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亲爱的,我的大海

作者:[俄罗斯]伊琳娜·玛马耶娃 作 陈寂 译




  我从小怕水。
  怕水怕得如此厉害甚至昏厥,到了精神错乱的边缘。害怕大海、湖泊、河流、小溪和池塘。春天,大街上积水过多,有些水洼较深,我不经意地看它们一眼,立刻就会头晕目眩,胸口憋闷。
  小时候,好心的亲人们想要教会我游泳,结果——我被淹着了。亲人们为自己的疏忽而慌乱,我在浑沌水的怀抱中吓得失去知觉,因呛水而窒息,给我做了人工呼吸。
  人们甚至想领我去看心理医生,不过,这都已是陈年往事了。
  
  高于海面约一米半的岩崖上有一块不大的平台,我坐在那里。大海冲刷着花楸树、刺柏树和鹅耳枥树的低矮的树枝,大海宁静、平滑和湛蓝得令人难以忍受。蓝色——有不同色调。有时候湖泊、大河或池塘在蓝天映照之下也会泛出蓝莹莹的颜色。可是,大海的颜色——就是大海的颜色。它与任何其他的水域——淡水——的颜色都无法混同,哪怕你看到的只是它的局部,你也会明白——这是大海。
  我坐着,下颌放在蜷曲的膝盖上。南方的太阳炙烤着,虽然已是9月,天气依然很热,在我的故乡人们早已穿上外套,从嘴里呼出热气,温暖着冻得冰冷的双手。不过我坐在这里,在今年偶然赐给我的这些最后阳光之下,我并不感到轻松和惬意,而是相反,似乎处在四面埋伏之中:我环顾四周,谛视着。我研究敌人的习性,我用鼻孔捕捉他的气味。吮吸的不是紫外线,而是他的皮肤。瞳孔是尽人皆知的黑色球体,是理想的身体器官,它不反射只吸收——我用瞳孔把他尽收眼底。
  
  黄昏时分,我来到海滨,夜色朦胧,在弥漫着酒气和沐浴着阳光的疗养城市里,我沿着从市区通向岩崖之间的小路走着,打量城市的景观魅力。这一年在黑海沿岸经常发生水灾和风暴,而小路陡峭不平,仿佛有意拒绝那些喜欢舒适和娇惯的人前来似的。在漆黑的夜晚,我背着背囊,里面装着旅行者们常用的必备物品。我紧贴在光秃平滑的崖岩上试探着,小心地踩着脚下的每一块石头,因为,在那里,在我右侧的广阔空间漆黑一片,那里,大海汹涌澎湃、咆哮、怒吼。有时海水飞溅到我的脚下,打在我的身上。有时浪花滚到我的跟前,滚到我的旅游鞋和脚下的石块之间,想要使我的脚离地,然后好抓住我,哪怕抓住双脚,抓住鞋绳也行,并把我卷走。有时故意拍打几下石块,想要使我分心——最后好让我葬身大海。
  我知道大海想要把我吞没,预见到即将来临而又不可逆转的死亡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了这一点。这些思想偶尔从脑中消退——我努力试图转移,想点别的什么,可是无济于事。我看不见,听不到周围的一切——似乎我顿时失去了听觉和视觉,只有感觉。只有黑暗,只有我与大海。只有我与企图吞没我的大海。我处在昏厥和精神错乱的边缘。有人发现了我,并把我艰难地护送回旅游宿营地。
  
