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家在雅典娜

作者:〔土耳其〕内迪姆·居赛尔




  雅典!又读错了。不是“雅典”,是“雅典娜”。雅典娜,是这座城市的名字还是你的名字?若是你的名字,末尾还应有个“娜”字。请你原谅,至今我也没有读准。不过,梦想毕竟已经成真。我来到这座城市,你生于斯,而今却远在异乡。
  漫长漫长的小巷彼此垂直相交,还有宽阔的大街、广场……你是一座树木稀疏的白色城市。数百米之下,延展着、弥漫着,如同一个庞大的妖女梅杜莎。我看到对面的山影。远处,夏日的天空下,大海泛出一片蓝光,蓝得让人惊诧不已。“看看我们希腊的大海,不要大惊小怪哟!”只是我所在的山顶上却没有一丝大海的气息。港口狭窄的街道间,密密麻麻的楼缝里,大海时隐时现,片片深蓝只在远处隐约可见,无法尽览。你是海滨城市,却闻不到海草的气息。准确地说,你并不紧邻大海,而是稍稍内收,依山而建,高低起伏的小巷里,柏油融化的大街上,没有一丝痕迹让人联想到大海,仿佛荒原上的一株枯树,越是干枯,越是内收,收向凉篷、阳台、彩色百叶窗,甚至收向门厅里面狭小的房间。8月酷暑,我看到波浪般起伏的电视天线。垂直相交的小巷一片寂静,黄色的无轨电车、小汽车、公交车斑斓混杂,在大街上流动,令人烦躁的嗡嗡声一直漫到我所在的山顶才渐渐变小。广场光秃秃的,公园里是高高的柏树。佩特拉罗纳、科洛金图、番克拉提、库彭尼亚……基菲西亚、帕提西翁、列奥佛罗斯•亚历山德拉斯、瓦希利斯•索菲亚斯……多么优美、轻柔的名字,正如你的皮肤,黑黑的,透着阳光的气息;又如你炙热的目光。艾姆贝罗基皮、基普塞利、科洛纳基……这些对我只是一串串音节,因为,我从未在你的咖啡馆小坐,没有在你不见树荫的人行道上徜徉,未曾在你狭窄的小巷漫步。欧蒙尼亚、帕内皮斯忒缪、斯塔迪欧……这些名字总是你在我的耳边念起,对我佶屈聱牙,对你则是母语,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翻过群山,飘过大海,跨过河流,越过山谷,长路渺无尽头,我听到你的声音。你在向我讲述你的故城,你生于斯却在幼年无奈地离她而去,经年之后,出于同样的原因仍然无法归来。雅典娜的大街、广场、白屋,对你也不过是一个个名字而已,或者至多还有几张照片。但你依旧津津有味地向我讲述。你的雅典娜和我们小亚细亚西部的富裕人家倒有几分相像。两层小楼,一方小院;院内石板墁地,晚上可以铺了地毯席地而坐;种着树,树的尽处,那扇蓝色的院门挂着沉重的门环,你个子还小,自己推不开,所以总要和父亲一起才能进出。
  “最后一次看见爸爸是在那扇蓝色大门前。天很黑。他抱着我,紧紧搂在胸前。硬硬的胡茬刺着皮肤,至今印象深刻。我还记得他戴着一副大眼镜,手上散着烟草的气味,还有一脸的疲惫。他一边抱着我,一边拿另一只手搂住妈妈。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停止,一切不复存在,只有我们仨,如同一尊大理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想起还有宪兵在,便转过身去对他们说:‘可以走了。’我记得,昏黄的路灯下走着三个人影,中间是爸爸,两边是持枪的宪兵。他们一转弯便消失了,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从此以后爸爸只是活在照片里了。妈妈在门口哭。”
  你给我看过父亲的几张照片。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长着一双大手。零乱的头发垂在额前,注视着镜头,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身后是白色的墙壁,百叶窗开着,窗台排着几只花盆。这应该是雅典娜,你家的小院。另外一张老照片,他握着你祖父的手,脸微微偏向一旁,一身水手装,八九岁的模样。爷俩儿头顶的天空有几处黄点儿;女人们戴着宽边帽、穿着白色衣裙站在后面,是你的祖母和几位姑妈。你告诉我,照片上方日渐褪色、布着斑点的天空是伊兹密尔市科尔顿区一位家庭摄影师的布景。原来如此!难怪你对土耳其、对土耳其人如此关注。
  “大溃败那会儿,只有我爸爸从土耳其人手里生还。不要误会。常说土耳其人如何残暴,我根本不信。爸爸对这些充满偏见的言辞也一向十分厌恶。小船翻了,家里其他人都淹死了,当时场面很乱,就爸爸一个人游到了等在深海的大船。”
  我在想象1922年9月的伊兹密尔。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海湾。码头上,男女老少成千上万,纷纷挤上小船弃城而逃。小船严重超载,有的翻在海里,人们无暇搭救散乱的落水者。有人游到别的小船,却被船上的人重又推到水里。我看到,一只只求生的手拼尽全力死死抓住船帮;我看到,锋利的扁斧无情地落下……海面瞬时一片红色,高如寺塔的巨浪随之又将大海抹净。或许,真实场面并非如此,没有人挥动利斧砍断紧抓船帮的手。或许,此时此刻,身在雅典娜,身在你的故城,为你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脑海中映出的只是泰坦尼克号的一幅图景。但是,对于数以千计像你父亲一家这样的家庭,1922年9月的伊兹密尔不正如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吗?
