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S.P.Q.R.——不朽史诗《罗马》

作者:包慧怡




  梵蒂冈流传着这么一宗笑话:教宗约翰二十三世曾向一名主教询问“S. P. Q. R.”的意思,后者规规矩矩地回答:“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元老院与罗马人民(The Senate and the People of Rome),意指罗马共和国,教宗的纹章戒指上亦有此字样。答毕,只见教宗高抬胖手,顺势把戒指转了个方向,朗声念道:“R. Q. P. S. — Rideo Quia Papa Sum.”( I laugh, because I am the Pope. )
  梵蒂冈的主人当然有理由大笑,不过,换作是我,念及共和国及帝国时代的罗马,势必会因为觉着自己舞台的寒碜而略微收拢嘴角。虽然基督早就说过,恺撒的东西归恺撒,神的东西当归神,单单“罗马”二字却已然满足了我对神之国度的所有臆造心理。神之国度是逼仄之国,没有气体可供“折衷”呼吸;是高岗上的树木之国,臣民们越是想向光明的高处伸出枝桠,甚至尝试捅破天穹,他们的根就越深地伸入土中,伸入叵测和尺臭四溢的黑暗中去。
  BBC和HBO联合打造的史诗连续剧《罗马》(ROME)是一场视觉盛宴,象牙白作底,黯红为基调,在我眼中恣意泼溅出一匹波拉克(Pollack)式的帆布画,气势恢宏,蛛丝错综而又纹理自洽。2006年完结的第一季共十二集,时间跨度从公元前50年(罗马建城703年)到公元前44年。开篇伊始,元老院里,元老院力挺以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 Uticensis)为首的贵族派连同以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为首的温和派,用他们来抗衡恺撒的执政官庞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以及出身贵族、此时却成了民主派代表的恺撒(Gaius Julius Caesar),这两派正不动声色地角着力,第二次内战眼看无法避免,罗马城内,正是山雨欲来。《罗马》第一季这样开场,以恺撒被弑收尾,多条明暗线索齐头并进,却并未削弱戏剧的张力,脂批红楼里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一说,用来譬喻《罗马》编剧的谋篇布局可谓言之不过。更难得的是,《罗马》中虽有纷繁浩杂的人物,登场速度亦可算紧锣密鼓,却并不给人互相倾轧、彼此削淡轮廓、面目模糊难辨之感。BBC所选演员,举手投足,皱眉视眼,仿佛装了满胸的磊砢不平之气,满腹的蜜酿与刀剑,令人击节。择其要者若干姑妄述之。
  
