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作家素描(十三至十六)

作者:胡殷红




  上世纪90年代末,还是他们社科院那一帮子人到上海访游。那日,良辰美景,一行人到华东师大拜见德高望重的王晓明及其弟子及诸友若干。京沪两派学子相见,满桌才俊,风雅齐聚,推杯换盏。喝的是上海人吴秉杰喜欢的那类黄酒。徐坤一个东北丫头,在北京二十来年,炼就了从56度“二锅头”起步的本事,不熟悉海派黄酒,又经不住吴侬软语,把黄酒当成甜水喝,一杯杯往肚子里灌。孟繁华见状不好,赶紧伸出“螳臂”,哪里还挡得住车呢!徐坤一边往回抢杯子,一边口出谵语:我最讨厌喝酒喝到一半不让人喝够的,就像做爱做不到高潮……一言出口,举座皆惊!用老孟的话说:人家晓明那么优雅一个老实人,没听过这么“侃”的,写小说里行,说出来南方人还真不习惯啊。后来,这个段子成了老孟酒桌上常常宣讲的内容。徐坤嘿嘿傻笑,说:记不得了。我想,这事儿像徐坤干的。
  带着社科院竹林传统,徐坤一路清风醉拳,飞檐走壁,打进新世纪作协。2002年鲁院高研班开学第一天,徐地主给同学接风,下半夜她被120急救车拉进朝阳路医院输液,酒精中毒。据清醒人士回忆说,她喝了白酒一斤半还多。第二天事情传得满世界都知道,有人说可能送医院的是别人。我一口否定,说这事肯定是徐坤干的。在朋友面前耍仗义,充豪侠,忘了装“小狗依人”。这等事,她干得出来!
  都说文人以气相接,这话对。后来,徐坤每出一本书都主动送我一本。熟了以后,她在我面前就把优雅和多愁善感扔了,就剩嘻皮笑脸啦。我俩对脾气,都属于开弓没有回头箭那种人,认定了是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在陌生人面前人模狗样不会“上赶着”。喝酒也是,来来去去,也就那几块料。徐坤在社科院与诸神快酒打歼灭战,到作协后,遇上刘庆邦、李敬泽这些慢性子酒桶,就小火熬,滋儿匝,滋儿匝,太极推手,直喝到东倒西歪曲终人散后,一弯新月天如水。每次全委会,徐坤一定拉着我纠缠酒仙范小青,不一起好好喝一顿不撒手。酒入佳境时,“范党组”一张茉莉飘香脸,谆谆对“徐党组”道:我们的喝酒方针是,一定先把自己灌醉,然后再考虑别人。“徐党组”点头说:耶斯!玛达姆!您看,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是啥涅?那会儿,她俩中英文合用,已满嘴跑火车了。
  前一段中国作协作家创作小分队去抗震救灾前线体验生活,为了第一时间发布小分队的消息,临行前我一本正经地求她给我发稿,还给她送了增强抵抗力的营养药。她在6.4级余震惊魂出窍中,当天凌晨给我发来第一篇稿。她短信中说,万一我在余震中死了,能在你网上发出最后一点声音,值了。
  女人身上带三分男子气的,一定可爱;男人身上有一分女人气都让人受不了,这点真的很对。徐坤身上就是掺杂着柔情、剽悍、谦逊、狂野和偶尔的傲慢。
  
