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根在洪洞
作者:王增夫
中午到怀庆府,街道比洪洞宽,但冷冷清清没有人,住家、店铺大都锁着门,似乎满街都是我们洪洞人。只见押迁与衙门官差对册点名清点人数,按户发给种籽、农具,最后是府台大人在衙前看望移民。府台大人热情地说:“洪洞的父老乡亲们,本府衷心地欢迎你们,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不管洪洞、怀庆,咱们都是炎黄子孙,复兴中原的大业就仰仗你们啦。我们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种籽、农具和刚刚淤灌过的土地,但没有房子,眼下会苦一点,过上一两年什么都会有的,拜托啦!”
然后,各县、各乡的人,就来接头领人。
我们六户人家分迁到河内县苗庄乡,乡长是个很勤快的中年人,衙门里的人都叫他苗老搬。弄清我们这一班是迁往他们乡的,他立即拿出带来的烙饼和绿豆汤招待我们,还赶了一辆牛车,拉我们的行李。
赶黑我们到了苗庄。苗大嫂和乡亲们为我们准备好了晚饭和住处,并准备第二天一早去苗庄西边,给我们划地建村。
我一直纳闷,我们的乡长怎么叫“老搬”呢?还是牛铃手勤嘴快,一面帮助苗大嫂干活,一面问道:“乡长大号就叫‘老搬’吗?啥意思?”
问得苗大嫂搂着肚子笑:“他的大号叫苗忠信,忠厚的忠,诚信的信。我们改朝换代打了几十年,再加上黄河泛滥,所以总得逃荒,虽说就剩下那一挑子家当,也得整天搬,因为我们搬的快,不光保住了性命,还生了一个孩子,就这样大家都叫他苗老搬。河内县衙不知内情,文书上也叫他苗老搬,结果苗老搬就成了他的大号。”
苗大嫂越说越兴奋:“现在天下太平,你们来赶上了好时候,我们这儿可富啦,自古以来就种药材,有山药、牛膝、地黄、菊花,历代为皇封贡品,岁岁征收,我们也就跟着卖到京城,可值钱啦!”把我们这六户人家都听傻了。
第二天一大早,苗老搬就带着我们来到西边离苗庄八里的地方,他给我们解释说:“我让风水先生看过,北边稍高,适宜建村,往南走上三里地就是沁河,这一洼地肥,我们这里五弓算一亩,谁有力气就一直往南种。宅基地一家说是八分,多了也太分散,显得冷清,你们看着办。宅基地与西边的柳树照直,这是一条官道,宅子都在官道以北。你们六户中一户姓张,一户姓王,四户姓牛,就叫牛庄吧。现在咱们就分地,每户三十亩。”
当苗老搬翻弓丈量土地时,我们这六户人家就像脱缰的野马,满地跑开,有的扎棍为界,有的拉绳为界,也有的犁沟为界,什么分地,简直是哄抢。苗老搬收了弓,坐在地上傻看着,不解地说:“用得着吗?这么多地,就怕你们种不过来。”其实说分地,他也只是来应应景,谁多谁少,他并不真管。
我和牛铃家又是地邻。正如分东西时总看着自己堆儿小一样,牛小三说他家的地少,我家的地多。其实我和牛铃圈了一大块地,然后把他分成三等份,王嫂、牛铃和我各分一份,连我都说不清谁多谁少,就赌气跟小三说:“你要认为我的多,咱们就换过来。”他又不干。我就迈开步量,再让他五亩,小三看也不看:“谁稀罕。”不管他稀罕不稀罕,我都再让他五亩,把界杆往我这边挪了一下。
分完地,几十口人欢天喜地,一起放火烧荒,漫天大火,把天烧红,又烧黑,烧了几个时辰,到傍晚火才全部熄灭,各家再次检查各自的地界,有的怕不明显,又封起土堆。牛铃捡了一只烧得半生不熟的野兔,大家一齐欢呼。于是所有的人都满地里捡,有的捡到野兔,有的捡到鹌鹑,还有的捡到鹌鹑蛋,大家高兴得像过大年一样。
可是当带着天大的喜悦回到家时,才发现自己的家是在荒草地上画的一个一个长方框框,框框里放着歪三扭四的行李,连装锅碗的包包都没有打开。太累了,大家横七竖八就睡在各自的框框里,认定这就是自己的家。
我家的框框紧挨着牛铃家的框框,六户人家惟独我是一户一人,回到框框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夜都没有睡牢。我发现牛铃也没睡牢,她总起来给小三盖被子,生怕小三凉着。我怕她累着,几次想过去帮她,牛铃摆摆手,示意不用。
黎明时分,我终于睡着了,又被一阵春雨打醒。睡的时间虽说不长,但已够用,精神满好。谁都知道: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所以,大家都起来准备锄头、种籽,趁墒抢种大秋。
