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你根本就不会懂的。”
“为什么这么说?”
苏讲得飞快。“你从来就没懂过她一分一毫。你是她的一块心病。”
“胡说八道,”我高声道,停了一会儿我又重复道,“胡说八道。”苏坐在床沿上,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搁在枕头上。她说话时悲哀地望着前方。
“她要你做的事你从来都不理会。你从来就没做过一样帮她的事。你一直都太自我中心了,就像你现在这样。”我说,“如果我不关心她的话我就不会梦到她了。”
“你梦到的不是她,”苏说,“你梦到的是你自己。你想看我的日记也是这个原因,你想看看有没有写到你。”
“你是不是跑到地窖里,”我一边笑一边道,“坐在那个小凳子上在你那个小黑本子里记下我们所有人的所作所为?”
我强迫自己继续笑下去。我觉得心烦意乱,我需要制造出大量的噪音。我笑的时候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可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苏望着我的方式仿佛不是在看而是在回忆我。她从她枕头底下把那个日记本拿出来,打开翻找其中的一页。我止住笑等着她。“八月九日……你死了已经有十九天了。今天谁都没提起你。”她顿了顿,目光往下移了几行。“杰克的情绪坏透了。他因为汤姆在楼梯上乱嚷嚷把他给弄伤了。汤姆的头上给抓了一道大口子流了好多血。午饭我们就把两罐头汤搅和在一起应付了过去。杰克谁都不搭理。朱莉谈起她一个叫德里克的男朋友。她说她想哪天把他带到家里来问我们介不介意。我说不介意。杰克假装没听见上楼去了。”她又找到一页继续读下去,这次带上了更多的表情,“自从你死后他就从来没换过衣服。他不洗手,他什么都不洗,浑身难闻死了。他的手碰过面包后我们就不想再碰了。你跟他什么话都不能说,谁知道他会不会打你。他总是准备打人,不过朱莉知道怎么来对付他……”苏顿了顿,像是还要继续念下去可又改了主意,把日记啪地一合。“就这些,”她说。这之后我们唇焦口燥地争了有好几分钟朱莉在午饭时间到底说了什么。
“她没提要带什么人回家,”我说。
“她提过!”
“她没提。”苏在地板上的一本书面前蹲下来细看,我离开的时候她假装没注意。
楼下的收音机比刚才听到的音量更大了。一个男人在疯狂地喊叫一场比赛的情况。我发现汤姆正坐在楼梯顶上。他穿了件蓝白相间的连衣裙,背后打了个蝴蝶结。可并没有戴假发。我挨着他坐下时闻到一种淡淡的令人不愉快的气味。汤姆正在哭鼻子。他把指关节压在眼睛上,就像饼干筒盖子上的小姑娘的样子。一个鼻孔外头挂了条巨大的绿鼻涕,他抽鼻子的时候又不见了。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除了收音机的声音之外我想我还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不过我不敢肯定。我问汤姆他干吗哭鼻子时他哭得更响了。然后他情绪恢复了一下抽搭搭地说,“朱莉打了,还吼我,”然后又哭了起来。
我撇下他下了楼。收音机开得那么响是因为朱莉和德里克在争执。我在门口停住脚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德里克像是在恳求朱莉什么,他的语调都带了哭腔。他们俩同时在说,几乎是在吼,我一进门他们俩都马上住了口。德里克倚着桌子站着,两手抄在口袋里,两脚在脚踝处交叉。他穿了身墨绿色的西装,戴了条从一个金扣环绕过的领巾。朱莉在窗边站着。我从他们俩中间穿过把收音机给关了。然后我转过身来等着看他们俩谁先开口。我纳闷他们俩干吗不到外面的花园里对着吼。朱莉说,“你想干吗?”她没像德里克那么衣冠齐楚,踩了双塑料拖鞋,穿了条仔裤,衬衫在乳房底下打了个结。“下来看看是谁在大呼小叫,还有,”我说,瞥了德里克一眼,“是谁打了汤姆。”朱莉慢慢地点着脚尖,意思是她希望我快点离开。
我慢慢穿过他们俩朝回走,前脚的脚跟落在后脚脚尖前,就像是在没有标尺的情况下用脚来丈量长短。德里克非常轻柔地清了清喉咙,把表链拽出来看了看表。我看着他把表壳打开、关上又放回去。自从一个多礼拜前他第一次拜访我们以来我这是头一次见他。不过在此期间他已经好几次开车过来叫朱莉出去了。我听到过外面汽车的引擎声还有朱莉跑下前门小径的声音,可我从没像苏和汤姆那样攀着窗户往外看。朱莉在外面整夜不归也有两三次了。她从不告诉我她去了哪儿,可她告诉苏。夜宿不归之后的次日早晨,她们俩就会在厨房里一坐几个钟头,聊着天喝茶。没准苏已经全部记在她的日记里了而朱莉并不知道。
突然德里克对我微微一笑说,“近来怎么样,杰克?”朱莉大声叹了口气。
“别,”她对他说,我则冷冷地说,“还好。”
“这些天你都干吗了?”
