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根在洪洞
作者:王增夫
大槐树下人们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有人像疯了一样:“爷娘祖宗能丢下不管吗?”有人疑惑不解:“有不要钱白给地的事情吗?”也有人说:“白给也不要,不能白白拆散我们一家亲骨肉。”
我在大槐树下转悠,心里盘算的是:未出阁女子不迁,就是牛铃不在迁册;一家只留一支人,我有哥哥,就是我必须迁。这不要把我们变成牛郎织女吗?回去我想了一夜,只有一条路:半道逃回来,死也要和牛铃死在一起。
我说的死还只是个决心,没想到牛铃家二弟真的跑到老坟,挂在柏树上寻了短见。幸亏牛铃赶到的及时,方才得救。牛铃狠狠地教训他:“你好糊涂呀!祖宗是盼着你儿孙满堂,后继有人。你一死,还有什么?大移民是让我们感到生不如死的痛苦,但毕竟是生离,不是死别,祖宗的在天之灵如果知道远处有许多土地,我们可以在那里安家立命,让儿孙们过上好日子的话,祖宗一定会同意我们前去的。”
牛铃救了二弟,又忙小三迁移的事,她虽明知小三爱她这个姐姐出了邪,但却不悔,总想把母爱空缺补起来,所以仍像妈妈一样,替小三操不完的心。
眼下让牛铃着急的是小三攀着一只胳膊,确实不便上路,而且短时间更没法独创一个家,因此四处找人说情免迁,直至亲自到驿站面见钦差大人。她头头是道地说了一番之后,钦差仍说不行:“在册免迁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发高烧不进饮食的人,一种是腿脚伤残不能行走的人。牛小三只是胳膊外伤,过些时就会好的,不在此列,赶快回去准备起程,不要耽误事情。”
牛小三板上钉钉要迁,这时牛铃才幡然大悟,原来我也是在迁册之人。再一想听说他二弟是迁往光州,小三是迁往怀庆府,我也是迁往怀庆府,她突然眼前一亮,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我真傻,好事几乎坏在我自己手里。”她调过头来去向父母央求,要随三弟同迁,当然讲的是沿途照料小三和到河南帮他安家的事情。父母心里明白,她说的都是实情,但同时也有她和我的事情。她母亲哭了一场,答应了她,并且亲自帮她收拾行李,女孩家用的针头线脑,也都给她准备好。至于迁官那里,说给他们增加一个移民,求之不得,随即获准。
牛铃一个心事忙着这件事情,竟然忘了及时向我通禀她要与三弟随迁。由于种种不便,我也和她联络不上,竟不知她与我一起迁移,险些酿成大祸。
我们这一批全是发迁河南各地的。发迁那天,大槐树下人山人海,有排队到驿站领取凭照盘缠的,有按照发迁地点集中点名的,移民和前来送别的亲人围在一起,抱在一起,撕拽不开,也排不成队。迁官训斥押迁,押迁挥枪舞棒恐吓移民,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头上冒着热气,拼力整理各自带领的队伍。
我爹我哥都来送我,见我就拿两件衣裳一卷烙饼,又给我送来被子农具等一挑行李,一定要我带走。这时,我才告诉我爹:“我准备半路上逃回来。”我爹瞪着眼、张着嘴半天才说:“你这是奉旨迁移,千万不敢胡闹,那是掉头的事。我知道你放不下牛家那铺事,孩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呢,心急如火,只盼着牛铃前来送我。
另一边,牛铃与他三弟正在和他迁往光州的二弟告别,姊妹仨难舍难分。牛铃说:“光州虽说也在河南,但比怀庆府还远一千多里,不如改个姓迁到怀庆,也能再分一份地。”说着就把他拉进迁往怀庆的队里。他二弟倔得很:“迁得再远,我也不能改姓。”说着就往外蹭,拉扯之间,又被押迁分开,把他赶到迁往光州的队里。
正在这时,她爹、她大弟弟掂着一口铁锅来了。这口铁锅原本是要他二弟带走的,因为家里只有两口锅,一口给了牛铃和小三,一口留在家里,但她爹考虑到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还是把这口锅送来给老二。她二弟执意不肯要,恳切地说:“爹娘大哥一大家人,不能没有这口锅。”推过来让过去。突然一声号炮像春雷般山响,移民队伍要出发了,顿时像送殡起灵似的,人群中放声嚎啕,哭声震天。牛家老爹眼看一家就要洪洞、怀庆、光州分开,而且一分就是千里之遥,急中生智,就把铁锅朝地上摔,正好三块,送到三个儿子手上,各执一块:“拿好,作个信物,日后年代久了,晚辈若不认识,拿出来一对,就知道都是一家人。”
老爹满面泪水,抱住牛铃:“闺女,苦了你啦。”同时往牛铃口袋里塞了一个折子。
“请爹娘放心,树挪死,人挪活,我会回来看望你们的。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娘的病,恨老天,生我咋不让我会分身呀!”“叭”的一鞭朝他们中间打来,她和老爹朝后一闪,一个押迁说:“我替你们分身!”
