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家在雅典娜

作者:〔土耳其〕内迪姆·居赛尔




   “不知为什么,我的印象里,爸爸永远是那个在院门口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身材魁梧、长着一双大手的男人的形象。其实,他死的时候却是瘦骨嶙峋,颧骨高耸,脸上是灼烫的伤疤。遗体从岛上运回来,停在门厅,眼窝深陷,如同两口无底的深井。我对这些全然不知,那时正在院里桑树的树荫下玩着娃娃。他的额头有一道道深深的伤口。他们说是爸爸编铁丝网时摔倒,头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妈妈当然不肯相信。他们没有告诉我爸爸的死讯。我一直以为爸爸在一座岛上流放。至今不相信他会在编铁丝网时摔死。一口气能够游到大船的伊兹密尔10岁少年,内战期间能够好几天在大山里连续行军的汉子,我心灵手巧的爸爸,怎么就死了呢?莫非有个士兵用枪托打了他,或者是受刑而死?有时我会想象他满脸是血,眼镜落在一边。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抱着他的头,紧紧地贴在胸前。我想安慰爸爸,保护他不受伤害,就像妈妈对待儿子。爸爸死的时候38岁。很快我就要到爸爸去世时的年龄了,而他永远是那个把我搂在怀里、长着一双大手、身材魁梧的38岁的男人。”
  昨天,沿着宪法广场往下走,刚好到了大街的中段,面前突然出现一座古老的拜占庭式教堂,挤在高大建筑之间。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教堂。但这只是一座铺着红瓦的小教堂,与一般商铺或民居并无不同,和现实的世界,和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浑然一体。走进去,里面亮着蜡烛。正面,我看到了玛丽亚。耶稣是一个缩在她怀里的小孩。他搂着妈妈的脖子,脸贴着脸。低矮、昏黄的教堂里,两人偎依在一起,伴着摇曳的烛光,沉浸在一种亲密无间、融为一体的欢愉之中。留下的,只是玛丽亚长袖飘飘的蓝色长裙,还有圣子粉嫩的肤色交融而成的一抹淡淡的混合的色调。母子俩并不属于这个世界,除了安然的目光、纤细的玉手、恬静的面庞,两人早已魂游天外。圣像的上方写着“圣母”字样,希腊文字旁边是展翅而飞的鸟儿,是画眉,是燕子,抑或是并非实有、无人曾见、无人会见的神鸟。旁边的圣像上,我看到了耶稣。不是在圣母的怀中,而是独自一人钉在十字架上。细瘦的双臂向两侧展开,似乎是要伸向苍穹。头偏在一旁,闭着双眼。赤裸的身体绷得很紧,仿佛正在忍受刑讯的苦痛。身后是孤零零的几棵树,还有建在沙漠上的一段城墙。天,一片昏黄。玛丽亚扑倒在儿子的脚下哭泣。
  我知道,你不喜欢教堂、圣像。但是,如果见了这幅像,你会明白,为什么想把父亲搂在怀里;你会明白,在你的文化里,这样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是何等强烈。通往耶稣殉难之地的路千条万条,但十字架却从来没有改变。在你雅典娜的家里,床头一定曾经挂着这样一幅圣像。你的母亲或者祖母的床头,耶稣一定是个孩子的形象;若是钉在十字架上,必是孤独一人,没有圣母的拥抱。“上帝啊,你为何抛弃我?”这是祈祷,还是垂死者孤独的呻吟?雅典娜!你的父亲并不孤独。那颗曾经为千万人跳动的心停止了,千万人的心正在为他而跳动!
  出了教堂,我走向海边。可是海却很远。8月的骄阳熔化了路面沥青,通往海边的街道没有一丝树影,我在这街上徘徊。已经记不起到过哪里,走过哪些广场。我只是想,雅典娜算不得一座美丽的地中海城市,街道、公园、咖啡馆彼此大同小异。还好,这座城市对你而言依然只是一座挂着绿色百叶窗的两层小楼。
   “爸爸死后,妈妈变卖了房子和所有家产,带着我移居巴黎。我算是半个法国人,所以才对祖国如此眷恋。亲戚们说,我家的房子还在老地方。如果你经过雅典,一定要过去看看。”
  我跳上一辆出租车,把地址交给司机,很容易地找到了你的老屋。蓝色的大门上还是那个沉重的门环,你推开门,无需父亲的帮助;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街道铺了沥青。那只昏黄的路灯变成了霓虹,你在这里看了父亲最后一眼。老屋正在你描述的地方,两旁高耸的现代建筑把它夹在当中。绿色的百叶窗关着。大门的蓝漆早已黯无光泽,我没有推门走进院子。透过栅栏向里望,我看到院子里已是荒草凄凄。桑树叶被虫子吃得全是窟窿。我对这桑树充满了同情。从大海中央耸起的那座炙热的石岛上,从山坡上的窝棚里,你父亲的遗体运到了老屋清凉的门厅。那天,你还蒙在鼓里,就是在这棵桑树的树荫下抱着娃娃玩耍。原谅我,雅典娜!我没有履行对你的承诺,不想坐在这桑树下,远离城市的喧嚣去静静地体验你的经历。虫子早就把桑叶吃掉了,又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树干。草干了,地裂了,院子荒了。伊兹密尔的高宅大院付之一炬、一家老小葬身海湾之后,对于你的父亲,一个已经不知家为何物的人,这里尽管聚日苦短却也曾是他的温柔之乡;可是,此时这百叶窗紧闭的房子里面,也许早已蛛网满墙。门厅、高大的房间还有母亲视若珍宝甚至连你也不能乱动的镶银的柜子也许布满了尘埃,地毯、天花板的壁纸、天鹅绒的沙发也许早被衣蛾蛀蚀。我不想走进院子,不想在那桑树下坐上片刻然后扣开屋门自报家门。请你原谅,雅典娜!我搭上一辆出租车,来到利卡维多斯山顶;这里,我可以俯瞰全城,可以远望你在巴黎曾经向我轻声提起的小区、街道还有那些光秃秃的广场。我在雅典娜的利卡维多斯山顶给你写下这些文字。不,不是写给你,也不是写给希腊人和土耳其人,而是写给与你同名的战争之神。诞生于宙斯头颅的圣洁的女神雅典娜,我要对你说!请你放下锋利的铜尖长矛;请你把镶着化人为石的妖女头像的神盾挂在奥林匹斯山上那神祇的天庭;请你穿上你的金靴降临我等凡间。波塞冬舞动三叉神戟在鱼儿们的大海里掀起惊涛骇浪,而你却不为所惧,在帕特农神庙植下一棵橄榄。请你为它注入生命之水,你会看到,大理石的缝隙里会生出绿色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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