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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他梦到了湮儿。她依旧一身素衣,乌发垂肩,笑颜清浅,仿佛这一行所见的那个妖艳女子、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敛散,眼看那个素衣少女裙袂飞扬,在他面前翩跹起舞,舞伐优漫,竟如待将飞天远去一般。

  柳怀心悸不已,张口之际,却骇然发觉唇中竟发不出一丝声响,而见她舞步骤停,双臂高高平展,犹如一只展翅将飞的凤凰。

  他安下心神,却仍是忍不住,一步向前迈出,然而,抬出的手却恰好与她冰冷裙裔在毫厘间擦过,再抬首之际,那个素衣少女已从他视线内消失,天际一只凤凰正展开双翼,羽翼在空中惊起一道血红色的线弧,如梦幻影。

  这一去,从此便是万里的隔阂,他怔在那里,怔望住天际那只凤凰,良久良久,不曾移开目光。

  夜风透衣而入,冷流袭进肺里,却冷不却胸臆间那一点炽灼。目光渐渐朦胧,而却有一抹鲜红在他瞳仁内扩散开来,终化作一只赤红色的凤鸟,从那遥远天际向他飞至,轮廓渐渐在眼中清晰。

  他口齿微颤,唇中却吐不出只字片语,那凤鸟已飞至他身前,足尖甫一落地,便在地面旋了几旋,立时幻作一个身形,背身静然而立,一袭白衣皎洁如雪,在月色下,身周漾开一圈淡洁柔和的光晕,如一个冰肌玉雪的仙子,而在咫尺之外,却令他感觉不到半点冷意,只有融融暖意,沁入心田。

  那种感觉,如此熟悉,像极了湮儿。

  不,他分明就是湮儿!

  他双目一瞬不眨地望住她,看她缓缓侧身,柔和侧颜恍惚便是湮儿,却又令他隐隐觉得陌生。

  对面女子望住他痴怔之色,低掩袖口,嫣然一笑,这个举动让他刹那间惊骇莫定,待她垂敛衣袖,露出颊边那两个浅浅酒窝,他心头突然一震,抬目望去,但见面前少女眸光灵慧,赫然竟是那今日黄昏所见的青衫少年的面容!

  背脊骤然冰凉,他蓦地睁开眼来,方察觉额际已满是冰冷汗水。

  翌日晨晓时分,柳怀拜别了收留他的主人家,备上干粮,便打马向长安而去。

  长安是银夔国帝都,名士流散商旅云集。自大凰国的领土被夔、螭两国分割之后,本是大凰国帝都燕京的财物,都被银夔国君主携来长安。自此商贾往来频密,商栈渐多,日渐富丽繁华。

  这一路上,柳怀都不曾再驻马停歇,至长安已是翌日鸡鸣时分。

  连日来昼夜不停的奔波,并未消磨柳怀的思乡情切,甫入长安,他并不入栈投宿,而是径直往城郊而去——当年在柳氏一门祸变之时,监斩的知院事谢青书敬重柳怀父亲柳仲英的耿介忠直,故为柳氏一门收敛尸骸,葬于城郊。然柳仲英毕竟是钦犯,故墓碑未能刻字留名。

  晨晓霜露未凝,阵阵寒风侵衣而入,柳怀默然跪于碑前,素白长衫依风卷拂,带起枯叶簌簌,身形浸在寒风中,更增清寂之意。

  他合上眼,额头深触冰冷墓碑,那幼年时代的一幕幕往事,都穿透了他封存的回忆,跃入眼前:

  还是孩子时,娘亲常在身后默默为他梳着长发,口中叨声念劝,不外是尽心侍奉太子,在宫中遵守礼矩,别莫辱没了父亲的颜面,诸如此言。他总是笑口一一允诺。尽管他素来乖巧安静,从未在宫中有过半点行差踏错,然母亲仍是每日在他耳边碎碎念叨,柔暖话音里,尽透着对爱子的关切爱慰。

  如今,母亲就沉睡在这地底,却已再不会温柔地出声唤他了。碑下的泥香混杂着鲜草清香,漫入鼻际,充满着怀念的味道。

  依旧还是这方土地,一草一木,一瓦一柱,皆是他所熟悉;。依旧还是长安,是他出生之地,是他幼时生长之地,在这里,父亲曾握住他的小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在这里,母亲曾在他与伙伴们出门玩耍之前,为他披加衣裳,提醒他早些回来,且莫耽搁了用晚膳。

  而如今事过境迁,物是人非。当日他曾潜入昔日的“柳宅”,望眼那一景一物,依旧仍为他所熟悉。可是如今,昔年曾在那庭廊下,花圃间,伴他玩耍的那些姊姊们熟悉的面孔,却早已寻不得。府中全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容,而在府前,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前,红木匾额上,镶成的金字也早已变为两个隶书的“梁府”,曾守卫他家门的两尊石狮像,依旧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姿势,肃穆伫立在门前,如两尊守护神,看守沉睡在府里的人们,月晖照出石狮眼中那警备的冷色。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回不去了。那里,已不再是他的家,而长安,也再无他柳怀的容身之地。

  思绪芜杂之际,忽闻身后足声响动,柳怀一怔回眸,但见清冷月光下,立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影。

  柳怀按剑而起,定定望了他一刻,终于冷声问:“为何一直跟着我?”

  那名唤“薛彦”的青衫少年见他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脸色,不由有些气馁地叹了声气,那叹息声无辜得好似一个孩子,却又透着几分恶童的狡黠:“你这木头木脑的男人,真这么忘恩负义,连你救命恩人也不记得了?”

  他此语一出,柳怀脑际忽有灵光一闪即灭,再凝目望了她一刻,终于摇头:“抱歉,恐怕您是认错了人,在下一介庸人,有何德何能,蒙公子相救?”

  言罢,柳怀向薛彦深深一揖,心中默默称谢,随即再不打话,转身便走。怎料那薛彦却冒冒失失追出几步,一掌拍上柳怀肩后,清脆的声音里竟含了几分怨气:“你这人怎能这样啊?人家好心将你从万军之中救出,为你医好了伤,又帮你撑船,你这木头居然转脸就不认人了?”

  他一语未歇,柳怀已转过头,清冷目光淡淡扫过她一眼,眉间穆色迫得她硬是生生压下了要到口边的话语。

  柳怀却已不再理他,转身翻上马背,默然扬鞭离去,身影不一时便没入了斜阳夕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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