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宫闱情仇 > 帝女花 >  上一页    下一页
五十四


  第四章 故友

  毕竟忧心柳怀的身体,薛彦终于立定了主意,奔到梁子陵身前,轻声丢下一句话:“梁大哥请放心,小弟一定想法子将那木头带回来见你。”一语毕,便提了包袱奔出客栈,逐着覆满雪的街道上,那行浅浅的马蹄印,寻路而去。

  次日天明,柳怀便携了马,欲出城去。这日长安飘起了细碎雪沫,柳怀从风氅内探出头,用力呼吸着这难得的冷风,然而胸臆间,却总有那么一抹纤隐的痛,始终徘徊不去,如坚冰下的暗火,烧绞着灵魂最深处的一点渴望,明知一些东西已再寻返不复,然而那梦一般渺远的渴望,却一日日更加热切。

  漫漫前路,仿佛都被埋覆在深雪中,而回首只见,远远处隐现银夔国帝都长安的轮廓——那里曾经是他的家乡,然而他当年,早已同他的家人一起,以一介罪臣的身份丧身于此,今颠簸在外十余年,那里已再无他柳怀容身之所。

  然而他现在,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忽然仰起头,望空长笑,那样忧愤的笑声,似欲宣泄尽压憋在内心十多年的纷繁愁痛,也竟像为自己无根漂泊的宿命,由心底发出一声自解的嘲叹,又或是欲向天诉尽,心底那一点无望的痴缠,斩断过往所有情丝恩怨,诉尽他的怨恨情仇。

  仰起脸,任由从天而降的雪沫争先恐后地将他埋葬在腊月深冬的寒气中,直至长笑声渐渐散去,吸入肺中的寒气牵动昔年于马上征战所留下的旧伤,令他禁不住掩口浅咳,这一串咳嗽,竟似再也停不住,直至一股腥甜之气冲喉而出,他掩袖拭去唇边的残热,然而低头之际,袖襟上那一抹夺目的凄红色,却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苦笑一声,再次重新翻身上了马背,座下白驹踏着轻缓的马步,载着他向着彼方渐起的夕色下,那座轮廓清晰的古城迈去。

  柳怀自小便听人说,长安有一味酒,名唤“醉生梦死”。他柳怀自幼安规蹈矩,从军之后更是从未沾过一滴酒。而今在这世上苟且二十余载,不妨且趁今宵一醉,且看这味酒,是否真能带他“一梦浮生”,且看这味酒,是否真能令他在醉死之后,重回故地、重遇故人。

  在世二十多年,他似乎一直都太清醒了,不曾醉过,那么不妨,便趁今宵这良辰夜色,且尝一次这种醉生梦死的浮生之乐。

  一踏入客栈,他便褪去风氅,解下腰侧那柄平日寸不离身的长剑,吩咐小二上酒。那小二见他容貌秀净,衣衫不俗,当下为他取了一壶凤翔西凤酒,又问可要下酒菜,柳怀只是摇头,端起酒杯,自酌自饮,不知其味。待半晌后,只感喉下火辣辣地烫灼,想起昔年在军中,每回大获得胜,那些下属弟兄们总会聚首一处,痛饮千杯。唯他一人冷冷清清地孤身坐在远远处,静静吹着冷风,望住那些平日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聚在火堆处狂欢痛饮之态,只觉似乎一切的喧闹,都与他柳怀全无相干。那些兄弟笑他清高矜贵,他也一笑淡然,不置可否。

  或许,唯有似冯珏那样生性粗豪的男子,方能走近他罢?然而,他们却也并非知己,而知他最深的那个人,却一直都防备着自己,一直以来,太子萧朔虽与自己以兄弟之礼相待,然萧朔对自己的猜忌,柳怀不是不知,只是不想知。

  一壶酒不知不觉间便已饮尽,他要开口叫第二壶时,眼前黑影一晃,抬目只见,一个长眉俊目,一身黑衣的男子,晃眼间已在他对面落了座,他刚待出声,那男人已将两坛酒置在案上,笑望住他,轩眉轻挑:“用酒杯喝,如何喝得过瘾?”

