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你的内裤怎么样了,姑娘?

作者:阿齐兹·聂辛




  这位年轻的姑娘——为了保护她的身份,我就不透露她的芳名了——把她一家人都搞糊涂了。她离开家去伦敦上大学,才走了十五天就回家来了。这姑娘出了什么事,使她发电报来报告平安到达才两个星期,就突然回来了?她曾是那么渴望去伦敦接受高等教育。这姑娘一直计划学习英国语言文学,不可能因为不懂英语而回来,尤其是在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一所以英语为特色的外语中学之后。她也不可能由于缺钱而回家。她家的经济状况好极了,她父亲不仅给了她足够多的外汇,还给了她一张信用卡。就在他们在候机大厅等候登机时,姥姥还把外孙女拉到一旁,在她耳朵边悄声说:“姑娘,为防万一,拿上这点钱,藏在你身上某个地方。你要去外国了,或许你会用得着的。”年轻的姑娘和平常一样满不在乎地把钱塞进了裤子后兜。
  姥姥每次给外孙女钱的时候,都会重复这句话:“没准儿你会用得着的。”
  姥姥比她所生活的时代落后三十年,也就是她外孙女出生前十二年。她一边说 “或许你会用得着的”一边给的钱只够买一个三明治,剩下的或许只够买一瓶橘子汁。老太太和别人一样,知道日子越过越艰难了,但她不懂得通货膨胀是什么意思。然而有一件事来老太太真的很懂:每次按月发放的她过世的丈夫的抚恤金来的时候,她懂得如何给这个姑娘零花钱,会说上一句:“或许你会用得着的。”
  这姑娘在伦敦遇到什么坏事情了?出什么事了,她就突然回来了?姥姥最是心急如焚,因为这姑娘是跟她长大的。家里的每个人都喜爱这姑娘,但姥姥的爱和别人都不一样。她是爱上了她的外孙女。因此,外孙女慌忙从伦敦赶了回来,她是最关心其中原因的人。
  姥姥是一个行将灭绝的物种里的一位伊斯坦布尔老太太。比如说,她从不使用她卧室里那个叫做高五斗橱的梳妆台,而坚持使用那个雕花胡桃木箱子和装有镜子的抽屉柜。她十六岁结婚时,作为陪嫁,这个雕花胡桃木箱子和装有镜子、上面是大理石的抽屉柜,连同作为嫁妆的物件一起从娘家带到了她丈夫家。
  雕花胡桃木箱子里,她的内衣放在绣花包袱里,里面放着干薰衣草,散发着新鲜干净的花香。这些干薰衣草由沿街吆喝“卖薰衣草喽。神油啊”的吉普赛人出售,放进平纹细布小袋子里,塞在她的亚麻布衬衣和内衣之间。玫瑰水来自这些薰衣草花,在先知诞辰用来擦手,加入在赖买丹月亦称斋月,伊斯兰教历的第九月。吃的圣饼水里。姥姥身上洒着柠檬香型科隆香水和松香,散发着“玫瑰水”香味。她从不用叫做“朝圣之旅油”的玫瑰香精,这些香精是由她过世的丈夫从麦加捎来的,香味太冲了。她女儿和所有的年轻女人如今用的五花八门的香水牌子,她都叫不出名字来。
  照她自己的标准,她不是一个拒绝革新的女人,但她也无法接受失去过去时代的美。然而,她那模范外孙女——她那宝贝姑娘懂得那么多、那么多事情——甚至不知道用上蓝剂是怎么回事。白色的床单在上蓝剂水里先洗,揉搓,略微洗一遍,再在上蓝剂水中略微洗一遍。加了上蓝剂,洗过的床单用衣夹夹着搭在晾衣绳子上,宛若淡蓝色的云彩在空中飘荡。啊,那洗衣服的香味哟!不管是女儿还是外孙女,她都无法给她们解释清楚这种洗衣服的重要性。
  在不久以前的家里,洗衣日,就像节日和礼拜日一样——你该怎么说来着?——很是不同寻常。女人的衬裙、内裤是从不挂在临街的窗户或阳台上的,尤其是女人洗过的内衣——姥姥过去常说 “对不住您嘞,是内裤”——根本不许被陌生的男人看见,连她的丈夫也不行!她那“过世的”丈夫从来没有看见过,连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姥姥的内裤挂在晾衣绳上。
  为取笑她,那姑娘曾问:“姥姥,他要是看见了,那会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她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就会瞎了眼。别瞎扯了!”然后她们就笑作一团。
