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幸福的建筑
作者:阿兰·德波顿
不过这种关联也有其麻烦的一面,即其武断的本性,它会导致我们对一个物品或一幢建筑妄下断语,而并不关乎其本身特别的建筑优缺点。我们可能是基于其象征而非其自身来做出判断。
比如说,也许我们决定讨厌十九世纪的哥特式建筑,只不过因为它碰巧跟我们在大学里待得很不开心的一幢房子是同一种风格,或者我们之所以谩骂新古典主义(以德国大使馆或建筑师卡尔·弗里德里希·欣克尔的作品为典范)是因为它曾不幸为纳粹所喜。
那么该如何防止建筑以及艺术风格沦为恶意关联的牺牲品呢?我们只需谨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时间是它们重新焕发魅力的最重要的因素。隔开几代人或者更久远的距离后,我们就可以不受任何时代都几乎在所难免的偏见的左右来观照客体与建筑了。随着时光的流转,我们就能做到欣赏一座十七世纪童贞马利亚的小雕像而不会受到过分热心的耶稣会士或宗教裁判所的火刑形象困扰了。事易时移之后,我们就能做到因其本身的风格接受并热爱洛可可式的细节设计,而不再单纯将其视作因革命复仇而愈加短寿的贵族衰亡的符号象征。事过境迁之后,我们甚至有可能做到站在德国大使馆的游廊中,欣赏着廊柱高傲、雄浑的外形而不再困扰于纳粹冲锋队员以及高举火把的游行队伍的记忆。
我们可以将真正美丽的建筑定义为赋有足够多先天的优点,足以经受住我们不论正面还是负面的心理投射的建筑。它们赋有真正美好的品质,而非单单令我们想起这些品质。它们因此能够超越其时间或地域的起源,并能在它们最初的观众早已消失之后仍能传达出它们包含的意图。不论我们要么过于慷慨要么过于苛酷的联想如何消长起落,它们都能一如既往秉持自己的品质,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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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物品和建筑拥有表达的潜能,可是对于它们说的到底是什么的讨论仍非常鲜见。相比于去探究其人格化的、隐喻性的、情感共鸣性的意义,我们在思忖其历史起源以及风格转义时显得更舒服些。挑起一个讨论一幢建筑在说些什么的话题总归觉得怪怪的。
如果建筑特色能更加直白地跟它们表达意义的方式挂上钩,我们也许会觉得这种活动能进行得轻省些——比如,要是有这么一本辞典,能系统地将媒介和形式与情感和观念联系起来就好了。这样一本辞典将最有助于分析材料(铝和钢,或者陶土和水泥)以及风格与规模(每一种可以想象到的屋顶角度以及每一种柱式的风格与尺寸)的意义。它应该有具体分析凸线与凹线以及反光玻璃与平板玻璃之不同意义的段落。
这样一本辞典将类似一本巨型目录,它能向建筑师提供有关照明器材与五金用具的信息,不过其重点不在于强调其机械性能及遵循建筑规则的重要性,而在于详细阐释建筑构成中的每一要素的表意潜能。
除了在细节方面包罗万象之外,这样一本辞典还应当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正如一个单字的改动就能改变你对一首诗的整体感受,当门窗的过梁由直线式石灰石改为略弯的砖石时,我们对一幢房子的整体印象亦会随之大为改观。有了这种帮助后,我们也许会成为我们所处环境的一个更为有心的读者和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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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是如此有用的一本手册,它虽能够向我们解释建筑会对我们说些什么,却无法解释清楚到底是什么使某些特定的建筑能说得更加漂亮。
我们心仪的建筑,说到底就是那些不管以何种方式礼赞我们认可的那些价值的建筑——亦即,要么通过其原材料,要么通过其外形或是颜色,它们能够表现出诸如友善、亲切、微妙、力度以及智慧等等重要的积极品质。我们在我们的卧室中寻求与和平相关的感觉,在我们的椅子中寻求慷慨与和谐的隐喻,在我们的水龙头上寻求诚实与坦白的态度。我们会被一根优雅地托起屋顶的柱子所打动,会被暗示出智慧的饱经沧桑的石阶所打动,亦会被通过其扇形气窗显示出活泼与殷勤的乔治王朝风格的大门所打动。
