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你不是十五,”他大叫,“到你生日那天你才一岁。”
  生日那天一大早汤姆就跑到我房间里跳上了床。
  “醒醒,醒醒,你今天一岁了。”
  早饭桌上,朱莉递给我一个很小的皮袋,袋里装着一把金属梳子和一把指甲刀,并没说三道四。苏送了我一本科幻小说,封面上画的是一个庞大的、有触须的怪物正在吞噬一条宇宙飞船,背后的天空是黑的,闪烁着明亮的星星。我拿了个托盘上楼到我母亲的房间。我进去的时候她正仰面躺着,眼睛睁着。我坐在床沿上把托盘在我膝上放好。她倚着好几个枕头坐起来,小口啜着茶。然后她说,“生日快乐,儿子。我一早起来要是不喝点什么都讲不出话来。”
  我们笨拙地拥抱在一起,她手上还端着茶杯。我打开她给我的信封。生日卡片里还夹着张两镑的钞票。卡上是地球仪、一堆皮面书籍、一副钓具和一个板球的静物照片。我再次拥抱了她,当茶在茶杯里晃荡时她叫了声“哎呀”。我们紧挨着坐了一会儿,她紧紧捏着我的手。她自己的手肤色蜡黄皮包骨头,我觉得就像是小鸡的脚。
  整个上午我都躺在床上看苏送我的书。这是我有生以来看的第一本小说。穿越银河的星云中漂浮的细小的孕育生命的孢子被某一濒死恒星发出的特殊光线所照射,由此孵化出一个巨无霸怪兽,以X光为食物而且已经威胁到地球和火星之间的正常宇宙交通。亨特船长的任务就是非但要除掉这个怪兽还要分解掉它巨大的尸体。
  “如果允许它永远这么在太空中飘浮,”一位科学家在无数简报的一个中向亨特解释道,“不但会造成相撞的公害,而且谁知道别的宇宙射线会对它腐烂的躯体造成什么后果?谁知道它的残骸里还会不会生出别的变种怪兽?”
  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当朱莉走进我的房间告诉我母亲不起床了,我们就在她床边一起吃蛋糕时,我都不明白她在讲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就不能帮她个忙,”朱莉离开前说,“就这一次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儿?”
  下午汤姆和苏把蛋糕和杯子搬到了楼上。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站在镜子前。我不是那种亨特船长会带上他宇宙飞船的人。我正努力长出胡子来以遮掩脸上的皮肤,可每一根稀疏的毛发都像根手指一样引导着别人的目光看向底下的粉刺。我在洗脸池里加满热水,手掌心伸进去抵住洗脸池底,撑住我全身的重量。我经常就这个样子消磨半个小时,朝镜子俯下身去,手和手腕浸在热水里。这就是我所谓的洗漱。同时我在做我的白日梦,这次想的是亨特船长。等到水已经不热了,我擦干双手并从兜里掏出那个小皮袋。我剪了指甲而且开始梳理我棕色的直发,我试了好几种不同的发式,最后决定梳成中分庆祝我的生日。
  我走进我母亲的卧室时苏开始唱“祝你生日快乐”,其他人也加入进来。生日蛋糕放在床头桌上而且蜡烛也已经点燃了。我母亲被枕头环绕着,她虽也随着歌声动动嘴唇,我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唱完之后,我把蜡烛吹灭,汤姆在床前跳起舞来并唱着,“你一岁了,你一岁了,”直到朱莉让他安静。
  “你看着多漂亮,”我母亲道。“刚洗了个澡吧?”
  “是的,”我说,切开了蛋糕。
  苏往茶杯里倒她自己榨的橙汁,她说这些橙汁用了四磅真正的橙子。
  “所有的橙子都是真的,不是吗,妈?”汤姆道。
  我们都哈哈大笑,汤姆很为自己得意,又重复了几遍他的评论,不过却没第一次那么成功了。这几乎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派对,而且我巴不得回去看我的小说。朱莉对着床将四把椅子摆成一个浅弧形,我们各就各位坐下来慢慢地吃蛋糕喝橙汁。母亲既没吃也没喝。朱莉想安排点节目,她想让大家都开开心。
  “给我们讲个笑话,”她对苏说,“就你昨天跟我说的那个。”
  苏讲了母亲也笑了之后,朱莉又对汤姆说,“给我们显显你的侧手翻。”
  我们得把椅子挪开让出地方来让汤姆四处乱翻格格大笑。朱莉在他折腾了一会儿之后止住他,然后转向了我。
  “给我们唱首歌怎么样?”
