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还债
作者:宋先钦 向本贵
我爱人抢过振华抱在怀里,没有哭出声来就昏了过去。我悲痛欲绝,孙子小小年纪,心里居然也在想着做鞭炮卖钱还债啊,他哪里晓得,灾难就这样降临到他的头上了。
把孙子埋葬之后,我爱人和大儿媳就病倒了,发高烧,不吃不喝,睡着之后就说胡话,醒过来就是哭。我请来镇上的医生,要给她们看病弄药吃。她们坚决不要看病吃药。我爱人说:“吃药要钱啊。我家的钱是要还账的。要不是因为钱,我孙子也不会死。”大儿媳拖着虚弱的身子给医生倒茶,口里说:“爹,我没有生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你要医生给妈看看病,弄些药吃,妈的身体垮不得的。”大儿媳的话没说完,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了。我爱人不顾一切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扶她,婆媳俩就那样抱成一团痛哭不止。
大儿媳把心里的悲痛深深地埋藏着,拖着瘦弱的身体,硬撑着伺候已经病倒的婆婆。成林从珠海回来的时候,大儿媳才在丈夫面前把心里无尽的悲痛哭出来。他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妻子泪水洗面,我也瘦得不成样子,预感到出了什么事,问一旁泪流满面的女儿:“你弟弟呢?”
我孙女哭着告诉他:弟弟做鞭炮时被炸死了。成林的身子不由晃了晃,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水强咽了下去。他再没说什么,颤抖着手,解开衣扣,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摞钞票,对我说:“爹,这是我今年打工得来的钱,你拿去还账吧。我再不出去打工了,我在家跟你们一块做红砖,也能照看着这个家啊。”成林的话没有说完,泪水就啪嗒啪嗒掉下来,滴落在那一摞热巴巴的钞票上。
我接过成林递过来的钱,泪水成沟儿地流。成林外出打工三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来也没有节假日,有时晚上还要加班到深夜。得来的钱全都攒下来给我还账了,三年里他共计挣得六万块钱。
孙子出事之后,我爱人坚决不同意再办鞭炮厂了,她哭着说:“我哪做得下鞭炮,走进鞭炮作坊,我就会想起我的孙子来啊,心里就像有把刀在剜啊!”大儿媳福云不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晓得,她心里也是不想再做鞭炮了,坐在那间炸死儿子的屋子里,她心里滴血呀。可是,我算过账,做鞭炮一年可以赚回四五千块钱,却不占用白天的时间。成林见我不作声,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说:“鞭炮厂还是要开,不开,就少一样挣钱的门路啊。”
过后的几年里,我们每天夜里照常做鞭炮。不管是三九寒天还是三伏酷暑,都没有间断过。做鞭炮的时候,我爱人常常突然就哭起来。她一哭,福云也跟着哭。只是,哭一阵,她们又都聚精会神地做鞭炮。直到2000年把村里欠下的债全部还清,我们家就再没有做鞭炮了。连鞭炮作坊那间屋子,我爱人和大儿媳也不再跨进去,那里成了我们的伤心之地。
坑害人的事我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我不干,投机倒把的事我不干!