还是司汤达将视觉趣味与我们的价值观之间的隐秘关联表达得最为通透,他曾写道:“美即对幸福的许诺。”他这个警句的精彩之处就在于将我们对美的热爱与美学上的学术成见区分开来,转而将其与我们作为完整的人需要发扬光大的那些品质熔铸为一体。如果对幸福的追求就是我们人生中最根本的要务,那么美所蕴涵的根本主题理所当然也该如此。
不过因为司汤达敏锐地认识到我们对美的要求的复杂性,他聪明地避免对美的类型做出任何的定义。毕竟,有的人可能认为虚荣与亲切同样迷人,或者挑衅与尊重一样有趣。司汤达通过使用“幸福”这个极富包容性的词汇,涵盖了人类追求的目标的宽广范畴。因为理解了人类不论是在视觉趣味还是伦理观上都各不相同,他才这样说:“有多少种幸福观,就有多少种美。”
称赞一幢建筑或一种设计是美的,也就是将其认作了一种对我们的繁荣昌盛至关重要的价值的再现,它通过物质的媒介将我们个人的理想体现了出来。
四 理想的家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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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们描述为美的建筑和家具果能唤起幸福的几个方面,我们也许还该再追问一句:我们为何认为这样的唤起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为何需要类似尊严和透彻这样的品质在我们的生活中起到一定作用并不难理解,不过我们为何需要周遭的环境跟我们诉说这些品质则稍稍需要探究一下。我们的环境跟我们说什么到底有何相干?建筑师们干吗该费心去设计那些能跟我们交流特定情感与理念的建筑,而且我们为什么就该这么被动地等着被那些跟我们认为是错误隐指的东西产生回应的所在所影响?我们为什么这么易于,这么不合时宜地易于受到我们居住其间的这些空间所说的内容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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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于周遭环境的敏感也许可以追溯至人类心理的一个恼人的特征:追溯至我们在我们体内容纳了众多不同的自我,而他们并非全都同等地感觉像“我们”,这种情况甚至非常严重,以至于当某些特定情绪来袭时,我们都会抱怨我们已经偏离了我们自认的真实自我。
不幸的是,我们在类似时刻迷失的自我,我们的性格中那难以捉摸的真正的、有创造性的、自发的侧面,却是由不得我们凭意志去唤起的。说起来惭愧,我们通往其间的途径在一定意义上是由我们碰巧身处其中的所在,是由砖石的颜色、天花板的高度以及街道的布局所决定的。在一个被三条高速公路夹死的旅馆房间或是破败高层住宅区的一块荒地上,我们的乐观态度与意志力都会有渐渐枯竭的趋势,像水从一个破缸里流尽一样。我们会开始忘记我们曾有的雄心壮志或是感觉精神焕发、胸怀希望的所有理由。
我们拐弯抹角地仰赖我们所处的环境表现出我们尊崇的情绪和观念,并且提醒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们期望我们的建筑就像一种精神气质一样促使我们成为一个更有希望的自我。我们在自己的周遭安排下种种物质形式来告诉我们——不过也要冒不断忘记的险——内心真正的需要。我们转向墙纸、长椅、绘画和街道,以阻止我们真正自我的迷失。
反过来,我们将那些其态度配得上并支持我们自我的所在敬称为“家”。我们的家并非一定是我们的永久居留之地,并非一定要有我们的衣橱才配得上这个称号。将一幢建筑称之为家不过是承认它跟我们珍视的内在之声恰好合拍。家可以是一个机场或是一个图书馆,一个花园或是一个高速公路边的小餐馆。
我们对家的热爱反过来亦是承认我们的个性决非自我决定的。我们在心理意义上需要一个家就如同我们在肉体意义上一样迫切:需要它来补偿我们的脆弱。我们需要一个避难所以支持我们的精神状态,因为这个世界是如此异己。我们需要我们的房间使我们不致偏离我们理想的自我并使我们那些重要的、易于迷失的侧面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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