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作家素描(十三至十六)

作者:胡殷红




  毕飞宇当然算不上“老”,说“不再年轻”,无需质疑。他的生活是怎样一天天流逝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他一部又一部作品。其实我很赞赏他阶段性选择孤独的生活状态,人总要走向老年,但是,衡量一个小说家是不是合格,就是看他是不是把自己“写”老的。在我看来,一个小说家最帅、最浪漫的事只有一个:慢慢地把自己“写”老。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希望飞宇能成为最帅、最浪漫的小说家。
  
  十六、李敬泽
  
  长久以来被文学青年追捧的“著名青批”李敬泽终于成长为《人民文学》杂志的主帅,成为《人民文学》创刊以来年纪最轻,最“没名堂”的一任主编。“没名堂”是李敬泽自己的话,因为《人民文学》的历任主编依次是:茅盾、邵荃麟、严文井、张天翼、袁水拍、张光年、李季、王蒙、刘心武、刘白羽、程树榛、韩作荣。李敬泽的前任们,哪一位不是历经沧桑、饱经“战事”,坎坷蹉跎,而李敬泽却是顺风顺水,毫无悬念地登上帅位。
  李敬泽为文学圈关注,该是从他的评论开始。此人20岁开始做编辑,晃荡到30岁才想起写文章,也不知30岁之前干吗去了。好在一出手就被报刊杂志的编辑们一路追捧。如果换个人,那种山南水北、天花乱坠,把动词当名词使唤,用形容词“砌墙”的写法准保会被编辑们贬得一无是处,而换了李敬泽,别说“砌墙”了,整个一“盖房”,结果却被编辑们评价为“精装修”,一路赞美,直至弄成了“样板房”。
  李敬泽的文章好,这件事似乎是公认的。我经常听各色人等夸他的文章文字,比如有位批评家,显然对他的观点不以为然,但沉吟一下,忽然有点生气地说:可是这个家伙的文章真的好。到底好在哪儿?我没研究过,但他的文章确实是一眼认得出来:华丽的外表下,暗含着“阴险”和“刁钻”。又漂亮又阴刁,人家说这就是“智慧”了。
  有一次我看到他评一部小说,先是煞有介事地赞美这部作品如何展现作者的才华,可“九曲回肠”往下说,原来这份才华用在报告文学上是好的,可是啊,现在是写小说……读完了,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够阴的,倒是夸人家还是骂人家啊!他回信说:夸就是骂,骂就是夸。
  作为一个评论家,李敬泽并不靠骂人成名,这大概也是近些年的一个异数。对此他有两个说法广为流传:一是,不成功的作品总是大多数,批评家的任务不是发现坏作品。这是公开说的,私下还有第二个说法:整天以吃垃圾为生,我成什么动物了?你看看那些骂人的,哪个不是披头散发、一脸恶相,人家也不过是小说没写好,不是大罪,不值得抓住别人的错放纵自己的恶。
  还有一个原因,他自己没说。这个人不会骂人是因为秉性如此,私下里他也刻薄,但这种刻薄对他来说不过是有趣,他不会把刻薄当事业来做。说到底,这是个从小的好孩子,尊敬老师、爱护小同学,一帆风顺没受什么委屈,又见多识广,对人怀着善意。别说是骂人了,就是人家议论了他,有耳报神传过来,他也是一笑了之,心里怎么想不知道,反正脸上是没什么动静。
  李敬泽毕竟一直是编辑,他这个评论家不是学院派,我觉得那些作品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文本”,而是作品背后还站着作者,那些人不管是不是他的朋友,他本能地对他们有一种理解和同情。他曾开玩笑说:作家们容易吗,炼出药汤来,把自己变成药渣。所以有作家说他是“高眼慈心”,无论老少都喜欢他,也公认他是真懂文学,看重他的艺术判断。就我所知,他作为一个评论家的生涯一部分是公开的,就是写文章什么的,另一部分是私下的,和作家们的私下交谈。私下里当着面,这个人倒是不客气的。一次会上,一个当红的年轻作家去看他,说起新作面有得意色,李敬泽也不看他,吊着脸慢悠悠就是一句:我看不怎么样啊。对方一下子愣住,我在旁边看着场面尴尬,找个词儿回避。第二天再碰见那位,蔫头耷脑地说:昨天被修理得不轻。我问:服不服?他想想说:服,这家伙应该自己写小说。
  “登长城,吃烤鸭,见敬泽”,这是文坛很久以来盛传的段子,说的是他在一拨儿又一拨儿年轻作家成长中的作用,好像他也是一副药,不能缺少,吃了就长得快,不吃就长不好。李敬泽遭遇此类表彰,照例作羞涩状谦虚状,说得多了就做冤屈状顺便自我表扬:好像我除了见人吃饭啥也不干,天地良心,咱可是把别人吃饭的时间用来耕地。
