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帕慕克府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作 杨振同 译
祖母不看报纸或者不在枕套上绣花的时候,她就和其他的尼桑塔希的太太们(大多和她年纪相仿)度过一个个下午,抽着烟,玩玩伯齐克牌戏①,偶尔打打扑克。她的扑克筹码放在一个柔软的鲜红的天鹅绒钱袋子里,是奥斯曼帝国时代有穿孔的旧式硬币,有的边上带有圆齿,有的上面刻有帝国时代的花押字,我喜欢把这些东西拿到墙角玩。
[注释:①一种类似皮纳寇的扑克游戏,每副牌64张。]
牌桌上有一位夫人来自苏丹的后宫;帝国衰亡之后,奥斯曼人被迫离开了伊斯坦布尔,他们就关闭了后宫,这位夫人就嫁给了我祖父的一个同事。我和哥哥常取笑她说话过分多礼儿的样子:她和我祖母虽然都是朋友了,但当她们高高兴兴地吃起贝基尔直接从炉子上给她们端过来的油乎乎的新月形面包和奶酪面包的时候,还是互相称呼“夫人”。她们两个都很胖,但是,由于她们生活的时代和文化都不蔑视肥胖,她们也就安之若素了。要是——这要隔四十年才有一次——我祖母要出门了,准备工作得进行好几天,直到祖母叫看门人的妻子卡梅尔•哈尼姆过来,用最大的力气给她拉胸衣的带子。我常常紧张兮兮地看她们在屏风后面拉胸衣的情景,又是推,又是拉的,还叫喊着:“放松啊,姐们,放松!”那个修饰指甲的也把我弄得魔魔怔怔的,她一般会早几天来看我祖母。这个女人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端着一碗又一碗肥皂水,许多稀奇古怪的器具集中放在她周围:我呆立着,她给我尊敬的祖母的脚指甲上涂得跟消防站一样红,看到她在我祖母那丰满的脚趾头中间塞上棉球,引得我心里觉得既很迷人,又很恶心。
二十年后,我们住在伊斯坦布尔别的地方的其他住处,我经常去帕慕克府看望我祖母,如果我是上午到的,就会发现她还在同一张床上,周围是同样的袋子、报纸、枕头和阴影。房间里的气味儿——混合着香皂、古龙香水、灰尘和木头的气味——也从来没有变化。我祖母总是带着一本绑着一根细细的皮带的笔记本,她每天在上面记录账单、回忆、饭菜、开销、日程安排以及天气变化。也许是学历史的缘故吧,她偶尔喜欢遵从“官方礼节”——尽管她这样做的时候,口气里总是有一丝嘲讽的味道——她的五个孙子每一个都以一个胜利的苏丹王的名字命名。我每次见到她,我都吻她的手;然后她就会给我一些钱,而我呢,也就不好意思但却乐不颠颠儿地装进口袋里去了。在我告诉她我父亲、母亲都在干什么后,她有时候会给我念念她在笔记本上写的东西:“我孙子奥尔罕来访。他很聪明,很可爱。他在大学学习建筑。我给了他十个里拉。若是真主的意愿,有一天他就会飞黄腾达,帕慕克家族的名字将会像他祖父活着的时候那样,人们提起来满含尊敬。”
念完这个,她就透过眼镜儿凝视着我,冲我笑笑。那微笑怪怪的,有些嘲讽。我心里想,她是在笑她自己呢,还是因为她此刻已经明白人生就是一堆废话,所以才笑呢,这时候,我也试着那样子笑了起来。
(特约编辑 孟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