原想先帮牛铃种完我再种,但牛铃迟迟不过来。我过去一看,才知道小三发烧,摸摸他的额头烫手,牛铃急,我也急,可在这荒天野地,人生地不熟,缺医少药怎么办呢?我就对牛铃说:“你先照护着,我到府城请医生,三十多里地,天黑以前准能赶回来。”
急不择路,也找不到路,就照着府城的方向直奔过去。
到了府城,一听说是移民病在野地里,众人热情帮忙,我顺利地找到了医生。他带着一个搭肩,骑着一头小驴,我在后面赶着,一路小跑,半下午就回到了牛庄。
全村人都围在这里,医生看过后说:“迁移劳累,偶感风寒,没大问题。”他拿出六包面药,“一天两包,多喝开水,歇歇就会好的。”说到药钱,医生说:“你们初来乍到,没吃没住,我是绝不会收你们钱的,就算是对新老乡尽一份心吧。”说着就拱手告别。牛庄人自然是千谢万谢。
牛铃一连三天不能离家,我就先帮王嫂整地,又把牛铃的地也都种上。除了玉米、黄豆外,牛铃还从山西带来高粱种,特地种了一片红高粱。
种上秋,各家开始砍柴、割草、垛墙、盖草房。我先帮王嫂搭了个窝棚,又帮牛铃盖起了一明两暗三间草房,我自己也搭起了一个地窝,就算都稳住了。
立夏过后,庄稼长得像气吹一样快,一天一个样,实在惹人喜欢。
到了秋天,家家打得粮食都是大囤冒尖小囤满,各家除了卖些粮食,置办紧要的家什,就是买木料,烧砖、脱坯、盖瓦房,到过年时,家家都住上了新瓦房。
和其它家相比,牛铃家比较出众,不光有了新瓦房,院里还打了一眼井,牛铃领着小三,种满了一院白菜、萝卜、菠菜、蒜苗,活活像个大菜园。牛铃对我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三的胳膊早好了,以后我们不能光替他干,我们要领着他一起干,他早晚得自己撑起一个家。”
牛铃种高粱是为了按照山西的办法做醋。她做出来的山西醋,比此地的柿子醋好吃得多,不光牛庄全村人都吃她的醋,连苗庄人也都跑到牛庄打醋。谁来打醋牛铃都不收钱,苗庄人不好意思,隔一段时间,就带两个鸡蛋,或带几斤粮食,牛铃就把小三推出来应酬。半年的光景,牛小三在这一片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并娶了一个常年打醋的苗庄闺女,俩人恩恩爱爱,形影不离。
这时候,我想该是瓜熟蒂落的时候啦,就赶紧盖自己的房子。邻居们也都劝小三:“你姐早晚得嫁人,像张书贵这样的大好人到哪里去找啊,前边又有婚约,就让你姐嫁给他吧!”可是牛小三走了邪,任我怎么把心掏出来赎罪,也感动不了他,娶了媳妇还是不愿让姐姐出嫁。小三媳妇好像也很为难:“他呀,啥都好,就是提到姐姐这事,就像犯了病一样,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第二年春天,苗老搬得了偏头痛,闹了半个月,谁也治不好,没办法就找来阴阳先生。阴阳先生在他院里转了一圈,又到村头向西望了一望,晃着头回来:“你们村西边新建了个村叫牛庄,你们是苗庄,牛见苗就张嘴,”说着用手指一张一合比了一下,“你的头能不痛吗?”他这一番话,不光苗老搬相信,全村人迅速传开,都信以为真,由苗大嫂领头,起哄要把牛庄人赶走。
牛庄人当然不干,两个村的人就打起来了。牛铃很着急,站到一个土台上,敲着她家那半个破铁锅:“都别打啦!”众人不知怎么回事,都停了手,看着她,她很郑重地对苗庄人说:“我们牛庄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苗大哥有病不管,我们一定想办法不让苗庄乡亲们头痛,苗庄乡亲们也应该想想,你们让我们搬家,我们也得商量商量搬到哪儿,这可不是逃荒,过些时又回来。大家刚盖了房、开了荒,说走也不是一句话。再说我们也不是自己找到这里来的,是奉旨迁到这里,要再迁也得听衙门上说一声,凭官府的文书我们才能迁。”
牛铃一席话鸡蛋里面有骨头,苗庄人听了,虽不服气,但也觉得有道理。还是苗大嫂有见识,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也不是非逼你们搬走不可,要想不搬,你们就得改村名,叫张庄、或者叫王庄都行。”
姓牛的起哄:“不改!绝不能改!我们这村就叫牛庄!”
苗大嫂也硬起来:“要么改村名,要么搬走,两条路,你们看着办吧,我们苗庄人没有死光!”
牛铃接着这个话茬:“好,苗大嫂说得好,路有多条,容我们商量商量。”
牛小三不满:“姐,这事不能商量,你不能再吃里扒外,你不要以为你就是张家人了,牛家人不答应!”
