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神话与历史的界限

作者:[中国]齐快鸽




  [中国]齐快鸽/作
  
  有的时候,远观可以看得更清楚,我们在旅行和谈话中总是能观察到这一点。几千年前的神话可以帮助我们重新看待这个时代的自己。神话,作为人的社会历史结构的信息,以最有效的方式表现了一些永恒、不断重演、具有悲剧色彩的情景和冲突,其中深藏浅隐的原始经验响应着现代人类处境的感应。于是我们看到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一幕奇妙无比的景象:神话的复归和再创。许多作家钟情神话,从古老的希腊神话中汲取素材,以不同的方式使这些古老神话为现代艺术创作服务。这些作品不是要从历史的角度去复古,也不意味着逃避历史,而是反省现实,展现人类当前面临的精神困境,借助神话的钥匙打开今天社会矛盾的症结。无论是二十世纪的戏剧,还是叙事作品,都从古希腊神话中汲取素材。在德语文学中,德国女作家克丽斯塔·沃尔夫(1929—)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
  沃尔夫是二战后德语文坛最具影响力的杰出作家之一,她以其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社会批判意识,着力表现当代西方社会、思想、文化的重大转型和发展,揭露现实中的矛盾与问题。沃尔夫认为文学就是要表现个人认识自我、发掘自我的过程,她的作品对失败者予以特殊关注,常常用追忆视角将“失败者”和“受迫害者”的不幸遭遇诉诸笔端,以此来隐喻和批判不合理现实,希冀人类美好的未来。沃尔夫创作丰富,笔者在此介绍她两部最具代表性的取材于古希腊神话的小说:《卡珊德拉》和《美狄亚》。在这两部作品里,沃尔夫以其独特的视角,拒绝了卡珊德拉和美狄亚的传统形象,重新讲述故事,挖掘出隐藏在其后的历史真实面貌,旨在寻找人类社会文明暴力的源头,通过原始的意象暴露长久以来人类文明的痼疾、文化的冷漠和缺陷,引发读者思考当代生活中诸多问题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的深刻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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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3年《卡珊德拉》一经发表即轰动文坛,获得了评论界的高度评价。小说以古希腊悲剧创始人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和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为依据。希腊神话中的卡珊德拉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和王后赫卡柏的女儿,被阿波罗赋予预言才能,但她倔强的性格又不愿委身于他,恼羞成怒的阿波罗惩罚她,使她能预见到一切灾祸,但谁也不会相信她。在特洛伊战争中,卡珊德拉虽一再警告,不能让帕里斯率舰去希腊,不要去抢希腊美女海伦,不要把大木马搬进特洛伊城,但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终于导致了特洛伊城的毁灭(后人把没人听的警告称为“卡珊德拉的疾呼”),特洛伊城陷落之后,卡珊德拉被希腊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占为女奴,带回希腊,后被其妻克吕泰涅斯特拉杀害。
  在许多西方古典文学作品中,卡珊德拉这一神话人物经常出现,但从来都只是一个配角。荷马和埃斯库罗斯将卡珊德拉的角色固定了下来,此后的根据这一段神话改编的文学作品也基本以他们的叙述为依据。与以往作品不同的是,沃尔夫在她的小说里第一次让卡珊德拉成为了小说的主角。
  《卡珊德拉》通篇是卡珊德拉在赴刑场(被克吕泰涅斯特拉处决)路上的漫长的回忆和独白。短短几个钟头,这位特洛伊公主——预言灾难的“疯子”,回忆和思考她的一生,反思那场旷日持久的特洛伊战争。透过她对特洛伊人三次出航希腊的回忆,我们看到了特洛伊战争的崭新全局:与以往记载不同的起因和经过。关于特洛伊战争的起因,荷马史诗的说法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乘船到希腊,受到斯巴达国王墨涅拉奥斯的款待,但帕里斯却拐走了他美貌的妻子海伦,并带回特洛伊,希腊人非常愤怒,于是来讨伐特洛伊。然而在沃尔夫笔下,卡珊德拉通过自己的观察和体验,揭露了另一个历史的真相。
