋氏忌惮白氏,眼见白氏将神都军卫步步拿下,唯恐日后势弱,故此才甘愿走险。这沙场上,果真没有永远的敌、友。

  思及这些,她难免心中沉重,默然时,又听叶一舟叹息:“宋氏有太子妃为倚仗,将来太子一承大统,便是后族。公子日后的处境可是堪忧啊。安危尚且有虞,就不必谈‘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了,先侯君又岂能不忧。”

  蓦得,墨鸾心中一阵瑟缩。叶先生一番话,直白如斯。其实不必说破,她也已明白了,可他偏要将话说到这样地步,叫她退无可退。

  她轻抚着那支琉璃簪,苦涩浅扬唇角。而后,她起身向叶一舟深深福了一福,托言告退。

  她回到自己屋里,细细地扫眉匀面。尚在丧期,不着重彩,她只浅浅挑了一尖儿燕脂,尚来不及淡抹,却先湿了眼眶。她仰面,竭力睁着眼,将那些泪全咽下肚去。她将那琉璃簪斜插在发髻,换下孝服,去向夫人、公主问安。她要请辞,回宫去,宫中是不允她居丧的。

  而后,她去寻白弈。远远地,她便见他正在父亲灵位前扫台敬香,卓绝身影如此熟悉,瞧得她又险些淌下泪来。她静静地待他做事,连呼吸也屏住,直到他将要转身时,忽然扑身抱住了他,贴面在他背脊,双手却在心口交叠。

  “阿鸾?”白弈柔声唤她。

  她不应声,只将他抱得愈紧。

  “怎么了?”白弈不明就里,想转身搂住她。

  “就这样呆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她轻颤着呼出声来。

  白弈依言站了下来,将她双手覆在掌心,静静地等她。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十指连心相合,便好似可以如此安宁地相执永好。

  许久,墨鸾才抬起头来。“我该走了,来向哥哥辞行。”她说得极轻。

  白弈猛得怔了一下,看着她在父亲灵位前跪拜。她就像个将要离家的乖女儿、好妹妹。“阿鸾,你怎么了?”他又问。

  “太后要我今日回去。”她礼毕起身,垂眼再不看他。

  他给她堵得语塞,又怔了好一会儿,却皱起了眉。“这样早,晚些再走也好啊。”他如是道。

  “我怕回得迟了,太后又要不悦。”她依旧垂目。

  白弈又道:“好歹等用过早膳——”

  墨鸾截口轻道:“方才已先用过了。”

  她分明在说谎。白弈拧眉愈深,嗓音也低沉下来。“阿鸾。”他又唤一声,除此以外,再无他言。

  两人之间忽然沉寂下来,默然相对。又是良久,墨鸾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早晚……不还是要走么。”她尽量想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却还是有苦涩从勉力的微笑中渗了出来。

  白弈呆望着她好一阵,无奈轻叹。他伸手,似想将她揽入怀中。

  她却忽然转身跑了,几近狼狈逃离。她听见他在身后唤她,但她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唯恐一顿,便再没有勇气离开。直至入了车障,掩屏刹那,泪水再也抑不住了,溃落满面,她掩着面,连连催促车夫快走,终于在行出半条街之后,匍在车内,闷声痛哭。

  她在返回宫中的第二日见到了李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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