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如果我喜欢那里,当初就不会离开……”

作者:麦克·缪肖




  译:闻人菁菁
  文:[英] 麦克·缪肖(Michael Mewshaw)
  
  保罗·鲍尔斯和他所居住的这个城市一直被视作同义, 彼此都存在于哈希什(注:从印度大麻的花和叶中提炼出的、可供吸食或咀嚼的麻醉品。)、烟雾、幻象和存在之痛苦的虚无缥缈中, 直至1999年他与世长辞。虽然丹吉尔的“国际地带”的地位已不复在,当地的妓院、“同志”酒吧亦纷纷关闭,这座城镇仍以其浪尖弄潮儿的魄力、性开放的尺度、奇特另类的生命律动而声名在外。杰克·凯鲁亚克、威廉·巴勒斯、布莱恩·吉森、尚·吉内、艾伦·金斯伯格、田纳西·威廉斯、杜鲁门·卡波特及滚石乐队均在此地居住过。但保罗·鲍尔斯和他妻子简却长久地扎下根来。
  在自传《马不停蹄》中,鲍尔斯这样写道:“我总是隐约地确信,在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我会来到一个奇异的所在,对其奥秘的揭示会让我醍醐灌顶,让我欣喜若狂,甚至让我万劫不复。”对他而言,丹吉尔正是那个三者兼备的地方。将保罗·鲍尔斯称作“美国侨民”的见解稍嫌浅薄,以至无法一语破的,作为造诣臻极的域外来客,他正是清心寡欲、淡薄名利的榜样。他的人生历程可用其自断的后路来丈量。他以其背弃之物来定义自我:他的国家、西方文化、以及接踵而至的成功事业。
  他是从超现实主义诗人起步的。16岁那年,他的作品在《变迁》(Transition)杂志上发表。而后,他游历欧洲,先后在巴黎结交了格特鲁德·斯坦因和艾丽丝·B.·托克拉斯、在柏林结交了克里斯托弗·依修伍德。回到美国后,他开始在阿隆·柯普兰的指导下研习作曲,为包括《玻璃动物园》等百老汇剧目在内的6部剧作谱曲,并创作出以加西亚·洛尔加的《耶玛》为蓝本的音乐剧剧本。他将让—保罗·萨特的《无路可出 》译成英语,在完成妻子简·鲍尔斯的《两个正经女人》的编辑工作后,他开始了自己的写作。
  简是女同性恋者,而鲍尔斯是双性恋,这对他们的感情生活造成了许多纷扰。然而对一场走一步算一步的婚姻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我们总是很随兴。”鲍尔斯说,“各自干自己喜欢的事。”于是,1947年最让他喜欢的事,就是以梦想为基础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并迁居丹吉尔。在那里,他写出了《被遮蔽的天空》等一系列小说及几十篇短篇。在其后另一次例行的蜕变成长、诀别往昔的过程中,鲍尔斯不再撰写自己的小说,转而开始录制沙漠和高山族音乐,以及笔录民间传说和摩洛哥文人的生平轶事。
  1972年冬,当我携妻子琳达来到丹吉尔,便开始了对保罗·鲍尔斯的寻访,仿佛他是海关长官,只有他能证明我们的到来。因为手头持有他在丹吉尔的地址,我认为要找到他决非难事。我们漫步在银匠大街,寻找着一个顶着一蓬白发的小个子。很可能他已经同化,和当地人一样头戴阿拉伯或穆斯林头巾、身穿阿拉伯式呢斗篷。但我们仍然自信能够认出那张我们曾在他小说封底上见过的、凝神专注的脸——薄削坚毅的唇部线条,贵族般的鼻子,以及淡蓝色的双眸中那若有所思的眼神。
  然而却有那么多的东西让我们分神。在那一个个小摊小铺、洞穴般的小店里,小贩们吆喝着叫卖刚解宰的肉块、扑鼻的辛香调味料和一匹匹闪着亮片的布料。一派异域风情而又时尚前卫,甜美婉约中却又透着邪气。丹吉尔,诚如鲍尔斯的描述,有着幻境一般的光怪陆离以及歪曲变形:“街道如门廊一般,推开门去,通往一间又一间的屋子;掩蔽的天台高悬于海洋之上;仅由台阶构成的街道;阴暗的死角;建筑在斜坡上的那些小广场,看似透视关系错误的芭蕾舞剧布景,一条条小巷向四面八方伸展……隧道、城墙、废墟、山丘、悬崖……经典而梦幻……好一座玩偶之都。”
