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亲爱的,我的大海
作者:[俄罗斯]伊琳娜·玛马耶娃 作 陈寂 译
我们坐在小溪旁,我对他生我的气感到遗憾,我爱整个世界。
“我爱所有的人。”
“就连咖啡馆老板那种人你也喜欢?”
“就连那种人,我爱所有的人。”
“你一点儿也不生气,也没有想给以回击吗?我觉得,我处在这种情况下是以意志力,人为地试图培养自己去爱,说服自己:我应该爱所有的人。”
“不过,我认为,爱发自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不需要培养,爱赋予了每个人,只需要清除不愉快的垃圾,爱情的活水就能涌出流淌。”
晚上,我们营地的所有人都在准备离开,他们到附近村镇上去买了很多葡萄酒和羊奶干酪等食品。我们把睡袋、毯子铺在浴场上,伸开四肢懒洋洋地坐在上面,斟满一杯一杯的葡萄酒。
深夜大家都去游泳,岸上散乱地扔着衣服、鞋子、盆盆碗碗。男孩拉起我的手走向大海。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游得很远很远,而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们悄悄地走向营地,我们向上坡走着,与我们一起从地平线上浮现出来的还有停泊在海上闪着灯光的几只游艇。我们沿小路下坡——游艇便躲在地平线后面,我们上坡,游艇也随之出现。地平线近在咫尺。
大家都睡在塑料布之下,而不是帐篷内,盖着毯子。我钻进男孩的圆桶式帐篷里,把鼻子贴在他的脖颈上,藏进他的披肩头发里,突然感觉到他散发着大海的气味。他散发着大海的气味!这股气味再次让我痴迷,让我心醉。
但是……我不太相信自己的鼻子,我仔细地舔了舔嘴唇和舌尖,然后用舌尖舔着他的皮肤:是咸的,再轻轻地把嘴唇贴在他的皮肤上:也是咸的,皮肤由于盐的细微结晶而不够平滑。这个发现使我惊愕。我用嘴唇、舌头不停地舔着他的皮肤,从上向下:我真想从他的皮肤中吸出全部的盐,吮吸全部气味,毫无遗漏,毫无错过。遗憾的是衣服妨碍着我,干脆脱掉,重又发现我的双唇之下的皮肤浓烈地、令人难以忍受地散发出大海的气息……一双手像在大海深处那样紧紧抱着我,千万别松开,不然我会立刻跌倒……
“我可以把你叫做海之子吗?”
“可以啊,叫吧!”
“我爱你,海之子!”
早晨,显然夜里有过风暴。大海把自己的贡品——扔下的衣服、废弃的餐具、用具——全部卷走:岸上洁净一新,重又接受盐渍。大家都离开了,我们俩大笑着,在营地里寻找扔下的鞋、衣服。他在岸上走着,祈求着:“大海呀,大海,请赐给我鞋吧。”他回来时拿着两双鞋:35号红色的和44号灰色的女式、男式旅游鞋——海之子的确具有魔力。
人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和海之子两个人。整个环礁湖、岩崖、水域——都是我们的,只属于我们俩。我们与世隔绝,任何人都与我们无关,我们无拘无束,不受一切人与事的烦扰。我们尽情绽放爱情之花,掘开爱的源泉,任其奔泻。
我们光着身子游泳。我们找到夜里被风暴抛在岸上、被太阳晒干的杨枝鱼,准备吃鱼。我们找了一些脏餐具,坐在岸边用沙子和海带把它们刷洗干净。男孩坐在身旁把大海赠送的鱼网上面的绳解开,我洗刷完餐具,帮助他解开绳结。
我遥望大海,遥望到地平线。大海有时平静、温柔,有时严峻、狂怒。但是,据我所知——我已经知道——这只是大海的一小部分,只是表面,他还有深层——流动的、同时又是静止的,这才是实质所在。不可以凭着拍击岩崖的浪涛评价大海。我在看到脏水洼时就害怕大海是愚蠢的。
午饭后天气变得恶劣,我们从大海向山里走去。
天空乌云密布,天色昏暗,一点也不美,也不和蔼可亲。天气转冷,我们穿上高领毛衣和外套,我们向山里走去,因为反正不能游泳了。海之子答应带我去看祖先古墓,我们沿着山间小路走着:几乎是抓着石头向上爬,有时在林中穿行,有时看见落在地上的红色浆果——秋天最后的山茱萸果,我们抬头向上看,树上如果还有,我们就摇动树枝,欢笑着,捡着落下的红浆果,看谁收得多,然后我们互相赠送。
我沿着岩崖走着,从小就知道:坚固的岩石。我曾经登上过山岩,学会在上面走路,学会在上面站立——相信万有引力定律,相信不会使自己滑落的摩擦力。然后我会回到土地上——躺在土地上,把双手放在胸口,闭上眼睛。此刻,在我的耳朵里充满大海的浪涛和呼唤。
从树上垂下藤蔓。真正的、最真实的野生藤蔓,可以在上面荡来荡去,荡到山崖上面去,然后沿地面、沿刺柏树丛悠荡。