  姥姥还坚决反对男商人手里拿女人的东西像纹胸、衬裙、内裤之类。现如今,叫做“内裤”的玩艺儿只是巴掌大那么一块布。男售货员手里拿着那块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女顾客,粗鲁地弄着那块布,两只手到处乱摸,就好像女人穿着它似的。
  至于穿着游泳衣到海滩上去,姥姥倒不反对,因为不管怎么说,海滩上大家都赤身裸体嘛。她年轻的时候,她“过世的”丈夫还在,她趁夏天赤日炎炎的时候也去过摩达,洗过几次海水浴。不过那时候是和家里人一起去的;女眷们在海里洗浴时,要用木篱笆遮掩起来。正如女公共浴池做的那样——女人带上一盘盘的羊肉大米菜叶包、蜜饯哈尔瓦一种由碎芝麻和蜜糖等混合而成的甜食,原产于土耳其。、西红柿沙拉和凉豆,围着大理石按摩桌举行一个浴池聚餐——海水洗浴也是如此。不同的是会带更多的水果,如罗马甜瓜,瓜果和葡萄。
  那个五斗橱以前是当作显摆的家具,放在客厅里,姥姥想着它已经过时了,就把它搬到了自己的卧室。这个五斗橱是以往日子留下的一件文物了,那时候在伊斯坦布尔,电可不像现在这么普及,所以五斗橱的各个侧面都装有灯,上面有大理石镜框,里面装有一面水晶镜子,还有大理石桌面。姥姥从来没有见过点这些灯。那时候点的是各种各样的煤油灯。这些灯装有淡绿色的玻璃灯罩,犹如那个时代有良好教养的淑女的撑满的裙裾,褶皱有致,一直是装饰品。
  姥姥把“灯”念做“den”。她不是切尔卡西亚人高加索人的一支。,但却是一位从苏丹后宫里出来的宫女抚养大的,她说话带有旧式伊斯坦布尔女人那种柔和而雅致的口音,尽管发音并不正确。除了把“灯”说成“den”,她把她已过时世的丈夫阿德南·贝叫做“埃德南·贝”,把“语言”叫做“以言”。听她讲话我怎么听都听不够。她讲土耳其语就像是她的舌部和腭部有糖块儿滚动一样。她十五岁半嫁人,二十一岁就熬寡。除了她丈夫,没有一个男人曾走进过她的生活。曾经有许多人向她求婚,也不乏追求者,然而她不想让她四岁的女儿落入继父的手中。她靠丈夫每月的遗孀/孤儿津贴,度过了许多艰难的时光,但是在她艰难地支撑着亡夫的家时,她除了亡夫的钱,别的钱她碰都不碰。女儿长大,结婚,也成了一个女孩儿的母亲;这就是去伦敦上大学,两个星期后又赶回家的外孙女。
  艾塞尔……哎呀呀……(我并没有打算透露她的芳名,为的是不暴露外孙女的身份,不过不要紧……说走了嘴……恰巧。好在这个大千世界叫那个名字的女孩儿不止一个)艾塞尔半夜赶到家,发现姥姥在熟睡。她母亲在这个最料想不到的时刻看见女儿站在面前,她感到惊讶不已。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如此突然地从伦敦回来了呢?
  艾塞尔解释说:“我在给父亲的电报里写了我为什么必须从伦敦回来。”
  母亲更加吃惊了:“啊哈!你给你父亲发了一封电报?”父女俩交换了一下眼神。
  父亲说:“我没有讲你就不会担心了。实际上电报很短;‘钱和护照被盗,即归。’唉,就这么几个字。至于细节我也不知道。”
  因为她没有告诉父亲,她将乘哪个航班回来,他也就无法去机场接她。
  “你至少要打个电话……”母亲说。
  “我不想毫无来由地打搅您。”
  “你的包儿是怎样被盗的?”母亲问。
  “哎呀呀……我很累了,妈妈;也很瞌睡……到了早上我再把一切都告诉您。姥姥也想听听。”
  已经过了半夜。他们就上床睡觉了。
  清晨,姥姥第一个醒来,听说外孙女回来了,她非常焦虑不安。
  他们坐下来吃早饭,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等待着艾塞尔讲话,但最急不可耐的是姥姥。清晨,她一眼看见了外孙女,就把艾塞尔抱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仿佛一场巨大的灾难降临到了她头上。
  艾塞尔开始讲她的经历:
  “我离去大学注册还有十五到二十天。所以我想,干吗不找个私人旅馆或汽车旅馆先住下来呢?我可以熟悉一下伦敦,看看博物馆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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