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当批评在文学与历史间聚焦:《林肯》作者的冷眼直观
作者:[美]高·维得尔
我有个激进的看法,就是美国人如今已经够成熟了,可以向他们展示一个尽量合乎原貌的林肯了,如今时隔这么久远,这是办得到的。种族战争在这个国家打得依然很激烈,所以我觉得坦率看待黑人、白人和种族歧视是有必要的。林肯的伟大之处,有一点就在于他和彻底的废奴主义者们,即共和党激进派不同,而是预见到那可恨的对峙会长期存在,于是就试图为后世免除麻烦而谋划在地理上将两个种族分开。要说此计划不仅不切实际,而且无意间也显得很残酷,这就离题了。他是想做点事情的,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思考这个大题目,直到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两个星期里有了一个具体设想。这设想只有卡伦特一人知悉,而他已决意不让旁人晓得了。
最近的《纽约时报》里,赫尔伯特·密特甘(注: Herbert Mitgang[1920-]美国作家、记者、评论家、电影制片人,曾任《纽约时报》编辑。)指责我,他写道:“有好几位持修正主义观点的学术界人士提出了一种让我们难以置信的理论,说林肯其实很想打这场最终造成六十万人死伤的内战,意图以此博取奇功,凌驾于开国元勋之上,好确保自己在伟大总统之列有一席之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单一的动机在驱策某个人。是的,至少我很相信此说,因为我发现林肯对北方阵营有越来越深的神秘信念,他自己在维护这股势力时却越来越颠三倒四,而且越来越惧怕看到流血,惧怕看到他的祖国发生这些变化,他承认——犹能满怀自豪么?——它们是“动摇邦本,震惊全民”的。我描绘林肯,是基于他1838年在斯普林菲尔德的青年男子学苑的一次演说。他开讲时赞扬了开国元勋和他们创建的这个合众国;接着,他说:
荣耀的田野有了收获,庄稼都已割完。可是会有新的刈客来啊,他们也要寻觅田野的。如以为雄心大才之士不再会自我们中间涌现,则等同于否认世界历史昭示我们的都非虚妄。他们涌现出来,自然会努力去满足主导他们行为的激情,前人就是这么做的。那么,问题是,在支撑和维护别人建立起来的大厦时,能否得到这种满足?极不可能。
林肯是这样警告我们要提防林肯的。
顶天立地的英豪都鄙夷遵循早已开辟的道途。他们要的是未经探索的区域。……他们不承认在任何首领手下效力会得到什么荣耀。他们不屑走前人的旧路,无论前人多么伟烈。他们如饥似渴地想要扬名。而且,如遇良机,就一定要达成此愿,无论那代价是解放众奴隶,抑或奴役自由人。
莎士比亚的任何创造都无法和由林肯自己创造出的林肯以及——他创造出的我们相提并论。特洛伊战争之于古希腊人,一如内战之于我们。狡黠的尤利西斯(注:Ulysses 古希腊神话人物Odysseus的拉丁名。此人为伊塞卡国王,献木马计破特洛伊城。荷马著有史诗《奥德赛》,叙其特洛伊一役后回乡途中十载飘零海上的种种奇遇。)之于古希腊人,一如林肯之于我们——这林肯可不是石膏塑成的圣徒,而是“顶天立地的英豪”,我们国家的再造父尊,我们鬼魅般地纠缠着他,他也鬼魅般地纠缠着我们。
卡伦特这位语言的主宰,想让林肯变成威廉·罗杰斯(注:William Rogers[1879-1935]美国作家、演员,擅写幽默尖刻的专栏文章,著有《文盲文摘》等。),尽是风趣与随和。可是林肯自己的语言里却回响着卡伦特所说的“不列颠怪味”。林肯的散文浸染了莎士比亚的风格。当然,H·L·门肯(注:H. L. Mencken:[1880-1956]美国评论家、记者,著有《美国语》、《偏见急》等。)并非第一个试图将美国英语从英国英语中剥离出来的人。但是,在我国,他确是主要的煽动者。说到最后,散文还是要靠耳朵。例如,“辞费滔滔”(注:原文screed,指冗长的文章或发言。)这样的词现在只有半文盲在甩派头、唱高调时才会用上,通常是在给编辑写的义正词严的书信中。