  特洛伊人第一次出航希腊,那时卡珊德拉还是乳母怀中的幼儿,只隐约记得那火炬、旗帜、岸边欢呼的人群以及那艘巨大的船。只是当她成为女祭司和预言家之后,“孩提时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些事,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第一次出航,是与希腊人谈判通过达达尼尔海峡的条件;第二次,为了索回被希腊人抢走的国王的姐姐赫西俄涅,不料不仅没有要回皇姑,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先知卡尔卡斯留在希腊未归。此后希腊人和特洛伊的矛盾也渐渐由贸易、海峡、人质等等问题逐步深化。第三次出航最终导致了战争的爆发。
  帕里斯出航归来,百姓只见他从船上带下一个面纱蒙得严严的人,而未看见其真实面目。宫廷宣布,帕里斯已经奉命将希腊最美的女人海伦从傲慢的希腊人那里夺了过来,从而消除了从前抢走皇姑而强加在国民头上的耻辱。为之喝彩欢呼的百姓却一直没有看到海伦露面。一再追问下,卡珊德拉终于得知真相:海伦根本不在特洛伊,一切都是谎言。国王为维护所谓王室脸面,谎称掠来海伦蒙蔽民众,企图利用英雄崇拜心理控制民众,为战争布道。实际上,无论是特洛伊还是希腊联军,战争双方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其真正目标是掠夺那里的黄金资源,争夺自由出入达达尼尔海峡的控制权。但他们都在利用海伦的名字,把战争的罪恶归咎于女人。
  小说取材于神话故事和英雄史诗,却抛弃了传统的文化规范。以往的神话中被誉为“最伟大的英雄”阿基琉斯在沃尔夫笔下却是杀人成性的“畜生”,骁勇无比的希腊联军将领阿伽门农,也不过是一个丧失自信的“懦夫”。古典神话宣扬和歌颂的英雄业绩,在卡珊德拉看来却是十恶不赦的谋杀行为。沃尔夫透过女性的“内心声音”,从“女人”的视角,用女人的价值观看待和评价特洛伊战争,以战争所造成的恐惧、痛苦的表达,代替了以往所谓英雄美德的宣扬。卡珊德拉的独白,一反战争起因的传统叙述——将其归结为美貌的海伦,从而揭露了历史上统治阶级为发动战争寻找种种借口,男性统治集团无止境的扩张欲,才是战争的真正根源。
  沃尔夫曾说,卡珊德拉是这部作品中唯一“认识自我”的人。卡珊德拉思维清晰、眼光敏锐,有着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和自我觉醒的女性意识,她不甘心扮演社会为她预设的妇女作为附属品的角色,向往做一个自主的人:成为女祭司。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卡珊德拉生活的特洛伊城邦,是一个从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过渡,并最终为后者所取代的社会。男人拥有特权,操纵一切公共生活,而女性的参与则十分有限。卡珊德拉敢于反抗男性权威阿波罗而遭受惩罚,她的先知先觉不被理解甚至误解,剥夺了被信任的权利。第二次出航归来,她精神崩溃;阻止不了军队第三次出航,她再次疯狂发作;当关于海伦的谎言散播时,她警告阻止,挺身反抗王宫政策;当她反对以姐姐为工具诱杀阿基琉斯的计划,并预言特洛伊的灭亡时,她不可避免地被自己人误解,被曾宠爱她的父王痛斥为敌我不分,投入监牢。
  卡珊德拉最有名的呼吁,也是小说中被引用最频繁的一句话:“战争何时开始,人们是能够知道的,但战争的前奏是何时开始的呢?倘若这有规律可循的话,人们应该把这规律传下去。雕刻在陶器或石头上,让它永远流传下去。那么这规律可能是什么呢。如果有的话,也许就是:你们不要被自己人蒙骗了。”
  这便是卡珊德拉,更是沃尔夫及其民族刻骨铭心的战争的教训。对于作家和她的人物来说,反战重要的不是记住敌人,牢记敌人的滔天罪行和留给我们的深仇大恨,而是首先警惕“我们自己”!卡珊德拉一直在观察,战争之前,当希腊人还根本无影无踪的时候,特洛伊的统治者散播谣言,诋毁对手,怂恿民众支持他们发动战争,磨刀霍霍,造成如临大敌之势。“战争的第一个信号,就是我们的行动要以敌人为目标。”于是军备竞赛被说成是自卫行为,敌人的形象被预设,海伦成了发动战争的替罪羊。卡珊德拉不解:我们何以需要敌人?作为预言家的她,看穿了导致战争的必然过程,认识到权力和谎言是相互的一丘之貉。她认识到:我们自己在制造敌人。于是她警告:战争是从准备战争开始的,反战同样始于战前,警惕我们自己,把我们拖入战争灾难的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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