  在这里,遇不到绅士显贵,只有嬉皮士,贫困潦倒的伟大艺术家、音乐家、歌手,还有所谓的未卜先知者和疯疯癫癫的修士,旅游宿营地位于高出海面三十米的岩崖上面,在刺柏树林之中。这是个环礁湖。湖被环绕着,在远处人们难以看见,也很避风,有不大的卵石浴场,卵石的延伸处是土地、草丛、刺柏树和崖岩,对于出生和成长在林区的人来说,大海、岩崖都很陌生,因此引起好奇。不过,岩崖还较为容易理解:坚硬——它坚硬,就是这样。可是大海——是自然元素,陌生而可怖。归根结底,昨天夜里,不是岩崖,而是大海袭击了我。
  清晨醒来,我走出帐篷,还没完全睁开眼睛,便大口大口吸气。空气似乎不同寻常,它气味浓重,令人头晕,带有黏性、咸味……大海!周围的一切都渗透着盐、碘,这是由拍岸浪打上来的海水和海带在太阳烘烤之下散发出的味道——无法回避。
  人们坐在帐篷前面,点起篝火,吊着一个小锅,里面煮着什么。我感兴趣地看着人们的脸,以便暂时忘却大海,其中只有一张脸,一双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似乎有点眼熟——他是在小路上发现我并护送我回营地的那个男孩,他是我的向导,我的引路人。
  我看着男孩,他显然是个混血儿:俄罗斯血统和某种南方(或者东方)血统的混合。正如其他的混血儿一样:惊人的漂亮,高颧骨、披在肩上的黑头发、不同寻常的眼眶形状、黑瞳孔、黑睫毛、黄黑皮肤……观察人们的兴趣转瞬即逝,我没有向人们走去,而是走向大海。
  从篝火上取下热锅后,出现了旅游者们分配食物的热闹场景,然后是吃东西的愉快神情。最后是不太愉快的刷洗餐具,再后是下一次烧饭……
  时间流逝,日复一日,充满盐味和幸福的时光。
  我做着野外宿营的普通事情,男士们商定不允许女士们介入被奉为神圣的事——做饭。分配我采野山葱——又像蒜又像葱一样的野生植物,并清理干净,这是做米饭和黑麦饼的唯一佐料,还派我刷洗餐具。
  我刷洗餐具,用沙子和海带刷着,干这些活以分散我的恐惧。但是无论干什么,我一直盯着大海:目不转睛地望着,细心倾听,吮吸他的气息,感觉他的皮肤,我本能地与他的波涛产生共鸣。
  我在塑料薄膜支起的帐篷中睡觉,透过薄膜,想象着可以看到星星,当我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耳朵并没有堵上,我在倾听大海,随着海的喧嚣时睡时醒。彻夜都能清晰捕捉到他的声音、他的呼吸。我知道大海就在身旁。
  
  “为什么你不游泳?”
  “我害怕水。”
  “你害怕浪打吗?那你就躲到浪峰后面游,那里安全。”
  “我不是害怕浪打,是怕水。”
  “你不会游泳?”
  “会一点儿。”
  “那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坐在岩崖上?”
  “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与大海在一起,我必须弄明白他是怎么回事。”
  “难道大海能弄明白吗?也许,只能爱上大海吧?”
  “不,大海想要吞没我。”
  我依然坐在我那俯临大海的小平台上,走在由营地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上,因为我不熟悉其他地方,在我身旁坐着刚刚游完泳的男孩,身上沾着水珠,他的接近使我情不自禁地激动。我甚至暂时把目光从大海移到他的脸上,想要确认他的美。是的,他长得真帅。此刻拍岸浪突然加剧——大海出了什么事,我立刻把男孩置于脑后。
  与此同时,男孩继续说服我和他一起下海游泳。与他那湿漉漉的,晒得黝黑的皮肤相比,我猛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是那样的干白,似乎是某种陌生的,多余的,令人难堪的东西。我用手仔细摸着肩膀、后背,直到肘骨。不,皮肤不干,由于出汗而微微发黏。
  男孩坚持劝说我。起初他向我提出众所周知的妙计——利用救生圈,我在圈内可能会感到放心。童年的回忆骤然浮现,等一等,只等一秒钟!——我刚刚想要下决心,但是立刻又退缩了,我拒绝了这一念头。我想要以原本的我——不带任何器具,毫无谎言和虚假,毫无恐惧——与大海融为一体。
  男孩有点失望。我依然凝视大海,感觉到大海希望我和他并肩坐着,身上同样湿漉漉的,带有咸味的,晒着太阳,时而身体的这一侧,时而另一侧。
  “要知道,我不用手划水,在水里也不下沉,如果你不害怕,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海里牵着你的手,你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我在一起,行吗?”
  “我们手拉手一起游泳?”
  “是的,老实说我还从来没有尝试过拉着手游泳……不过,我想,我们会成功的。”
  
  最令人惊奇的是我们真的手拉手下海去游泳了。确切地说:是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在水中游。有时候,为了善意地教会我,他故意放开我,在水下,在我下面几米深,而水愈深,愈接近深不可见的海底,就愈加黑暗和可怕,他的手被我拉得疼痛,可是他忍耐着,等待着我相信他之后,我会慢慢放松。其实我相信他,只是不相信大海。
  在男孩的帮助下,我很快就学会了憋气:有两次不知为什么在浪涛上没有浮上来,而是和浪涛一起——感觉是在浪涛上面,实际是在其下面,喝了不少水。我累了,浪涛不再起伏摇荡,而是在浪峰上静静不动,然后,像重物一样缓缓下沉。我屏住呼吸:这就是大海——他的花招,他的本性,他的意义所在。浪花拍打着,拍打着,拍打着,恐慌束缚着我的双手、双腿,压迫着我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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