  “是谁需要这场战争?是怂恿希腊军队长驱小亚细亚腹地的帝国列强,还是数百年来共同生活、休戚与共、水乳交融的希腊和土耳其百姓?”你曾经这样问我。不幸的是,这个问号至今挥之不去。艘艘战舰游弋在爱琴海面;钢铁翅膀下悬挂着死亡的战机撕破天空的蔚蓝。可是,你知道,我们又如何能舍下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这太阳,温暖着我们的井水;这明媚,热辣着我们的目光。几百年啊,我们耕耘的是同一块土地,采摘橄榄也在同一片树林。有时难免发生争吵,有时则手拉着手踏着节拍一同唱起民谣。你家我家他家错杂在一处,羊也跑成了一群分不清归属。我体会到家的意义不是在巴黎看你拿给我的家庭照片,而是在我阅读那位早你父亲10年生于伊兹密尔、背井离乡并为此饮恨终身的希腊著名诗人、也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乔治•塞菲雷斯之时。现在,身在雅典娜,站在小山顶上鸟瞰全城,我看到一座座现代的建筑、一片片层叠的公寓。遥想当年,你的父亲和成千上万来自小亚细亚的移民一样寄身在新伊兹密尔区破落的弄堂,为了糊口不怕累不怕脏。一家人挤在一间房,在疾病和饥饿中挣扎;大街上则是失业的人群。遥想当年,你的父亲咬紧牙关,努力适应这突来的贫困,努力克服这新生活带来的种种意外的艰辛。对他来说,大难过后,一块面包、一杯热乎乎的萨莱普就是温暖人心的希望。此后是入党,德国占领,内战爆发……
   “爸爸娶了一个富裕的雅典女人,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更识时务。本来,他可以安逸地度过一生,住着妈妈娘家的房子。那是一套白色的房子,绿色的百叶窗,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他死了,死在大海中央,那里是他流放的一座小岛。远离故土亲人,除了蜥蜴和深色的灌木再没有别的生物;白天骄阳似火,晚上冷风习习。他死了,眼前只有陡峭的山坡。我对他无法理解。”
  我能够理解他,雅典娜!留在卡吕普索的身边不能让奥德修斯感到快乐。赤扬、白扬,还有柏树散发着幽香;猫头鹰、雀鹰筑巢林中,乌鸦喋喋不休,海鸟在荒凉的水面觅食。这些并不能让奥德修斯感到快乐。洞内,四眼泉水汩汩涌出,神女美艳夺目,炉火中侧柏烧得噼啪作响。洞口,草坪绿得轻柔,草丛间点缀着朵朵紫堇、簇簇香芹。不远处,一片仙果园,枝缠藤绕,一串串葡萄沉甸甸地坠着。他知道,这里的葡萄酒可以使人与天地齐寿。阿特拉斯的女儿,那位美丽的神女告诉奥德修斯,只要留下来做一家之主,便可以使他永生。征战多年、疲惫不堪的奥德修斯,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体验了太长的别离,这位坚忍的拉厄耳忒斯之子,宁可在那酒色的大海上跨过一座又一座岛屿,直面一场又一场劫难:“尊敬的神女,请不要因此对我恼怒;我忍受过许多风险,经历过许多苦难;在海上或在战场,不妨再加上这一次。”雅典娜,我能够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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