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奇迹

作者:朱迪.布德尼兹




  “乔纳斯?”
  “什么?”
  “没什么。”
  他看上去变样了。他好像剪掉了什么去,又长出什么来。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突然间改变他们的发型呢?他脸上刮得相当干净。眉毛看上去也修饰过了。还有他的睫毛没有了。可他有过睫毛吗?她以前怎么没注意到类似的事情呢?剪掉头发应该显得他更精神,可不知怎么搞的,却有种相反的效果:他的脸好像线条更硬了,更光滑了,特地修饰过,像一个僵硬的面具。
  “乔纳斯?”
  “什么?”
  她望着他那双手,厚实,钝重,仿佛天生就是来捏碎,撕扯开什么东西似的。她该走了。现在就走。可是相反,她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脸,从上到下,脸光滑得像缎子一般。
  他们就在那只沙发上做爱。乔纳斯动作那么缓慢,那么温柔,他没出一滴汗。盖博坐在他的摇椅里注视着他们整个欢爱的过程。他那么沉重,摇椅弹不起来,就这样悬浮着,那死沉的体重紧紧地压着皮带扣。
  
  盖博第二次消失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不该惊慌失措。可她不能,恐惧的心情比第一次甚至有增无减。又一次她冲上楼去,又奔下楼来,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她自己歇斯底里的沉重呼吸声淹没了一切声响。最后她停下来,呆了一会儿,由于自己在房间里运动而引起一阵阵微弱的气流触到皮肤,她都感觉得到。
  最后她在浴缸里找到了他,浴缸里没有水。他没有哭,也不像正常宝宝那样对自己在水龙头上变形的倒影陷入沉思。他只是坐在那儿,攥着小手,耐心地等待着。
  她把他托起来,放在换衣板上,撕扯开他的游戏服,他的尿布,打开一盏明亮的灯,对他的全身进行着仔细的检查。她觉得在他的脚踝处看见了一处新伤,然后又有一个在他的腹股沟处,继而又发现一串小伤散布在他的肩膀上,就像被什么东西咬过。然后有一处在他的脸上。接着她似乎看见他的全身到处都是伤,整个一面身子都分布着小伤痕。
  “我输了。”她说。
  她听到乔纳斯“砰”地关上大门。“宝贝,”他叫着,“宝贝,亲爱的,妈妈的宝贝,肉桂卷,甜心,蜂蜜饼,糖嘴唇,娃娃糕,”——念叨着他小时候常唱的歌谣,她过去对这些一个字也不信。她感到一种强烈而直接的愿望:藏起来——把自己藏起来,把盖博藏起来,把整座房子折叠起来然后把它藏到她的口袋里。她蹲在换衣板的旁边,听着乔纳斯上楼的脚步声。她意识到她的后背正暴露在外面,还有头,这些都容易受到攻击。她告诉自己有一个头戴面具的入侵者正走进客厅里去。这是幻想,而不是事实。
  “宝贝儿,”他说,“我回来了。”
  