  十五、毕飞宇
  
  《人民文学》杂志刊发了毕飞宇的《推拿》,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时出版了这部描写盲人生活的长篇。毕飞宇的“双人舞”一出场就赢了个“碰头彩”。为了抢一个“独家”,我匆匆浏览了一遍,立即给他发了一个电邮,宣布要采访,给了他一个采访提纲,让他认真准备。在留言里我和他开玩笑,十多年前你写了一个《睁开眼睛睡觉》,而今又写了一个“闭上眼睛看人”,你干吗总和眼睛较劲?毕飞宇没回。几天过去了,他打来电话,说是“道歉”来了。他“道歉”说:“小说你就没好好看!”他说得没错,但“一看二慢三通过”,我还怎么抢“独家”?海阔天空聊完了,挂上电话,我觉得不是味儿,好像被他笑着踹了个窝心脚。他不是“道歉”来的吗?有这么“道歉”的吗?什么人那?“道歉”也这样理直气壮的。这个人没当过领导,但当过老师,习惯改不了,有时跟领导说话也是老师腔,跟俺们就更像老师了。
  我和毕飞宇是在一个又一个颁奖典礼上慢慢熟悉起来的,他第一次来北京领奖时给我们记者留下了一个广泛的印象:傲慢。他不说,也不笑,回答问题也不痛快,问急了还有点不耐烦,眉头会拧起来。如今混熟了,发现他体重不长,脸上的笑容倒茁壮地成长,你笑他笑,你不笑他也笑,眉头拧着笑。现在,拧着眉头微笑成了毕飞宇的招牌。朋友们说,看他满脸堆笑,其实“笑里藏坏”。我私下里问他,这是看不惯谁了?毕飞宇拧着眉头、堂而皇之地说:“没有啊,我很开心!”
  在毕飞宇家《玉米》大丰收的季节,“非典”从天而至。就在那样一个“足不出户”的特别时期,《玉米》居然卖得不错,我打电话过去,要一本“毛边书”做收藏,顺便问几个问题。他装腔作势地说:“低调,低调。”话题一转,他又说,“中国有十三亿人,‘万一'有人喜欢我的作品,那就是十三亿的万分之一,可了不得了”。我心里想,低调个鬼啊,就他这种性格的人,他要是能低调,我就能把饭戒了。
  “非典”解禁后,我到南京采访毕飞宇。我们平时不见面,他应当知道我们见面是为了什么。可是,他就是不提。那一天我正好有时间,陪得起,心里想,好,臭小子,你给我端着,今天我也给你端一回!一个上午他就带着我在不同的办公室里转,天南地北“胡扯”。到了吃饭的时间,吃饭。吃完了饭,他说要打乒乓球,好,那你就打。早就听朋友说了,毕飞宇打球不言输,不服输,输不起。那就瞧瞧吧。看起来传言都是真的,球拍一拿,毕飞宇的劲头来了,很昂扬,像一只热爱战斗的大公鸡,就差长鸡毛了。漫长的战斗下来,毕飞宇赢了几局,到底还是输了。输了球的毕飞宇把赢了他的人叫到面前,帮着人家“分析”,喋喋不休地替人家总结出一大堆“经验和教训”,还强迫人家虚心接受,弄得赢球者五迷三道的。知道的是他输了,不知道的只当是他赢了,完全有资格去做人家的教练。球打完了,我还是不提采访的事,慢慢地,毕飞宇有点吃不住劲了。他突然大声冲我嚷:“快问那,你快点问那,急死我了!”我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拿着腔反问道:“谁说我要采访你了?我只是深入你的生活。”
  那次,我确实什么也没有问,不需要了。看完毕飞宇打球,我已经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也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一个作家。他的每一部作品,哪怕是一个小短篇,他都会全身心地投入,像他对待每一个球,他不可能敷衍,他不能允许自己敷衍。他的性格和他人生的信条就是这样,他要把他的球打在最完美的点上,赢要赢得漂亮,输也要输得硬气,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有质量”。
  作家与电影明星不同,写得再好、人气再旺也很少会被读者当偶像,更不可能有众多“粉丝”。而毕飞宇是作家形象的加强版,虽然他不写言情,不大“调情”,却拥有相当数量的崇拜者,其中当然是女性居多。毕飞宇第一次获鲁奖那年的颁奖会上,女记者们似乎一下子注意到毕飞宇的“长相”了。起初他还没在意,说,不会吧?后来,媒体上有关毕飞宇“长相”的话题骤然增多。这是什么时代?这是传媒的时代!毕飞宇急了,是真的急了,谁提“长相”他和谁急:干吗要盯着“长相”说事啊?我幸灾乐祸地问,应当夸你的小说,不应当夸你的长相,是这个意思吧?毕飞宇说,这就对了嘛。我苦口婆心地安慰他:她们是瞎说的,你哪里好看,笑起来还拧着眉头,很难看的。毕飞宇听我这么评价,立时就拧起了他的眉毛,笑是笑了,却是不开心的那种笑。唉,这个人那,夸他帅他不高兴,说他不帅他也不高兴,不知道怎么夸才好。还是他自己会夸自己:“你就说,毕飞宇德艺双馨,不啥都有了!”
  一眨眼,我认识毕飞宇都十多年了,当年的帅小伙,也已人到中年。如今,说他是当代中国文坛数得过来的优秀作家之一,他一定不会谦虚,再提“长相”的事,他也不那么急赤白脸了,居然还在我们这帮“五十菱”面前摆起了老,说,“老啦,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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