我们若谈hooker(注:可指①持钩者②钩状物③扒手④妓女⑤吸引人的东西。)这个词,这里只需要知道在不同的语境里,一个词会有各种新增的意思。copperhead可以是蛇,可以是叛徒,可以是民主党人,这取决于该词是哪一年使用的,是被哪个人使用的。有位权威人士说hooker的语源是在纽约。在华盛顿,内战期间,胡克(注:Joseph Hooker[1814-79]美国将军,内战时效力于北方的联邦政府军,曾败给南方联盟的李将军,后指挥卢考特山一役大捷。)将军的大名又给它增添了新声。另一位权威人士说,这词是从动词hook(注:指勾住。)来的,伦敦街头的婊子搭讪潜在顾客时,都会上去勾住他们的胳膊呢。
卡伦特不愿意知道我视作历史素材的“各方认同的事实”是什么。他只是想让读者认为我捏造了情节,他还要有人来相信他这话。我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长篇专题讨论,目的就是要表明任何主要信息来源都信不得。如果《时报》说我说梭罗(注:Henry David Thoreau[1817-62]美国作家,美国超验主义代表人物,主张回归自然,著有《沃尔登,又名林中生活》、《论公民的不服从》等。)写过什么东西,而其实是亨利·亚当斯(注:Henry Adams[1838-1918]美国历史学家、作家,著有9卷本《美国史》,另有自传。)写的,我的“差错”就成了一个事实,因为《时报》是学者型疯子——以及学者们使用的一个主要信息来源。认为报纸上的故事说什么便是什么,这样就无知到危险的境地了。但是,也不能挑战所有印刷品的可信度。所以,出于疲惫和无知,就有了共识,它然后成为了我所说的“各方认同的事实”。我们决定不再为它们而烦恼了。但在两部海约翰(注:John Hay[1838-1905]美国政治家,林肯私人秘书,后任国务卿。)的传记中,两位作者认同传主的生年,却各自给出了不同的出生月份。我也发现,我在描写历史时,无论何时犯下错误,通常都是因为信从了一位公认的权威人物,他被证明是错了。
在解放黑奴和部分地区因政治原因可继续蓄奴的问题上:林肯允许支持中央政府的蓄奴州继续施行奴隶制,而把南部联邦各蓄奴州的黑奴给解放了。卡伦特在这点上迷糊就犯得比平时更厉害了。他认为林肯在路易斯安那州内被“解放”或被“光复”的地区继续保持奴隶制,是因为北方阵营已控制了这些县,没有什么解放黑奴的政治必要了。和其他“圣传写手”一样,卡伦特不肯面对现实,即林肯在成为圣徒之前,曾是翻手作云覆作雨的政客。他做任何事情没有不带政治算计的。他还是一位看不同对象讲不同话的大师,给后世崇拜他的人们留下了数不完的麻烦,不是所有互相矛盾的说法他们都能搞清的。对林肯来说,解放黑奴不仅是军事上的需要,也是政治上的需要。譬如,林肯任命赞成奴隶制的爱德华·斯坦利(注:Edward Stanly[1810-72]美国政治家、演说家、律师。)为被政府军攻占下来的北卡罗来纳州州长,也就意味着林肯不会干预各州的奴隶制。当《解放黑奴宣言》颁布时,据某位历史学教授说,
斯坦利去华盛顿,想辞职。然后,和林肯会晤过几次,斯坦利就感到很满意了。他回到岗位上,但首先是来到《国闻报》(注:National Intelligencer 1800-67年间在美国华盛顿发行的报纸。)主编詹姆斯·C·威林(注:James C. Welling[1825-94]美国记者、教育家,晚年任华盛顿哥伦比亚学院院长。)的办公室。威林在日记中写道:“斯坦利先生说总统向他声明,宣言是为了避免激进派在战争期间公开向政府发难而不得不在国内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