我们找到了祖先古墓,海之子不停地指给我看这看那,可是我却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我只想听他的声音,我喜欢他那悦耳的嗓音,我们站在一棵高大的刺柏树下,两只乌鸦——智慧和记忆在我们头顶上盘旋。
我们想返回营地,重又沿岩崖走着,忽而上忽而下,我们迷路了。我们爬到最高的树上想看大海。因为大海的方向是营地。我奇怪的是,难道就在几天以前我还一直害怕的大海,如今竟与我如此亲近、如此和谐。
黑暗骤然降临,我有点怕,在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海之子牵着我的手。突然,在黑暗中燃起数不尽的小光点,这是萤火虫。我们停下脚步,它们围在我们周围,我们向前走,它们跟在我们后面飞,后来它们不再与我们同行了,我重又开始害怕,有些发冷,有点失望,觉得海之子也不知道向哪里走。
恰在这时,黑暗中迎面走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手里拄着拐杖,他一眼看到我们吃惊匪浅,他把一只装有浅色液体的长颈玻璃瓶塞到我的冰冷、发抖的手里,我以为是家酿白酒,小心地抿了一口,惊得发呆:这是非同寻常的美味香槟酒啊!我把酒瓶递给海之子。老人笑了,他说,我们再向前走就是一个村镇,那里有一座香槟酒厂,“不合格品”很便宜地卖给当地人,几乎是白送。
他把我们安置在干草棚里过夜,海之子带了两条毯子“有备无患”。我又像以前一样觉得孤单、不自在、恐惧。海之子把我拉到他的身边,我把鼻子贴到他的脖颈上,埋在他的乌发之中,感觉到大海的气味,安心地睡着了。
早晨,老人向我们指出了返回的方向。
环礁湖只剩下我们俩,我不再害怕大海,我游得很远很远。
夜里,把鼻子贴到男孩尖削的肩胛骨上,甜蜜地入睡。我感激地吻着他的后背,觉得嘴唇上有咸味。用鼻孔吸气,捕捉大海的气息……
“我快要死了。”
“为什么?”
“我的心脏由于爱和柔情都快裂开了。”
“我也爱你。”
最终,我该走了。
我要乘坐的汽车是早晨6点钟从旅游城始发的。当天赶不上6点钟的车,只好前一天晚上走,在城里住一夜,在城里却无处可住。海之子陪我到城里去,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保证一切都能解决,都能安排妥当。
我们把塑料瓶装满河水,在太阳下面晒温——洗澡。海之子还洗了毛衣和牛仔裤。
“为了你,我想打扮得漂亮一点儿。”
“你还想怎么漂亮啊?”
我也打扮了一下。
我们向城里走去。
在岩崖濒临大海的地方,波涛仍旧击打岩石,不过它们只是嬉戏、玩耍、互相亲热,然后再分开。我心里甜滋滋的,我终于知道,海之子爱我。
我们到了城里,找了一家可以喝散装葡萄酒的便宜餐馆。我们喝着、笑着、不停地喝呀喝的,后来我们带着酒到别处去,城里一派节日气氛:到处都是人,非常热闹,我们时而在这里跳舞,时而又在那里唱歌。我们一直玩到早晨5点钟,来到了长途汽车站。
我们坐在空空荡荡的候车室,海之子拥抱着我,我偎在他的怀里……他一声不响,然后说:
“你要走了。”
“是的,我要走了,先是坐汽车,然后长时间乘火车,最后才能到家。”
“那我呢?我怎么办?”
我看着他的脸,这张脸我早已熟悉得都能背出来了。眼眶的形状很不寻常,左耳旁有一粒粉刺。还有,那是什么呀!啊,我知道了,下巴颏儿上长出了男子汉羞怯的硬胡碴,被风吹干的嘴唇上有几道裂痕。我亲吻着这张美丽的脸,我最最爱的脸……猛然,又躲开了。
“你不再散发大海的气味了,你的皮肤没有咸味儿了。”
“你说过,你爱我。”
我觉得我背叛了他,我感觉到自己是这块土地上的最后一个人,也许我该向他解释点什么。
他转过身去,有一段时间我们默默无言。后来他再一次把我搂在怀里,他的嘴唇热烈地吻着我的……
我重又感觉到嘴唇上有大海的气味,我吻着他的脸颊、他的眼睛,用嘴唇寻找、吮吸着盐。抱紧他,抚摸他的头,轻轻地摇着他,像哄小孩似的。
“海之子,你是我的……亲爱的……”
宣布旅客上车。
生活中某种事的结束,这只是一种感觉,其实开始了的一切,任何时候都不会结束,它只会延续,延续再延续。与心爱的人是不可能分离的,与曾有过幸福的地方也是不可能分离的:一切都将在内心永存。难道我们奔波、委屈、追求都居然是为了毁坏、抛弃一切,为了割断无形的情结吗!不要这样,让一切都永不结束。我一生一世都将坐在混血男孩——海之子身旁,坐在蔚蓝色大海的岸边刷洗餐具,帮助他解开渔网上的绳结,帮助他解开缠得最牢固的绳结,无论表面上发生什么事情,重要的——是其本质,他知道这一点吗?
有朝一日,我将回来。哪怕回到他们之中的一个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