那是春耕大忙的三月,我们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大家都累得不行。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好像有人在叫我,连忙起床开了门。一个人影站在我的门前,怯怯地说:“宋支书,我家男人不行了,你要救救他啊。”我被吓了一大跳,来人是我们村一家特困户的女人。我连忙问她男人怎么了?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我男人病了,病得很重,没有钱进医院,他又不让我对你说。刚才,他烧得说胡话,我急不过,偷偷地跑来了。”
我说:“走,去看看你男人去。”
女人却把我拦住了,说:“这几天,我就对我家男人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请宋支书帮帮忙了,看他能不能把我家的三百块集资款给我们一些,让你去医院看看病。他死活不让我来,他说人要讲良心啊,宋支书要有钱的话一定会给我们的,他也为难啊,我宁愿病死,也不能去他家讨那个账的。你这一去,他还不骂我呀。”女人这么说的时候,又哭了起来。
救人要紧啊,我匆匆赶到她家,果然她男人病得很重,高烧,咳嗽,头痛,显然是做阳春受了严重的风寒。他坚决不肯到医院去,还骂他女人不该到我家去。我说:“我把你的钱准备好了,现在我就背你去医院。”
不由分说,我背着他就往乡医院跑。乡医院开始不怎么愿意收他,说他还欠着医院的钱。我说这次治病的钱由我负责:“你肯定不会相信我能拿得出钱来,这样吧,你先给他打针开药,天亮的时候我要不送钱来,你再停他的药不迟。”
我把话说到这一步,乡医院才收留了他。天亮的时候,我爱人便宜卖了一头架子猪出去,给他交了医药费。我对他说:“还有一百块钱的集资款,过几天就还你。”
他躺在病床上,两眼含着泪水,不好意思地说:“我那婆娘不是个东西,我要她别找你要钱,她偷偷地到你家去了,我对不住你啊。”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就想,原先安排先还信用社的贷款,后还村民的集资款,只怕还是不行。村里好多交集资款的人家都十分困难,如今瓷砖厂办垮了,他们急要钱用的时候手头没钱,又不好意思开口向我要。我把村里的集资户按困难程度分类排队,不管他们讨债还是不讨债,我都要及时地了解他们家的情况,挤出一些钱还给他们。这样一来,有的户总共才集资两百多块钱,我一次十元二十元地还,分做十次八次硬是给还清了。
从1991年到1996年,是我家还债最困难的六年。我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哪个村民就会上门来,可我手头没有钱啊。没钱也要替他们想办法。俗话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那几年我真的尝到了被逼的滋味。可是,我还不能把为难的神色显在脸上。人家是没有办法才上门来。那几年我做梦都想要有个挣钱的好门路,一年能挣三万五万。
我这样想的时候,挣钱的“好事”还真送上门来了。一个身穿西装脚穿皮鞋的陌生男人来到我家。他进了家门就给我戴高帽子表扬我,说我思想好,还一个劲地赞叹我为了还那二十万块钱的债吃苦了。他对我说:“我是专门来扶持你的,我给你一个挣钱的机会,现买现卖,赚头也大。”我当时真有一种盼到救星的感觉,我忙问他做什么门路能那样赚钱?他神秘地说:“卖农药化肥。”我听了好一阵惊喜。
90年代初,我们这里市场还没有怎么放开,农药、化肥、种子都还是由生资公司统一安排,比较紧张,每年上面分下来一些平价化肥指标,由各村的领导掌握,按人头分给村民,每人一年也就几斤尿素,十几斤碳氨,根本不够。生资公司就弄些议价的农药化肥来,价钱比平价高。就是高价的东西也满足不了供应,一般的农民还是买不到手。
这时那个陌生男人又说话了:“我是地区生资公司的,我把化肥用火车运到大江口车站,你再运到村里来销售。我按平价给你,你按议价卖给村民。你可以比生资公司卖的议价化肥便宜一点,这样销路就会更好。那些催你还账的人家拿着钱不也是为了买农药化肥么,你给他们化肥他们感谢还来不及哩。凭你的声望、人品,一定好销。光是春耕生产这一个季节,我包你净赚三万。”
陌生男人说得真好听,账也算得好,我却有些怀疑起来,他从哪里弄到这么多农药化肥呢,为什么自己不赚钱,却让我从中赚钱?我跟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同情我?我想起那个上门推销瓷砖的福建人来,这个人会不会弄些假农药假化肥来骗我?
于是,我对他说:“我办瓷砖厂办怕了,你弄来的农药化肥我不放心,你要真心提携我,就把农药化肥拨到乡生资公司来,再让他们拨给我。我现在很穷,欠的债很多,心里很着急,但有一条,坑害人的事我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我不干,投机倒把的事我不干。”
那个中年男人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人不识抬举,我关心你同情你,你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完,气冲冲走了。
那一年,一些乡村还是有人买了他的农药化肥。最后听说,他卖的农药杀不死害虫,卖的化肥撒在田里也没有效。那个中年男人却早就找不着了,拿着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