  我说,“我什么歌都不会。”
  “你当然会,”她说。“《绿袖子》怎么样?”
  单单歌名就让我火冒三丈。“我希望你别再对我们所有人指手画脚,”我说,“你又不是上帝,没错吧?”
  苏这时插了进来。“你来表演点什么吧,朱莉。”她说。
  朱莉和我讲话的当口汤姆已经把鞋子脱了而且爬到床上挨着母亲躺下了。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肩膀望着我们,仿佛隔着好远的距离。
  “对呀,”我对朱莉说,“你来点什么给我们换换口味。”
  朱莉二话没说来到我们为汤姆的侧手翻清空的场地,突然间她的身体倒立起来,只用两只手撑着,紧绷、纤瘦并且纹丝不动。她的裙子垂下来盖住了头。她的内裤衬着她大腿浅棕色的皮肤白得耀眼,而且我看得一清二楚布料如何绕着松紧带微微皱起紧扣着她平坦、结实的腹部。几丝黑色的毛发拳曲地从白色的胯部露出来。她的两条腿起先并在一起,眼下慢慢地分开,就像两条巨大的胳膊。朱莉将两腿重新并拢然后落到地面,站起身来。在一阵糊糊涂涂乱哄哄之后我发现自己站起身来,用哆哆嗦嗦充满热情的男高音唱起了《绿袖子》。唱完之后大家都鼓掌叫好,朱莉紧紧拉住我的手。母亲昏昏欲睡地微笑着。所有的一切很快就收拾干净了;朱莉把汤姆提下床来,苏把盘子和吃剩的蛋糕收走,我负责搬椅子。
  
  4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在荒草丛里找到了一把锻工用的大铁锤。当时我正在一个废弃的预制房屋的花园里到处逛荡,挺无聊的。房子本身六个月前就被烧毁了。我站在焦黑的起居室里面,天花板塌了地板也烧没了。有面隔墙还没倒,正中间是个通向厨房的传菜窗。其中一扇小木头门还连在铰链上。在厨房里,残破的水管和电源装置还坚守在墙上,地板上躺着个碎了的水槽。所有的房间里都是死命往上蹿争取阳光的野草。大部分住人的房子里都填满了不易挪动的用具,它们各就各位,每样用具都告诉你该怎么做——这儿是吃饭的,这儿是睡觉的,这儿是你坐着的地方。可在这个烧毁了的地方一点秩序都没有,一切都不见了。在这些大敞着的被烧毁的房间里我努力想象出地毯,衣橱,图画,椅子和缝纫机。我很高兴这些东西现在显得这么毫不相干、微不足道。在一个房间里还剩了一个床垫,紧扣在焦黑残破的搁栅之间。窗户周围的墙都塌了,天花板也塌了,不过还不至于碰到地面。那些睡那个床垫的人,我想,当然真的相信他们是在“卧室”里。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卧室永远就是卧室。我想起自己的卧室,还有朱莉的,我母亲的,所有的房间终有一天都会倒塌。我已经爬过那个床垫正走在一堵断墙上的时候,发现了草丛里那把大锤的锤柄。我跳下来抓住了它。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也许是消防员落下的,或是一帮破坏分子。我把它横扛在肩上带回了家,琢磨着能拿它砸碎什么东西。花园里的假山已经碎成了一堆,杂草丛生。除了铺路石之外也没什么可以下锤的,而它们早就碎了。我决定拿那条水泥小路下手,它有十五英尺长几英寸厚。根本就毫无用处。我脱光了膀子开始干起来。第一锤下去砸起一小块水泥,不过后面的几锤下去却纹丝没动,连块水泥渣都没掉。我喘了口气,重整旗鼓。这次竟砸出一道很大的裂缝,有一大块水泥碎了下来,真让我喜出望外。足有两英尺宽,搬起来很重。我把它清理出去靠在围墙上。我正要再次举锤开砸的时候听到朱莉在我背后的说话声。“不许这么干。”她穿了件亮绿色的比基尼。一手拿着本杂志另一只手上是她的太阳镜。我们所在的房子的这一面正好在背阴处。我把锤头放在两腿之间的地上身子靠在锤柄上。
  “你说什么?”我说。“为什么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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