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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那两名中郎将闻声惊骇,回首便见一架金屏车障已至面前,屏障开,车内那贵气女子也不避讳,乌云髻上金灿灿的金粟凤钗,已将她显赫的身分张扬至极。她扬眉怒瞪着他们,径直下车走上前来,拦在谢夫人面前。

  两名中郎将见了婉仪,不敢冲撞逞强,只得诺诺得拜礼退到一旁去。

  婉仪与谢夫人对施了礼,亲手扶了谢夫人回苑中去,待入了大门,忙命仆子们将门紧锁严守起来。

  谢夫人轻叹:“多亏贵主赶了回来。”

  婉仪眼底焦色已掩不住了,不禁便问:“郎君可有消息回来?”

  谢夫人默然摇头。

  婉仪见状亦是一默。婆媳二人相对一处,也无须端着什么架势,失望疲惫立时便从眉眼上倾泻,她深吸一口气,苦笑着劝慰:“阿家莫要担忧,宋国老已寻我六叔公一齐入宫面圣去了,东宫、舅父家也必不会不理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她口中这样说着,心中却半点底也没有。她并不知长生殿中详情,但已至深夜了,白弈仍然半点消息也没有,情形恐怕并不乐观。她倒不疑她太子哥哥会袖手旁观,但余下那些人真能尽几成心力她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至于宋国老……皇祖母毕竟身在禁宫,要寻人操办诸事,恐怕与宋氏脱不了干系,但这等大局未定就先自相争斗之事却也不似宋国老手腕,大抵是那宋二郎积怨太久又加利令智昏才来害人。事到如今,唯愿宋家那老狐狸晓得厉害,或可是一线生机。可若是那宋乔见势不妙,为保其子,索性再补一刀,那……呵,终逃不出一场豪赌。

  孤立无援的寒意不禁令她战栗,婉仪思绪纷乱,与谢夫人相携缓行,两人一时都没再言语。

  忽然,她却听谢夫人长叹。“难为贵主如此心意。是阿赫对你不起。”谢夫人执着她的手,眼底已有泪光泛起,福身就要拜她。

  婉仪由不得心头一热,慌忙拉住谢夫人。“阿家!”她将谢夫人扶起,却在瞬间险些也滚下泪来,只得以指尖轻沾,强作个镇定笑容。此时此刻,又哪里是泪眼相顾的时候?她静了一会儿,对谢夫人道:“我先去拜见阿公。”

  谢夫人含泪微笑,与她一道往白尚书斋中去,于门前轻叩。

  意外,却无人应声。

  谢夫人心中一颤,又叩门,唤道:“侯君,贵主回来了。”

  但依旧无人应。

  书斋里依旧亮着灯火,光从门窗映出来,一切看似如此平常。

  然而,心底却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漫了上来,冰冷得令人浑身无力。谢夫人呆呆立在门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婉仪上前两步,猛推开门。“阿公!”她几乎是奔上屋内去,足下不稳,嗓音涩涩得发紧。

  她看见白尚匍在案上,便仿佛困倦睡着了一般,却偏偏莫名令她瑟缩。“阿公?”她又唤一声,走近前去试图唤醒他。

  然而,当她踟蹰着轻触到他时,他却倒了下去,倒在榻上。他的面色如此鲜活安详,甚至还带着微笑,唯独失却了气息,和温度。

  婉仪怔怔地看着,伸着手,竟忘了该如何收回,良久,终于掩面发出一声凄厉哀鸣。

  依旧呆在门外的谢夫人,双眼一阵眩晕发黑,倚着门跌跪在地,攥拳的手,苍白到流血。

  天朝天承元年三月十四夜,新绿疏影间忽起寒鸦声断,惊得浓夜星穹也要碎了。

  章三五 燕分飞

  灵堂中,紫黑纹的高棺躺得寂静无声,应着高悬挽联、魂幡,风中隐隐铃声颤动,恍若哀泣。

  白弈独自静跪在父亲灵前,惨白俊颜毫无表情。他便像个瓷烧的俑偶般,内里已被抽空,轻轻碰一碰,便能四分五裂。

  若能够,他不愿再回想,那一场腥浓的噩梦。

  父亲哀讯传来,他极度惊骇,两眼泛黑地险些不能直立。

  太后质疑父亲的暴毙,字字句句皆暗含着“畏罪”二字。太子殿下请见也被圣上回拒,或许是不愿再多牵连一名天家子孙。

  而后来了文渊阁大学士任修。

  任大学士与圣上单独相谈许久,毕了,圣上挥泪决议了四字——就此揭过。

  这确是不可深究的疑秘。任修是一柄藏辉剑,剑刃隐隐上敛着的,是他那昔日的学生——李乾的宛在音容。若是这样一个人质问圣上,还想失去多少,圣上必定无法作答。

  至此时候,宋乔也终于开口,温水太极,只顺着圣上摆台阶。但太后不允,厉责圣上怯懦,罔顾国法。

  相持不下时,最终破此僵局的,是傅昶。

  傅昶一肩担下了所有罪责,自言蓄意谋害白氏,所作所为皆为私怨。

  众人眼中的傅昶,不过只是旧年一名逃弃的军官,纵然千刀万剐,也是无害。

  只是,从看见任修的第一刻起,白弈便隐隐觉得,那是父亲早埋下的棋。至傅昶的出现,他终于彻底明了。父亲是就死,为了他和朝云。

  他呆在长生殿中,竟不知该如何离去,直至墨鸾握住他的手,哭着唤他,才终于惊醒过来,顿时,只觉浑身气力早已被抽尽了。

  临盖棺时,他执拗地拦住不允。他伸手去摸父亲的脸。那熟悉的面庞,如今却冰冷得如斯陌生。一瞬,眼前浮现的,却是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日,父亲带着幼小的他上山拜师。大雪铺天盖地,堆积得那么厚,将他小腿全没了进去。他跟在父亲身后,跌跌撞撞地走不动,终于摔倒在雪地里。父亲转回身来望着他,眸中闪动的,又是严厉,又是心疼。那时的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俊拔,在孩子的眼中,就仿佛永不会失败也不会倒下的天神。而如今……

  心中已聚洼成一泊冰寒,但眼却干涩得充血发疼。他想哭,却无泪。长生殿上以退为进的泪水只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但若他那时能知晓即将面对的转身永哀,他不知他是否还能有气力和勇气去哭。或者说,他没有资格。

  是他太幼稚,太贪心,总想着什么都要捏在手里,却不知在这儿要的太多,必会在另一边失去。

  是他的错。

  他不吃不喝地跪灵,婉仪与墨鸾端来蜜水与他,他也固执地不沾一滴。他就那样静静地跪着,没日没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深处积瘀的负罪感获得救赎。

  直至第四夜时,他终于不支,倒了下去。

  醒来时,母亲的手正抚在前额。那只手柔软而温暖。他怔了怔,张口发不出声音。

  但母亲却似已听见了,抚着他苦笑轻斥:“傻孩子。”那的笑容很痛,含着泪光。

  他浑身一震,终于眼眶湿涨,滚下泪来,起先依旧是压抑地哽咽,终至溃守,扑进母亲怀里闷了脸嘶声痛哭,真像个悔痛的孩子。

  有人端了参汤上来。是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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