牛铃把小三推到一边:“正是为了牛家人,我们才得好好商量商量。”
众人赞同牛铃的意见,“是得商量商量。”
牛铃说:“我们刚建好这个家不容易,怎么能说搬就搬走呢?同时,我也没有改村名的意思,从洪洞到怀庆一个理儿,我们这个村就叫牛庄。这两条都不行,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两个村都能接受。”
众人齐声说:“对!”都把眼睛直盯着牛铃,像要从她脸上挖出一点什么来。
牛铃想了想,对我说:“解铃还得系铃人,你去找那位阴阳先生,他们大凡总是咋说咋有理。哪里有灾,他们都有破法。”我一听有道理,转身就走。牛铃又交代:“不要空手,回家带上一坛酒,两只熏兔。”
我见了阴阳先生,按照牛铃的说法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阴阳先生很体谅我们的难处,就替我们出主意:“你们不迁,还叫牛庄,也有一个解法,就是在牛庄与苗庄之间,再建一个村,叫不张嘴村,这样,牛不张嘴苗就太平无事了。只是得有一户搬迁,而且不得用自己的姓氏定村名。”
我随即答应:“那就是我了。”当天,我就在牛、苗两庄中间四里处,搭起了一个窝棚,请阴阳先生亲自栽了根木桩,上面用红笔写上“不张嘴村”四个大字,然后念念有词,对天烧了一张密密麻麻写着字的黄纸。第二天苗老搬果然不再头痛。
这本来是苗老搬的精神作用,但他相信是有了不张嘴村的缘故。于是苗大嫂诚心对牛铃和我表示感谢,并和牛铃拜了干姊妹,还再三叮嘱牛铃尽快和我成婚,搬到不张嘴村去,离她家近些,也好互相走动走动。
牛铃笑着说:“我们家这根竹杆,还得一节一节通,急了不行。”
苗大嫂脸一愣:“早该急了,不就是小三使绊吗?这好办,一物降一物,卤水降豆腐,小三媳妇是我侄女,给她下个令,保管一百个中。”
没过几天,小三媳妇从娘家回来,进门就带着“脸儿”,半天不说话。夜里,上了床,吹了灯,小三一挨近她,她冷不防一脚把小三蹬到床下面。小三火了:“咋啦,咋啦,这是咋啦?”
“咋也不咋,从现在起,不说清楚姐姐嫁人的事,不准挨我!”说话之间,俩人扑扑通通打了起来。
牛铃在她屋里听到这屋又是吵、又是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耳朵贴着窗户听,不巧这时小三房上两只猫恋窝,咪唔咪唔呼呼噜噜叫个不停,又是叫又是打,闹得她啥也听不清,直到两只猫一起从房上跌下来,一前一后跑掉,才听清楚小三媳妇的话:“———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一个理儿,所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理!你霸着不让姐姐嫁人,天理难容,你枉披人皮,不通人性!”
牛铃“扑哧”一下笑了:“小三就得有这样的人调教。”
他们的一夜折腾,终于使小三悟出了姐姐与妈妈的不同,姐姐是一定要嫁人的。
第二天,小三老老实实给牛铃磕头陪不是,并请苗老搬出面,要为我们操办喜事。
牛铃跟我商量:“场面就省了吧,咱们在汾河滩对着月亮拜的天地也算数。我出面跟乡亲们说一下,搬过来住就齐了。这个家咱俩一起建。”牛铃一向是想到哪儿做到哪儿,就这样,我们在洪洞拜天地,到怀庆才入洞房。
关上门,我们俩按照山西的老规矩认真演习了一遍“掀盖头”,新婚的喜悦油然而生。我好像听到了唢呐声,我好像闻到了爆竹香,我好像看到了闪闪的红烛和新房里悬挂的红帏帐……我死也不会忘记,我们的洞房之夜,感觉竟这么好……
我们家在不张嘴村盖房时,牛庄、苗庄两村的人都来帮忙,连砖和木料究竟是从谁家搬来的我都说不清,日后都不知道还给谁。平地上几天功夫就冒出来一处庄园,房大、院大、地多,能种多少种多少。
惟有不张嘴村这个名字,啥时候叫起来就觉得拗口,时间长了,不知不觉大家都把它叫作不张村。姓张家住在这里,把它叫作不张村,细想起来,实在是对不起祖宗。
为此,牛铃专门回山西探亲,从洪洞古槐旁边采了一棵槐树苗,我亲自一砖一瓦在村头建起了古槐庙,每月初一常例参拜。时间一久,来拜的人很多,不光牛庄人,方圆几十里的洪洞移民都来,后来就渐渐形成了古槐庙庙会。
三年头上,洪武二十六年,由于我们移民纳粮,怀庆府入库税粮猛增两倍,超过五万石,朝廷把怀庆府由下府恢复到原先的中府,府衙的官吏们也都相应增添了俸禄。为此,怀庆府庆贺了三天,各乡都来府城耍故事,有龙灯、狮子、老虎、旱船、高跷、背装等等,老百姓进城看故事,中午衙门管饭,我们也都结伴逛府城,几年不见的老乡在这儿都能见到,简直是洪洞移民大聚会。怀庆府的十字大街生意格外兴隆,和我们刚来时有天地之别。其中药材行更让我们开眼,农家种的菊花、牛膝、地黄、山药,来这里都能换大钱。牛铃看得眼馋,走火入魔,总是刨根问底,打听来打听去。有人问牛铃:“怎么?你还想做药材生意?”牛铃笑着说:“这可没有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