  I.恺撒
  
  关于罗马的一切故事,几乎都如出一辙地始于盖厄斯·朱利乌斯·恺撒这个名字,尽管他只是个站在新旧两座桥之间的人,从未真正着陆筑起通天的峰塔。恺撒之于民主,恰似苏格拉底之于哲学——现代意义上的哲学诞生于它第一个实践者的被审和饮毒,现代意义上的民主诞生于它最后一个实践者的被刺——历史可以不承认这一对使之蒙羞的巨大悖论,而这否认本身就说明了足够多的问题。
  恺撒何许人也?一个珍爱自己道德,并使道德成为自己的倾向与命运的人。这道德无关是非善恶,而是一种武器的名称,指示着生命应当不忘时刻超越自己。所向披靡的征服者,深谋远虑的政客,辨才旭旭的演说家,胆大心细的投机者,留下洋洋洒洒八卷《高卢战记》的文笔雄奇的史家和文学家,这一切教人目眩的身份,都不过是他高悬其自设的“道德如法律”的方式而已。他可以为了这份自设的道德,或生或死,并永远把自己当成唯一行为的完成者,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特例都成为原则。
  看看他的远近同僚们怎么谈论他的吧。西塞罗在《论责任》第三卷中写道,恺撒“常把欧里庇得斯的诗句挂在嘴上——‘如果人必须做坏事,那么为了王权而做坏事是最好的;其他的事情上才要尊重神意。’”苏拉(Sulla)独裁时期,少年恺撒因不愿同前执政官秦纳(Cinna)之女科尔涅利娅(Cornelia)离婚而遭迫害,被革去朱庇特祭司一职不说,为了保命还不得不每夜东奔西跑,换地方睡觉,后来通过维斯塔贞女的斡旋和向苏拉的密探行贿才得到后者的赦免。据说,当时苏拉曾对旁人忿忿地说:“他们爱保就让他们保去吧,只是别忘了,他们如此热心搭救的这个人,有朝一日会给他们和我所共同支持的贵族事业带来致命打击;要知道,在个恺撒身上有好多个马略(Marius)呀。”在以搜罗奇闻轶事著称的白银时代传记作家苏维托尼乌斯的(Suetonius)笔下,苏拉更是早在恺撒尚乳臭未干之时,便警告权贵们要“提防那个不好好束腰带的男娃”。
  《罗马》的镜头第一次晃到恺撒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神像般伫立的背影。周围是奴隶交易中讨价还价的嘈杂人声——高卢已殁,高卢王早已裸身亲吻了罗马的鹰徽,恺撒却迟迟没有班师回罗马的意思,却在征战八年中通过抢掠和买卖俘虏聚敛了巨额财富,为买得军队和人民的好意打下了丰厚基础——正是这种慷慨引起了元老院的惊恐。如片中加图所言,“没有比大街上的暴民们口中欢呼着谁的名字更重要的问题了。”这个宛如神像的恺撒接过使节手中的信,展开,扫阅,脸上掠过阴霾,旋即,被因竭力抑制肌肉抽搐而略显僵硬的表情所取代——他嫁给庞培的女儿茱莉亚(Julia)死于难产。 前三头执政时期,恺撒与庞培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两人同为威名煊赫的将领,同样率领着战功卓著的军团,虽说一个是平民派、民主改革的领导者,另一个是元老院的拥护者,支持共和,视自身为S.P.Q.R.的卫士、社会秩序的恢复人,彼此却从未真正公开为敌。然而,随着克拉苏(Crasuss)在帕息亚一战中战死,权力天平严重发生了倾斜,三足鼎立的局势剧变为双雄并峙,元老院内部的力量变化亦使二人间的政治分歧日益加深,逐渐不可愈合。此时,茱莉亚的死,无疑斩断了两头雄狮之间最后一条私人情谊的纽带。身为父亲的恺撒在得知她的死讯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庞培需要一位新夫人了”, 虽然他脸上悲悼的神情尚未来得及掩饰。
  共和国危如累卵,这远非一两天的事。元老院早在恺撒出生前就充斥着养尊处优的傀儡,罗马的民众对“民主”的高调早已感到腻烦,他们更欢迎一个能慷慨提供粮食、角斗、宴会、剧院和稳定局面的僭主——乃至独裁者。此时的恺撒,正是那个派人驾驶四轮马车,沿路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抛洒金币的人。
  事实上,恺撒从来不是个实质上的独裁者,虽说他无疑有这种打算。他曾三次摆出高姿态,拒绝安东尼想要给他戴上的金冠,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他仍然表现得不够韬光养晦。何况,他和他所代表的新型政权在元老院眼中所象征的危险根本不是政治秀所能掩盖的。他允许取得公民权的非罗马人和部分半开化的高卢人进入元老院,让自己的奴隶管理造币厂和国家税收,甚至公开放话出来,管现行的民主叫做老绅士们的空头支票。尼采笔下的查拉斯图拉说,国家是一切冷酷的怪物中的最冷酷者,它冷酷地说谎;这便是从它口里爬出来的诳语:“我,国家,便是民族。”恺撒以自己的行动公然拆穿这种谎言,这便成就了他的悲剧。 反对派曾在恺撒的塑像脚下写道:“鲁基乌斯·布鲁图(L·Brutus,共和国第一任执政官),由于他赶走了国王,终于成了执政官;这个人,由于他赶走了执政官,终于成了国王。” 恺撒终于未能使这一指控成为事实。实质上的独裁始于他的继任奥古斯都——形式上亦如此:奥古斯都才是第一个同时享有“英白拉多”(imperator)、“祖国之父”和皇帝称号的人。西塞罗很早就看出了其中的讽刺性:“我们杀死了这个人,却把他所要求而没有得到的东西给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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