  这话也有几分是真的,“耕地”是他的说法,就是读书写文章,文人如农夫,不下地就荒废了自己。他给人的感觉是不紧不慢,一脸的安闲,烟嘴一叼,公子作派,不像个辛苦劳作的样子,但平心而论,书读得多,文章也写得不少。只是如今“顶戴花翎”上又多了根“翅”,想必头上分量重了些,低头读写的功能也就受些影响。至少,在北京的各种研讨会上,现在难见此人踪影。
  说起研讨会,李敬泽也是有名的一景。京城的记者们很少把一个会开完,但颇有那么几位每次溜号之前,总是等着看完李敬泽的表演。只见这个人把话筒拉向嘴边,脸上严肃了,声音也挂上磁了,低沉,字正腔圆,慢条斯理,开始讲,没有讲稿,也没有长篇大论,发言不超过八分钟,据他自己说,这是他自定的纪律。这八分钟通常是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进去,起承转合,严丝合缝,讲完了,照录下来,就是一篇文章。其中总有几句警句被记者记了去,用在稿子里。
  不过,碰上生人较多的会,李敬泽也有“糗事”。此人一大毛病就是不记人,不记人脸也不记人名,也不是不记,是真的记不住,没这个才能。所以有时你会看到这个人频频点头,见人就热情握手,这种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心慌呢,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有一次眼见着一位过来打招呼,李敬泽大概没醒过神来,眼神有点迟疑,人家大概也看出来了,搭讪两句走了,他连忙抓住我问:这谁呀?一说,还真认识,悔得连连拍脑袋:看看我这记性!正拍着那边又来一人,他大概是吸取了教训,二话不说就上去招呼,这回是人家发呆了。等人家走了,他转过来脸来:这位我该不是真不认识吧?也许就因为这个毛病,人们说起李敬泽,常常会说他“傲”。要我看,“傲”是有一点的,但这个人也确实没有骄人之心。惟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喝酒这件事。
  在文坛上,李敬泽颇有酒名。常有各地的朋友传颂他的酒战业绩。他自己在这件事上也不太谦虚,喝点酒,一腔豪情就出来了,就敢声称“打遍天下无敌手”。这话传出去,有不服的。一个军队的女作家非要比试比试,又拉上我们几个“不靠谱”的——应该说连“靠”字都得去掉:我们几个“没谱”的——“恶搞”了一顿。李敬泽真的很性情,喝酒从不推诿,一开战他就不明不白地灌进两大杯,那女军人又拿什么“如果侵略者再来,我们女军人都得去拼刺刀”的话激他,李敬泽又为“打击侵略者”勇猛奋进:哪用你们上,我们男同志来!结果喝到后半场,餐厅里的洗手间已经不分男女,抢着去吐的节奏不差分秒,到后来就是一块儿在洗手池上“共吐”。这事后来被他痛切总结为酒坛生涯中的“滑铁卢”,不用别人传,他自己就到处说。李敬泽虽然纸上谈兵花里胡哨,真要是耍嘴斗贫却不行。但私下聚会,他那种开怀大吃、大喝、大笑确实挺有感染力,尽显出他为人本色的一面。
  说起“吃相”,他总是在餐桌上提醒我:注意形象,别跟从灾区来的似的。我忍着不动筷子,熬着一切仪式过后再伸手。可他,趁我不备,伸筷子就是一大口。这个人有一些自我认识的误区,比如他顽固地认为自己是个美食家,不知道的看他那架势还真能被他唬住,但我知道,那得是他不饿的时候,真饿了就是吃再考究的菜,他也跟吃猪肉炖粉条一样,带动着大家跟着他一通大嚼。等到上热菜时,服务员傻了一样看着“水光溜滑”的空盘问:没给你们上冷盘吗?常常是祝酒辞还没开始,有我和他的那张桌就已酒足饭饱,准备溜之大吉。
  李敬泽的另一误区是认为自己穿衣很有品位。这我倒没看出来,这个人爱逛服装店倒是真的,凡是到外地参加会,李敬泽必定溜会,拉上我满大街乱转。有一次,我陪他进店看衣服,服务员讨好地说:老板,你太太穿这件合适,买了吧。气得他扭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抱怨:把咱俩当一家子了,我有那么老吗?又走了几步,更生气了:我不就胖点吗?哪像老板啊?形而上学猖獗啊!
  众声嘈杂这个词儿李敬泽比较爱用,他在众声嘈杂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现在身为“国刊”主编,他还得在众声嘈杂里做出辨别和选择。我现在所说的就是这么一个人,我想他的声音和选择至少是机敏的、从容的、善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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