迁官、押迁们分别驱赶着各自的队伍,按照不同的迁送地分路发迁,但有些人就是把衣服扯破也分不开。不知是谁领了个头,折一个槐枝拿在手上,移民们才肯松开手,于是纷纷赠槐告别。天阴沉沉的,乌鸦在头上盘旋鸣叫,更增加了几分离别的酸楚。移民们老老少少都是一步三回首,总想再多看故乡一眼,无奈押迁的鞭子在头上飞旋,王命难违。渐渐走远了,只能看见大槐树;渐渐又远了,只能看见树上星罗棋布的老鸹窝,再后来就什么也看见不了。故乡留给我最后的印象就是大槐树上的老鸹窝。
头两天,我们走的是平地,推的、挑的、背的、扛的,都能相随一同前行,到第二天下午,就有人走不动了,队伍拉的很长,首尾不能相顾,到晚上我看准机会逃跑,但两次都没能成功,抓回之后,押迁盯得很紧,稍一离队,就有人专门看守。第三天,我们进了大山,翻高山,小径凶险,过石河,乱石无路,有人爬着往前走,有人干脆躺在地上不动。押迁们忙着拖那个,搀这个,我就报告“解手”,需要避人出恭,马上就跟过来一个押迁,特别盯住我,远远地选了个上风头站着,一直不走。这时,“噢——”远处传来一声狼嚎,移民惊恐,齐哭乱喊,相近的人都抱在一起。
迁官命令押迁点上火把,把狼赶跑,同时检查人数不准掉队。盯着我的押迁赶狼去了,我正好趁机逃跑。一顿饭的工夫,狼跑了,几个押迁前堵后追却把我逮住了。
三天多来,队伍难带,时有逃跑。为了杀鸡给猴看,迁官在一个石河滩上把移民集中起来,对大家讲:“事不过三,张书贵已经逃跑三次,根据迁律,现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一听说要杀我,如同炸雷轰顶,头大眼昏,接着就感到天摇地动,脸前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个黑色的虚影。正觉得押迁要对我动手时,突然一个人从天而降,站在我的面前,摊开两臂,护着不让杀我,恳求道:“军爷开恩,我用性命担保,此人永不再跑,如若再跑,连我一起杀掉,绝无怨言。”
“迁律森严,你敢违抗?”
“移民是圣上为百姓办好事;百姓不愿走,是百姓一时想不开,抛开祖宗故土时,留恋之情也是有的。军爷远征,走出自己家的热窝时,不也有同感吗?何况我们此行是迁移,有家不能再归,望军爷体谅百姓,手下留情。”
“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没过门的媳妇,他不知道我与兄弟随迁,故而跑回找我。”
“有何为证?”
牛铃从腰间掏出他爹临行前给她的折子,“有庚帖为证。”
迁官接过来,把人名、村名核对了之后,向行刑的押迁摆了一下手,押迁把刀放下,并替我松绑。
当时我只感到是菩萨下凡救了我。我跪在地上,像捣蒜似地磕头:“菩萨显圣救我,小民张书贵终生不忘,我将替你重塑金身,每月初一、十五烧香礼拜,永记菩萨大恩大德。”说着还是一个劲地磕头。牛铃把我拉起,“起来、起来,你看看我是谁?”我看了半天,才辨清是牛铃,就和她死死地抱在一起。
迁官见状说:“头可以不杀,但也得有个交待。”
牛小三不知轻重地在后边喊:“打断他一条腿!”
迁官说:“不能走路你背他?”
