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幸福的建筑
作者:阿兰·德波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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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早期的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神学家们对建筑的认识在现在听来实在匪夷所思,也因此值得再四深思:他们提出,美丽的建筑具有提升我们道德和精神的力量。他们相信,优雅的环境不是在腐化我们,也并非颓废者的理想放纵之所,而是能够潜移默化地推动我们接近完美。一幢美丽的建筑能够增强我们向善的决心。
在这一不同凡响的宣言背后还隐藏着另一惊世骇俗的信念:即对于视觉与道德畛域的等量齐观。迷人的建筑被当作一种不需要语言的善的化身——而丑陋的建筑自然也就是恶的物化。由此推之,一个通过其简洁令我们愉悦的简单的门把手也就同时能提醒我们认识到节制与适度的美德,同样,精心安置在窗框中的一块窗玻璃也就能无声地就雅驯这个主题给我们来一番布道。
美与善在道德上的等同也赋予所有建筑一种全新的严肃与重要意义。在欣赏木地板因日久生成的高雅光泽时,我们将不再只是因一种室内装饰而备感愉悦。我们也同时等于上了一堂讲述正义的课。
早期神学家们暗示,经由“美”甚至可能使我们更透彻地理解“主”,因为创造了世间众美的正是他:晨曦中的东天,森林,动物,甚至室内的物品诸如扶手椅,一碗柠檬以及透过棉布窗帘射到餐桌上的一缕午后的阳光。在与富有魅力的建筑相处时,我们也就等于亲近到了精妙、智慧、仁慈与和谐的终极造物主的一鳞半爪。十一世纪有位穆斯林哲学家伊本·西拿曾如此论道:欣赏一座清真寺的完美无瑕、秩序井然以及协调对称,也就等于在同时认识到神的荣耀,因为“主是众美之源。”十三世纪的林肯主教罗伯特·格罗塞特斯特为了弥和信仰的分歧,曾要求我们画“一幢美丽的房屋,这个美丽的宇宙。想象一下这个或那个美丽的事物。但这之后要省去‘这个’和‘那个’,想象一下是谁将‘这个’和‘那个’造得如此美丽的。尝试去看透美的自身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成功了,你将看到上帝本身,看到寓于众美之物中的终极之美”。
早期神学家们就视觉畛域做出的另一发人深省的论断是,经由看而非读可能更易成为主的忠实仆人。他们认为建筑对人类的塑造可能比经文更有效。因为我们是感觉的造物,如果我们经由眼睛而非我们的理智接受精神的律条,我们的灵魂得到强化的概率会更高。通过凝视瓷砖的排列可以比研习福音更易学到谦卑,经由一扇彩绘玻璃窗可能比通过一本圣书更易习得仁慈的本质。与美丽的处所朝夕相处并远离自我放纵的奢侈享受,据信就会一心向善,成为受人尊敬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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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的建筑或许没有清楚确定的意识形态要捍卫,没有什么神圣的问题要援引,也没有什么神祗要崇拜,不过,正如宗教建筑一样,它也拥有塑造进入其轨道之人的力量。宗教对待其环境中装饰的庄严态度引得我们也赋予非宗教的装饰同等的重要意义,因为它们同样也能为我们身上更好的部分提供一个家。
追求建筑之美——不论是俗世的还是宗教建筑——的鼓吹者,证明他们的野心是正当的最终根据即通过对同一现象的征引:一个人住在什么房间里直接影响到其自我实现的程度。
普通房屋建造者面临的挑战与沙特尔大教堂和伊斯法汉罕伊玛目清真寺的建筑师并无二致,虽然他们的预算更接近当初古罗马地下墓穴的那些画匠。在俗世的背景下,我们的目标仍是确立那些特别的对象与装饰风格,它们会跟我们特定的有益的内在状态相互关联并能激励我们在内心中将其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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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设想一下能在每天的傍晚返回一个类似斯德哥尔摩以北R?那样的住宅的情形。我们每天都会被塞满日常工作的会议、虚情假意的握手、闲聊和官僚主义搞得精神紧张、妥协退让。我们会为了争取同事的支持大讲我们并不相信的鬼话,会为了那些我们并不真正关心的东西又是眼红又是焦躁。