我回答的时候看着朱莉。“没什么。”我看得出来我跟她的德里克讲话她很气。我说,“你呢?”德里克开口前沉吟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训练。有几场比赛。都是小打小闹,你知道……”我点了点头。德里克跟朱莉相互盯着对方。我的目光从一个转到另一个,竭力想说点别的。德里克仍看着朱莉说,“你玩过斯诺克吗?”要是她不在场我就会说玩过了。我曾看人家玩过一场,我也知道规则。我说,“没怎么玩过。”德里克又把表拉出来看了看。
“你该过来玩一场。”朱莉把抱在胸前的胳膊放开,很快地走出了房间。走的时候她轻声叹了口气。德里克看着她走了之后说,“我是说,你现在忙吗?”我努力想了想说,“我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忙。”德里克把身体站直,用手从上到下拂了拂衣服,他的手非常小非常白。他走到门厅照着镜子正了正领巾。他透过肩膀叫道,“你应该出去晒晒太阳。”我们走后门出去,在经过厨房的时候我注意到地窖的门大开着。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上楼问问朱莉这是怎么回事。可德里克用脚把门关上说,“来吧。我已经晚了,”我们就匆忙走出去,沿前院的小路走向他那辆低矮的红色汽车。
我很吃惊德里克车开得那么慢。他在座位上坐得笔直,与方向盘隔开一臂的距离,拇指与别的手指分开握着,仿佛这种接触让他感到厌恶。他没跟我说话。仪表板上有两排黑色的刻度盘,每个盘里都有根颤动的白色指针。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盯着这些刻度盘看。除了钟面上的指针之外别的都没怎么真正动过位置。我们开了有一刻钟时间。我们从一条主道下来拐上一条窄街,两旁都是大型的蔬菜批发店。有些地方的排水沟里堆满腐烂的蔬菜。一个身穿皱巴巴西装的人站在人行道上茫然地盯着我们看。他一头油腻腻的头发,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从衣兜里戳了出来。德里克在他身边停下车子爬出车门,让引擎照样转着。那个人身后是条小巷。我们经过他走进小巷的时候德里克对他说,“把车停好然后进去见我。”小巷的尽头是一道双开式的绿色弹簧门,绿漆上刻出几个字:“奥斯瓦尔德厅”。德里克先进去,用一根手指顶着门让我进去,头也没回。距我们最远处的几张球台上有人在打,不过近处的所有球台都空着,灯也没开。球房正中有一个球台灯火辉煌。看起来比另外有人打的那两个球台要更亮些,色彩鲜明的小球也都在桌上放好了。有个背对我们的人正斜靠在那张球台上抽烟。我们后面的墙上开了个明亮的四方窗洞,一个穿件白夹克的老人正透过窗洞看着我们。他前面有个窄窄的架子,上面放着带蓝边的茶杯和茶碟,还有个塑料碗,里面放了个小圆面包。德里克弯下腰跟那人说了几句话,我离开他朝一个球台走近几步。我读着球台中心球袋正后方钉的一块铜牌上写的制作人的姓名和居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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