牛铃火冒三丈:“小三!住嘴!”这时谁也没有料到会有那么快,迁官刀光一闪,蹭地割下了我一个耳朵!牛铃扑上来用手给我捂住,鲜血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淌,眼泪顺着牛铃的面颊往下流,众人先后给迁官跪下来,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刮着火把扑扑的响声。
一个押迁烧了一把树叶,用青灰捂到我的耳朵上,替我包起来。
迁官面带歉意地看着牛铃说:“好好照护他,你要在他身边,他能跑吗?到这时候还说什么过门没过门,现在由我主婚,你们拜一下天地,就算过门了。”
这时牛小三又跳出来:“我爹我妈早已把这门亲退掉了,他不是我姐夫,我这胳膊就是他打断的。”
我和牛铃一肚子话都说不出来,一时都不言语,迁官也作难:“管不了你们的家事,人就交给你了,再跑拿你是问。”
我在阎王殿门前晃了一趟,本来应该是魂飞魄散,可是因祸得福,找到了牛铃,尽管丢掉了一只耳朵,也不多在意,反而感到喜出望外。小三虽然不认我这个姐夫,可是看到牛铃一汪秋波,内心比蜜还甜。
又走了一天,出了天井关就进入了河南,一眼望不到边的莽莽荒原,不见村庄,地上到处都是路,迁往河南各府的移民,择路而行,不知何时,我们迁往怀庆府的人,早已成了孤行的一队。
大家从山里盼到了山外,口干舌燥,都闹着要水喝,其实迁官嘴皮上也起了泡,但他还得打起精神:“前面不远就是李家寨,我早年去过,寨里店铺很多,有吃有喝还有住的地方。”一个押迁表示怀疑,迁官很有信心:“到那里我请兄弟们喝两盅。”霎时间队伍又活跃起来,大家都盼着早点到李家寨。
可是,一进李家寨,大家都惊呆了。烧焦的树上挂着干鱼,烧坏的房舍盖着泥沙,当街一个元宝箱,盖子不知冲到了什么地方,元宝散落一地,阴森森让人不寒而栗。
迁官环视了一下周围,命令道:“已进寨的赶快撤出寨外,没进寨的绕道前行,正东十里处,有个叫十里岗的地方,旁边有个莲花池,方便行人歇脚,天黑前赶到那里宿营。”
安排过后,迁官仍对此表示惊讶。犯疑的那个押迁凑到迁官身边:“我早先听人说过,前些年闹兵灾,血洗李家寨,临走放了一把火,接着又被洪水淹,看来果真如此。”迁官摇摇头:“难道这就是中原腹地?太惨了!”随命押迁草草把元宝收起,就向寨外走去。
迎面看见寨门里有一堆人围在一起,迁官挤进一看,原来是一个井台,上面架着辘轳,井水很浅,伸手可取,很多人拿着瓢、盆、碗前来取水,被一个押迁阻拦:“这水有毒,不能饮用!”人们看见是井水,只管哄抢,饥不择食,有人捧起来就喝。迁官看到这水泛着黄沫,又见阻拦无效,提枪就向最前边的一个人刺去,那人捂着膀子,蹲在地上,这才制止了人们抢水。
牛铃早抢到一瓢,递给小三。小三正待要喝,被我一巴掌打洒,小三掂个砖头就向我追来,牛铃在后边追小三,追到井台,都愣住了,只见迁官眼噙泪水语重心长地说:“乡亲们,眼看就到了家门口,你们要活着去怀庆府领那三十亩地,建立自己的新家园。这水不能喝,你们想想,辘轳绳缠得那么长,现在伸手就能取水,这不是井水,这是一潭毒水,喝了是会要命的。”
语音未落,不远处有几个人,已经倒在地上肚痛打滚。被刺一枪的那个人看到这种情况,捂着膀子,跪在地上给迁官磕头:“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这时,不远处有一个人已经直直地躺在地上,妻儿跪在他的身旁哭着,又是叫,又是摇,但总也叫不应,摇不醒。迁官跑过去,从行李中取出解毒的面药,从酒葫芦里倒出仅有的几口黄酒,撬开嘴灌他吃药,又一面命令各路押迁,把这些面药分发给喝过这眼井水的人,赶快服下。大多数人得救了,而这位姓王的大哥却永远留在了这里。
牛铃搀着他长放悲声的妻子,我从押迁的手中接过来她们家的行李挑子,谁也不说话,在痛苦中继续前行。
当大家赶到十里岗时,已是傍晚时分。一边高岗,厚厚的一层连根干草,草根已泛出片片绿芽。旁边果然有一大池水,水面游弋着野鸭,满天红霞,伴着阵阵蛙鸣,似乎让人忘却了长途跋涉的劳累。
迁官说:“这池里有蛤蟆,有小鱼,这里的水可以饮用。”众人蜂拥扑向坑边,捧水就喝,有人一头扎到水面,牛饮不起。
喝足了水,大家在池边挖野菜,随即埋锅做饭,顿时炊烟四起,飘散着谷香。自从离开洪洞,长途跋涉,鞍马劳顿,此时人们才露出了笑脸。
入夜,宝蓝色的天空,满天繁星,春分已过,连风都是暖洋洋的。人们展开铺盖,纷纷入睡,押迁们仍是轮班守夜。
突然牛铃直着嗓子大叫起来,将我惊醒,只见押迁举着火把喝斥她:“你喊什么?”牛铃仰躺着,指着大腿根惊恐地喊道:“活的!活的!”牛小三跪在姐姐身旁,哭得像个泪人:“姐呀!这是咋啦?说说清楚呀!”押迁瞪他一眼:“还不快叫你姐夫过来。”牛小三用目光四周搜寻求救,我早就在旁边等着,拿个单子把牛铃盖起来,掂着她两条裤腿朝上一兜,“扑通”从裤裆里掉出来一个大蛤蟆,肥肥的,慢慢地蹦着爬去。押迁不屑一顾:“嗨!我当什么事,春天在野地里睡觉,这事多啦,没事!赶快睡觉,明天早起还要赶路,中午就到怀庆府了。”
折腾了半夜,谁也睡不着。东方泛白、泛红,一轮红日倏地冒出来,万缕金光洒向一马平川的肥沃土地,景色如画。移民们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