不过,当我们终于独自一人透过大厅的窗户望着屋外的花园以及渐渐四合的夜色,我们就能慢慢地重新跟更加真正的自我建立起联系,而他一直就在舞台边静候我们结束我们的表演。我们隐藏起来的爱玩儿的侧面会受到大门两侧的花卉油画的鼓励而跃跃欲试。亲切的价值会因窗帘精致的褶痕得到确认。我们对那种适度、富有同情心的幸福的兴趣会因地上铺的毫不矫饰的原木地板而得到滋养和强化。那些环绕我们的材料会向我们说起我们自己怀抱的那些最高的理想。在这样的场景中,我们就能接近一种诚实又富有生机的精神状况。我们会觉得内心得到了解放。我们终于能够——在一种深刻的意义上讲——回家了。
无须崇拜任何神祗,一个家就能帮助我们怀想起我们真正的自我,其作用并不逊于一座清真寺或是小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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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是整个房间,单单一幅画就能帮助我们重获我们自身迷失而又意义非凡的那些部分。
就拿威廉·尼克尔森一幅画为例吧,它不过细致地描绘一个碗、一块白桌布和几个没剥壳的豆荚。第一眼望去,我们可能就会感到一阵黯然神伤,因为我们意识到我们距离它的那种冥想、敏感的精神,距离它表现出的那种质朴、感恩的美以及日常生活的尊贵已经何其遥远了。
在想拥有这一画作、把它挂在我们可以日夕玩赏的地方背后,也许隐藏着另一种希望:即通过不断地看到它,它的品质能够逐渐影响到我们。夜晚经过楼梯最后看到的是它,清晨上班去的路上最后看到的仍旧是它,它会起到一种类似磁铁的影响,会把我们性格中那些湮没了的游丝吸回到表层。这幅画会像个卫兵般护卫着我们的心境。
我们珍视特定建筑的原因在于它们能够使我们已然畸形的本性重新恢复平衡,并激励起我们必须首要处理的俗务迫使我们牺牲掉的那些情感。感到竞争的压力,感到嫉妒和敌对情绪并不需要主观努力,但在一个广大庄严的宇宙中感觉谦卑,在夜晚来临时渴望平静或者渴望严肃和温柔——这些情感跟我们内在的风景却构不成相关性,这种令人悲哀的缺失或许能解释我们为什么希望将类似的情感绑缚在我们家里的一桌一椅之上。
建筑能够勾留住我们那些转瞬即逝、胆小羞怯的念想,将其放大、巩固,并因此使我们得以永久地通达那些除此之外我们只能意外、只能偶尔体验到的一系列情感肌理。
我们的家居空间所体现出来的情绪并不需要如何特别地甜蜜或家常。这些空间既能向我们讲述温柔,也同样能欣然地讲述阴郁。在家的观念与漂亮可爱等等之间并无必然的关联;我们以“家”呼之的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只要它能成功地使我们更加牢靠地亲近到那些被更广大的世界所忽略,或我们心烦意乱、犹豫不决的自我无力把握的重要事实。
建筑正如写作,都是为了把那些对我们真正有意义的东西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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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建筑具有纪念的功能,那么世界上众多文明中最早最重要的作品都是陵墓性建筑也就并非巧合了。
约四千年前,我们的一群新石器时代的祖先在彭布鲁克郡以西的一座山坡上徒手树立起一系列巨大的石头并覆以泥土,用以标记他们的一位族人埋葬的地点。墓室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完全湮没,那位族人的尸体甚至身份也已无迹可循,而他的尊号肯定一度曾被沿不列颠群岛潮湿的海岸线聚居的众多族系怀着敬畏之情提起。不过这些石块仍然保留着滔滔雄辩的能力,它们传递的是所有陵墓建筑众所公有的信息,从大理石的坟墓到粗陋的木制道旁神龛——即 “牢记不忘”。可是那粗陋凿刻出来的青苔遍布的丁边砌法如今只能孤寂地俯瞰一片只有羊群和偶尔前来避雨的徒步旅行客出没的荒原,而且不论当初纪念的是谁,我们已经一无所知的事实更增添了其中的辛酸意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位昔日的部落首领的意愿竟能强大到激励他的部落为了纪念他抬起一块四十吨重的拱顶石,这本身就证明他没有被忘却。
害怕遗忘任何珍贵的东西都能触发我们树起一幢建筑的愿望,就像用一块镇纸压住我们的记忆。我们甚至有可能步芒特·埃奇库姆伯爵夫人的后尘,这位夫人在十八世纪后期于普利茅斯郊外的一座小山上树起了一块高三十英尺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方尖碑,不过是为了纪念一头非同寻常敏感的叫丘比特的猪,她丝毫不觉踌躇地将其称为她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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