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幸福的建筑

作者:阿兰·德波顿




  将对美的谈论置换为对功能性的考量,保证了将建筑从关于美学的复杂而又没有定论的争执的沼泽中解放出来,转而追求一种没有争议的技术性事实,也由此确保了对于一个建筑外观的争论将可能和对于一个简单代数方程式的答案的争论同样具有专属性。
  在功能性原则作为一种新的衡量原则确立之后,整个建筑史都将被重新考量,建筑史上的杰作也将放在诚实与谬误的相对比例中重新评价。罗马人因他们加诸圆形大剧场之上的柱子被判为不诚实,因为这些雕琢精美、价值不匪的石头只起到妨碍支撑上面数层建筑的作用,而任何工程师都能看得出来,事实上支撑起整个建筑的只有那些拱门。
  同样,约翰·巴尔塔萨·诺伊曼在班茨的菲尔采黑利根朝圣教堂的所有方面都撒了谎。其内墙看来像是撑起了整幢建筑,但承重的担子事实上是由一个分散而且隐蔽的结构承担的。就连诺伊曼那彩绘的穹顶也压根不是真正的屋顶,而只是一张依偎在真正的传统倾斜屋顶设计之下的粉饰灰泥表皮。
  与此类似,查尔斯·科克里尔也被裁定为在设计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馆和泰勒里安学院时几乎可耻地不实和浪费。他的罪名是堆积了大量爱奥尼亚式柱子,它们围绕在建筑外围,本来可以承受四层石造建筑的重量,实际上却只托着几个花盆和雕像,而将建筑真正的重量留给隐在墙内的另一组柱子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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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如果建筑师为了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建筑的机械功能而摈弃了所有对美的兴趣,那么一幢房子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建筑师拿定主意要这么做,它应该类似萨伏伊别墅。
  1928年春,一对名叫皮埃尔和爱米莉·萨伏伊的巴黎夫妇同四十一岁的瑞士建筑师勒·科尔比西耶接洽,请他为他们及年轻的儿子罗歇在他们拥有的一块俯瞰塞纳河的林地上设计一幢乡间别墅,那片林地位于巴黎以西的普瓦西。此时的勒·科尔比西耶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已经建造了十一幢私人住宅,并以其纯粹主义的建筑观赢得了国际声望。
  “我们的工程师在他们的工作中健康又刚健,积极又实用,平衡又快乐,”他在《通往一种新建筑》(1923)一书中宣称,而“我们的建筑师却幻灭而且失业,要么自吹自擂要么怨天尤人。这是因为他们马上就再也无事可做了。我们已经没有到处树立历史纪念物的钱了。与此同时,每个人都需要洗澡!我们的工程师满足了这些需要,所以他们将成为我们的建筑师”。
  勒·科尔比西耶建议未来的房屋应该简朴、干净,专业、廉价。他对任何的装饰都深恶痛绝,以至于同情起英国王室以及他们每年去为议会两院开幕时乘坐的装饰华丽的金色马车。他建议他们把那个雕饰繁复的怪物推下多佛悬崖,换乘希斯潘诺-苏扎1911年款的赛车。他甚至取笑罗马这个教育、熏陶年轻建筑师的传统圣地,称其为“恐怖之城”、“半瓶子醋的地狱”以及“法国建筑的癌症”——因为它通过繁复的巴洛克式细节、壁画和雕塑违背了建筑的基本原则。
  对勒·科尔比西耶而言,真正的、伟大的建筑——亦即最能体现功效的建筑——还不如说是四万千瓦的电力涡轮机或者低压通风机。在他的书中,他将原来的建筑作家为大教堂和歌剧院保留的篇幅让给了这些可敬的机器的照片。
  曾有一位杂志的编辑请勒·科尔比西耶为他喜欢的椅子起个名字,他将其命名为“驾驶座”,并描述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飞机时的情形,那是1909年春,在巴黎上空——飞行家德·朗贝尔伯爵驾机绕埃菲尔铁塔转了一圈——他将其视之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刻。他评论说飞行的必备要求去除了飞机身上所有不必要的装饰,也因此无意中将其转变为成功的建筑作品。将一尊古典雕塑安置在一幢房子顶上就跟将其安在一架飞机上同样荒谬,他论道,不过因为如果增加了这些累赘飞机必然无法飞行,它在使这种荒谬性昭然若揭这一点上更有优势。“飞机会抗议的,”他总结道。