  她猛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她一般早起后都晕眩,但今天没有。
  她蹒跚着走到育儿室,边走边摇动着酸痛的肩膀,敲打着后背。摇椅轻轻地来回点着头,仿佛有人刚刚坐过空出来。壁纸上的宇航员、牛仔、驯兽师都冲着她在眨眼笑。乔纳斯拿起报纸来。她一直心怀疑虑,宇航员穿的宇航服裤口处有遮羞布,驯兽师好像注定要丧命。她有多少次打算重换房间的壁纸了。她侧着身靠在婴儿床边。
  一个粉红皮肤、黑头发绿眼睛的宝宝正朝她看。她大声尖叫起来,那个婴儿也哭起来,声音那么大,她从来没听见过那么大的声音,仿佛墙壁都在哭嚎似的。
  乔纳斯跑过来,他过来得有点太快,好像事先在客厅里等过一会儿;他的惊讶也有些太戏剧化了。
  “盖博在哪儿?”她喊着,“他在哪儿?”
  乔纳斯的面部表情迅速变化着,从茫然到吃惊,从吃惊到狂喜,这种表情显然是在浴室的镜子前排练了几个小时才练出来的。
  “可是这就是盖博。他变过来了,他治好了。”
  “这不是盖博。你疯了吗?这孩子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个奇迹啊。他终于变过来了。我就知道他会的,他治愈了。”
  “他根本没有病!他以前就是好好的!”
  “他现在正常了。我们可以是正常家庭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是你想要的。”
  这个宝宝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小拳头在空中挥舞,小腿儿踢腾着,从他嘴里发出新的声响,不是哭叫,是一种其他的声音。这种婴儿的语言对她非常陌生。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乔纳斯抱起孩子,紧靠在他身上,哭声马上停止了。
  “怎么了?”
  一声响亮的打嗝嘲弄着她,是乔纳斯?还是这孩子?
  “你为什么就不能高兴起来呢?”乔纳斯说。
  而且大家都对她这么说,医生、警察(她坚持要报警)、她的父母、他们的朋友都这么说。这是个奇迹,人们说。你应该觉得自己幸运,就是那种运气的事。甚至医生们也是这么说的。
  “不要拒绝上天赐给你的礼物,对吗?”乔纳斯说,“你应该知足,是不是?你说不是那么回事吗?”这个新宝宝在她肩膀上大口吐着糊状的东西。他的外貌特点不十分显著,一个肥胖的下巴,一点儿也不像盖博。他很轻,很脆弱,不结实。如果她愿意,就可以把他一把托起来扔到窗外,她也许会做得出来的。他哭着,嚎着,当他哭叫的时候他的脸全变红了。当他打嗝的时候,哪怕是稍稍的情绪波动或消化的反应影响他的时候,都会让他脸变红。
  “像你。”乔纳斯说。他说得不错,每当朱丽亚窘迫或是激动时,她的喉咙和胸口就起红点,仿佛被一个隐形人扼住了喉咙似的。她现在又开始起红点了。
  “为什么你不能接受一件好事呢?”乔纳斯问,“我能理解一部悲剧里命运是被否定的,但这不是。为什么你非要怀疑呢?”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说,可没有人听她的。
  可是她知道,一个做母亲的知道。她的胸口在疼痛。她对盖博的渴望是一种热切的生理上的要求,仿佛一个鱼钩紧拽着她似的。
  这个陌生的宝宝在她怀里吮吸着,把她的奶水吃了个精光。这些奶不是你的,她想告诉他,是借给你的,它是给别人的。等他回来后,无论如何你都要还回来。
  她对自己说她不是一个合格的保姆,如同中世纪给女王的孩子哺乳的保姆。这只是个营生,仅此而已。
  “就是那么一个阶段,”乔纳斯说,“他最终度过去了。”他忽然间话语充满了权威,他没再去上班吗?好像他总在那儿,换尿布,用消毒剂擦拭每件东西,把大眼睛的娃娃递给宝宝玩。
  她悄悄地暗中搜查房子,搜查她想得到的所有能容下婴儿大小的每个空间,使用干衣机以前她也要用手电筒往里瞅一瞅。
  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搜索着后院里那些翻出新土的地方。她现在正处在病态中,她知道。她发现了一块柔软的地方,就开始用脚上运动鞋的鞋尖刨起土来。泥土轻而易举地刨开了,要是有把铁锹就刨得更快了,但是,她不想把这个孩子放下去拿一把铁锹来。她不能把这个婴儿留在房子里,她需要他待在这里,她叫他亲眼看着,当见证人,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持情绪稳定,不管她在什么样的洞里找到盖博,她要把他抱出来然后把这个陌生婴儿放在他待过的地方。
  她依然用脚不停地踢着,铲着,这时乔纳斯回家来了。门前灯亮起来。大门“砰”地关上。房间里的灯也亮起来。她听到他微弱的呼唤的声音,她看见育儿室里的灯亮起来。紧接着她看到他迅速掠过的惊惶的身影,这一定是我当时的样子,我发现盖博失踪时的样子,她想。
  他突然看到了什么,也许,在靠着树篱挪动的时候她的白衬衣也晃动。他飞奔出来,身上有些零乱——头发,衣领,眼镜,他的下巴在颤动着。
  他望着她和孩子,还有那个糕点盒大小的洞。“你在干什么?”
  “我想,我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愚蠢?”
  是,她想,我低估了你,你当然不会把他藏在那儿,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我们得怎么做,”他说,“才能让你高兴呢?”
  “你知道。”
  “听着,”他叹了口气,“如果我不再坚持让你相信这就是盖博,怎么样?为什么我们不装作这是另外一个孩子,他碰巧掉到我们膝下,我们必须得照料他。这样会好过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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