  置身城内,我们发现鲍尔斯在丹吉尔的住址不过是个通信地址。他并不住在旧城露天集市附近,而是住在情侣街、美领馆对面欧洲角的一幢高层大厦内,那大楼只不过是幢普通的美式公寓建筑。我按下入口对话机上他名字旁边的按钮,和琳达登上电梯来到十四楼,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一位年逾六十、修饰齐整的正统绅士开了门,他身着一件粗花呢运动外套,V字领的套头线衫,打着领结,活脱脱保罗·鲍尔斯短篇小说中的人物——一头无辜的羔羊,注定要冲破尘世贫瘠虚伪的浮表,返回到狂野的谵妄中——让人不禁联想到他那部长篇小说中的语言学教授——前往北非研究游牧部落,却被后者囚禁,惨遭割舌,并贩卖为奴。
  对于邀请两名陌生人来家做客,鲍尔斯并未显出丝毫不安,他礼数殷勤、待客周到,仿佛我们同为撒哈拉的路人,不期然地交会于旅途。
  较之大厦那城郊式样的外表,他将我们领入的那间屋子则有着以阿拉伯风格为主题的壁龛,大家可以坐在那里的草垫上品薄荷茶。屋子灯光昏暗,用深色的护墙板装饰着,弥漫着壁炉的烟火味,还有——绝对错不了——大麻烟的气味。我们在一张镶拼的丝绒地毯上席地坐下。一名男子端进一只黄铜打造的托盘,摆放好玻璃杯及一把银茶壶。鲍尔斯提壶高冲低斟,让茶水与空气充分接触。身后,一台录音设备里轻柔地传来福特基金会资助鲍尔斯采录的摩洛哥音乐。
  那名端茶的男子在我们身边坐下。他不怎么说话。但凡开口,便是巴巴里语。鲍尔斯解释说,他抄录出版的民间故事有一部分就是出自这位仁兄口中。尽管评论家们认为,鲍尔斯杜撰了这些故事,最最起码作了大幅润色,但鲍尔斯赌咒发誓,决非如此。他坚称,他只是把这些口耳相传的趣文轶事变成了文字,与记录部落音乐的方式无二。
  当我问及简,他说,不得已之下,只好将她送入横跨马拉加海峡的西班牙收容所。她由看护们照料着。人事已尽。她疯了。他说,或许是被摩洛哥女仆在食物中下了毒,又或许是因为那女仆下的诅咒。他以一名护理医生的客观态度陈述了这两种非此即彼的理论,但对于是否出自真正的医疗诊断,便没了下文。这时,另一名男子现身了。与前一名男子那宽大的棕色耶拉巴斗篷(注:摩洛哥男子的宽大毛呢斗篷。)不同,他身穿一条紧身牛仔裤,黑底T恤,袖子挽过发达的二头肌。他自我介绍叫穆罕默德·穆拉贝特。
  鲍尔斯众“作者”中最负盛名的这位——《向前瞻望》和《青丝之恋》是其最为知名的作品——穆拉贝特兴致勃勃地用英文和他的译者说着话,把另一个摩洛哥人冷落在一旁。鲍尔斯弄开一支麻醉剂的当口,穆拉贝特对我说:“他抽得太多,总是弄得自己云里雾里的。这对一个老人可不好。”
  鲍尔斯并不理会。他清空了一支万宝路香烟中的烟草,装入麻醉剂并捣实。我觉得有必要为他出头,对这番听似双簧表演的台前替身针对幕后口技者的报复性言论予以反击。“小剂量的摄入显然不会对他的写作产生影响。”
  “他已经不再是作家了,”穆拉贝特郑重声明道。“他只是翻译。我才是那个作者。”
  “你意思是你给他讲述故事。”
  “是,然后他给打出来。”
  “你真是幸运,能有个这么棒的打字员。”
  穆拉贝特大笑起来。“我向来都很幸运。”
  鲍尔斯仍然不动声色。虽然不甚明了另一个摩洛哥人对我们的谈话能理解到几分,但他鄙夷地瞪着穆拉贝特,而后者依旧对他视若无睹。这似乎是个文人相轧的罕见例子。
  鲍尔斯点了支大麻烟,递给琳达。她吸了一口,递回给鲍尔斯,而这个殷情周到的主人又把它转递给了我。我一辈子都不抽烟,从未学会吞云吐雾,本人不甚光彩的经历证明即便浅浅一口也会让我呛死。正当我招认云云,鲍尔斯取过一把匙子和一只威尔金斯咖啡罐,看上去罐子里好像装着凝固的机油。
  “这是大麻,”他说。“一种哈希什糖。尝一尝。但小心,很冲。”
  我像是服药似地吞了一匙,吃上去有杏仁蛋白糊的稠度,带着草药的味道、黏裹着我的牙齿。由于药效没有立现,我又舀了一块送入口中,置后地想起了鲍尔斯那本小说《沉沦》中一人物因服食了大麻,结果在迷糊中将一枚钉子敲入了一个阿拉伯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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