  柳怀怔忪之间,那男人已扯高了嗓门,扬声唤道:“小二,上十坛杜康酒来!”

  柳怀望住对面那豪气万丈的男子,刚待推托,那男子却笑着打断他的话:“一个拿剑的男人,学女人家拿酒杯喝酒,成何体统?”

  柳怀心中本就憋郁难消,被他一语激起满腔热血,当下再不言语,俯身扯下酒坛上的封盖,捧过酒坛,倾灌而下,酒水顺着他衣领滴落,浸透了他全身,他亦浑不在意。

  柳怀是初次饮酒,那酒灌得太快,入了口便在喉间沸灼不息,落入胃里,便觉火辣辣的窒烫。一坛未尽,他已支撑不住,连声剧咳起来,脸色早已被酒气激起了红潮。

  男子畅声而笑,还未及开口,但见由旁侧闪出一条人影,柳怀侧目望去,来人已在二人之间落了座,却竟是那几日跟住他的青衫少年,薛彦。

  柳怀微微一怔,还未及出声,耳边已传来他甜脆的声音:“你这木头,你那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

  闻听此言,对桌男子哈哈大笑,柳怀微微一怔,薛彦已从桌案上捧过另一坛尚未开封的酒,看住柳怀,下颌轻扬,一脸挑衅笑意,随手撕开封盖,便举起酒坛,仰首倾倒而下。

  座中二人皆怔怔望住这一幕,这唤薛彦的少年身形甚是瘦弱,一张脸又生得灵丽秀致,连这两个男人看了,都不禁将他排除在他们的“同类”之外,怎料这样一个模样俏生生的少年,饮起酒来那豪气,竟是分毫不逊于彪汉。

  待他搁下酒坛,白皙脸上生起浅浅潮红,然那眉色间,却无半分醉态,他胸前衣襟更是未沾上一分酒渍。他爽朗地抬袖抹了嘴,一脚踏上坐下长凳,面色轻挑地望住座前的两个大男人,扬起下颔,挑衅道:“怎样?你两个,敢与小弟拼酒么?”

  对面二人见他此态,都不由惊诧莫定,在军中,即便如冯珏那样的汉子,在柳怀面前亦不敢如此嚣放不羁。对面那黑衣男子看住他好一刻,恍然明白过来什么一般,目光闪动,忍俊不止:“喂喂,小……小兄弟,还是快些回家去罢,莫让你爹娘担心。至于你这位朋友呢……”男子长身而起,倾身拍了拍柳怀肩膀,冲薛彦一挑眉,“有在下帮你看顾着,你就莫要忧心了。”

  柳怀毕竟头回饮酒,此时已有了五分醉态,困惘地望了一眼对面男子,又望了一眼身旁的薛彦,却见薛彦也学着那男子的样子,一脚踏上长椅,长身起座,重重一掷桌案上那只空酒坛,冲那黑衣男子朗声喝道:“喂,大兄弟,不敢比你就说,少拿爹娘来吓唬我!我薛彦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至于这块木头……他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大兄弟你若是敢欺负他,就先过了我这关!”

  他这话虽说得泼辣,然面上却兀自带着几分稚拙之色,尤其那白皙如玉的脸上,微生的红晕,竟是看上一眼,也能将人的眼珠子吸了进去。

  柳怀却不理得他们,自顾自往身前大碗中倒着酒,那男子终于长声一笑,捧过一坛酒,一掀封盖,似笑非笑地望住柳怀,挑眉道:“这位兄弟啊,我真羡慕你!”

  柳怀似乎未听清他的话,旁侧的薛彦已举过一坛酒,柳怀闭目苦笑,终于也学着他们,长身起座,俯身捧过另一坛酒,仰面倒下,香冷清冽的酒水灌入脏腑,辛辣辣地刺激着空荡荡的肠胃,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你这木头,你这般喝法忒伤身啦。”薛彦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截住了柳怀倒酒的姿势,转头朝柜台处唤道:“小二,添两个下酒的小菜!”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