  不过,如果说飞机的功能是飞行,那么一幢房子的功能又是什么?勒·科尔比西耶列了个最基本的单子(他向其读者保证其“科学性”),除此以外所有其他的野心都纯属“浪漫主义的蛛网”。他写道,一幢房子的功能是为了提供:“一,一个抵御冷、热、雨、贼以及喜欢窥人隐私之徒的庇护所。二,一个接收光亮和阳光的容器。三,适用于烹饪、工作和个人生活的特定数量的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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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瓦西一座小山顶上的墙后,一条砾石小径蜿蜒穿过茂密的树林,通向一块林间空地,空地中央立着一个细长的白色匣子,四周是长条的窗户,由一组细得不可思议的柱子撑离地面。萨伏伊别墅屋顶上的一个结构很像水塔或是煤气罐,细看才知原来是个带有半圆形护墙的露台。这幢房子看似一台精细加工出来的精密机器,某种用于未知目的的工业产品,它拥有无暇的洁白表面,在晴朗的白天,反射阳光的强度不啻于爱琴海诸岛渔人的村舍。这幢房子看起来整个就像个外星访客,它屋顶上的装置随时都有可能接收到一个信号,然后它隐藏的引擎就会点火,慢慢地从周围环绕的树林和传统风格的别墅群中升起,开始其漫长的去往遥远星系的归家之旅。
  科学与航空学的影响继续影响到室内。打开钢制大门后就是一个干净、明亮、空旷得如同手术室的门厅。地板上铺着地砖,天花板上是光秃秃的灯泡,而且在大厅中间还有一个水池,邀请来宾在其间洗净外界的尘埃。房间里最重要的装置就是一个巨大的斜坡,两边有简单的管状扶手,通向主要的起居区。起居区里有个巨大的厨房,装备有当时所有的先进器具。自然光透过钢框的条状窗户撒满主要的房间。几个浴室是卫生学与运动狂的神祠;裸露的管道都能装备一艘潜水艇了。
  即便在这些私密的空间中,整个的感觉仍然是技术性的,是内敛的。没有任何无关或是装饰性的东西,没有蔷薇花饰也没有装饰线脚,没有任何炫耀或装饰。天花板与墙面以完美的直角相交,没有任何起到柔化作用的额外装饰。整幢房子采用的视觉语汇无一不源自工业,人工照明采用的是厂房的照明灯。几乎看不见家具的影子,因为勒·科尔比西耶曾建议他的客户将室内布置保持在最低限度,萨伏伊夫人曾表示想在起居室里布置一把扶手椅和两个沙发,结果遭到设计师的严重警告。“如今的家居生活正在因为我们必须要有家具这种可悲的观念而陷入瘫痪,”她的建筑师抗议道。“这种家具观应该被连根拔掉,而以设备取而代之。”
  “(现代人)需要的就是一个僧侣的斗室,有充足的光照供暖,还有一个他可以眺望星星的角落,” 勒·科尔比西耶写道。当建筑工人完工之后,萨伏伊一家有理由确信,在这幢他为他们设计的房子里,这些追求至少是完美地得到了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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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工程师们特有的精神支配,现代主义声称已然为建筑之美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确定的答案:一幢房子的要义不在于美而在于实用。
  然而,将房子的外观与更加直截的性能之间的关系这个难缠的问题干净利落地一刀两断,仍然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虽首先会将“功能”这个词跟有效地提供身体的避难所联系起来,但归根结底却不大会对一幢只能使我们免于风吹雨淋的建筑心生尊敬。
  在面对几乎任何一幢建筑时,我们不但要求它起到一定的作用,还要求它呈现出一定的外观,要求它有助于满足某种特定的情境:或者虔诚或者博学,要么田园要么现代,或者商务或者家常。我们会要求它创造出一种或者安心或者兴奋,要么和谐要么保密的感觉。我们会希望它将我们与过去联系起来或者成为未来的一种符号,面对一个出了故障的浴室我们会抱怨,而如果位于第二位的美学与情感层面的功能丝毫未曾触及的话我们同样也会抱怨。
  约翰·罗斯金为我们提出了一个更具包容性的建议,他认为我们在建筑中追求两样东西。我们希望它们能为我们遮风避雨。还有,我们希望它们能对我们讲话——只要是我们认为重要,需要被提醒的不论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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