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握住我的手
作者:素 朴
每个星期六,我给希尔太太打扫卫生,给她做午饭和晚餐。她给了我这份差事,她是位于贝尔维迪街的AME Zion教会① 里的塞缪尔 · C · 夏勒斯牧师的朋友。在这个教堂里,每个人都了不起,但耶稣主宰一切。9月16日上午11点的时候,那时我读九年级,正在上数学课,我第一次听见从教室的窗外传来福音歌声。那甜美丰富的歌声深深地吸引了我。我找到了那座白色木结构教堂,它在一个角落里,学校的校车并不经过那里。每次我进去听福音歌,都经过夏勒斯牧师的办公室,他每次都定定地看着我,而且总在和谁通电话。我站在教堂的布告栏边,靠得很近,低垂着眼睛,在心里像马哈丽亚 · 杰克逊②一样唱着歌。
夏勒斯牧师比我想象的要矮一些,他的眼镜在漂浮着灰尘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小姐?你又来我们教堂啦?”
我说是的。他问了我的名字,我父母的名字、地址和学校。被他撞见偷偷地在教堂里晃荡,我感到十分窘迫,但他并不以为然,没有让我尽快溜掉。他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样熠熠生辉。他说,看我的样子,好像可以给别人做个伴儿。我可以跑到街角商店买东西并能把找头一分不差地拿回来,不是吗?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清洁工,不是吗?他邀请我来听唱诗班唱歌,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他也让我抓住这个机会,这个特殊的机会,把耶稣的慈善传给住在这条路上的那位非常可爱、非常优雅的老太太。他把我带到教堂门外,指着贝尔维迪街那头老远的一所普普通通的小房子,那家的草坪没有形状,门廊也歪歪斜斜。
“我给希尔太太打个电话,告诉她你现在就去她家。你现在就要去,伊丽莎白。”他用一只大手拍了拍我瘦弱的背, 并推了我一下。他说“去吧”,我就去了。
希尔太太一头灰棕色的鬈发毫无生气地飘在耳朵上,原本圆圆的棕色眼睛现在成了不透光的米色缝儿,仿佛是她黝黑的、已长了皱纹但仍光滑的脸上的两个多余的点儿。她有七套家居衣裙,她那当医生的女儿每年从遥远又了不起的加利福尼亚回来看她两次,并把七套衣裙全部换成新的。希尔太太没有按照希尔医生的意思更换它们。那套粉红色的,她一穿就是一个星期,当汗水和治疗湿疹的药膏把它浸渍得硬邦邦的时候,她就脱下来扔进有盖的篮子里让我洗。星期六,她穿那套紫色的,我一点儿也不责备她。这是最不实用的一套,布料不是棉方格的,而是软天鹅绒,拉链末端的拉扣是一朵紫黄色的向日葵,仿佛是登载在希尔斯① 商品目录上的已经褪色的凡 · 高的那幅画。穿着那套紫色向日葵裙子,希尔太太给我算命。
“生命线很长,”她说,一个皱巴巴的粗指头掐进我的手掌。“这儿是爱情线。你给希尔太太带猪肉皮来了吗?”
希尔医生寄来过一张便条,说希尔太太心脏很不好,盐和脂肪是绝对不能碰的。希尔太太和我达成一项交易:算一次命,给一袋吉姆牌腌猪肉皮。
“把袋子打开,放在这儿。我们开始。”
我“砰”地打开两听葡萄苏打。
希尔太太俯在我的手掌上,我可以闻到她油腻腻的头油味和她用来预防感冒的Vicks VapoRub② 中刺鼻的桉树油的味道。
“很早就有风流韵事。”她掐着我的手掌,然后抓住我的手,指着爱情线和生命线的交叉点让我看。
“真的吗?”我说。 我并不认为我正在谈恋爱。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斯通先生,我知道他喜欢我,但不是关系色欲的那种,而没有性,你是不可能有恋爱故事的。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我和塞思 · 斯通有过一次小小的性体验,但它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恋爱故事。我们当时在扮演詹姆斯 · 邦德,他把我的内裤扒下来,把手放在我的大腿间。他把一根长手指插进我体内,并粗鲁地摇来晃去,直到听到我的父母在前厅收拾衣服。他把我推倒在床上,使劲拉上我的内裤,并用拇指抚弄我的大腿内侧。我的父母在喊我,我们跑下楼,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被弄青了的、湿润的私处,还有塞思身上,他告别时坚持和我的父亲握手。我感受到那种紧张和兴奋以及羞辱可怕而又强烈。这就是人生。也许是惭愧或者不在意,他不再接我的电话,我父母正巧也刚刚中断同他们家的来往,所以我的童贞得以保持了更长的时间,而我思念他的手。
希尔太太靠回到躺椅背上,脸扭向一边,观察我。“我的衣橱里有一个帽盒,已经旧了,是红色的。甜心,去把它拿来。”
希尔太太只有在让我做事或批评我时,才用这些亲昵的称呼。
这可能是我妈妈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衣橱:皱巴巴的衣服乱糟糟地堆在里面,橱底甚至还有污水,不配对的鞋子的鞋跟朝上,缠在成堆的上衣和裤子中。最上面一格里有三个帽盒,一个是红色的,已褪色了,一个是绿白条子的,还有一个黄色的,四边垂着积满灰尘的象牙色流苏。希尔太太比我矮许多,腿脚也不方便,几乎没法从一个房间跛行到另一个房间。这些帽盒和摆放它们的搁板上都布满了灰尘。
希尔太太把她的红帽盒放在紫色天鹅绒的裙摆里,用瘦筯筯的双膝托着以免滑落到地上。“里面有好东西,如果放在外面,贼会偷了去。没有小偷会翻一个老太太乱糟糟的衣橱。”我也总是为自己乱糟糟的房间寻找理由。
希尔太太拿掉盒盖,递给我,厚厚的灰尘轻轻飘落。“怎么样,小姐?这些玩意儿外面已经见不到了。”
她拿出八个长长的银勺子,勺子的顶端镶着心形的银丝花边。她把勺子一个个递给我,我的手指摩挲着那细细的银质心形花边。她捏着一把勺子的勺柄,摇晃着给我看。
“喝冰茶用的。勺柄是空的,你也可以吸。是结婚时收到的礼物。”希尔太太闭上了双眼,“阿尔瓦和埃德娜 · 托马斯送的——埃德娜是希尔先生的同事。夏季的冰茶和草莓小蛋糕。还有圣诞节的白兰地酒杯和涂满糖霜的柠檬蛋糕。”
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看见过这么花哨又廉价的东西。我父母的房子十分气派,有棱有角的柚木和整洁紧绷的皮革,每件装饰品都强调了文化或艺术或良好的品位。这些勺子只是些很可爱的小玩意儿,我感觉自己只要稍一用力,空心的勺柄就要报废了。
“你要把它们送给你女儿吗?”我问道,但心里确信,壁炉上方那个8×10大小的菘蓝色镜框中的薇薇安 · 希尔医生——一只指甲修剪整齐的手搭在一辆庞大的白色奔驰的折式车篷上,黑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令我们在想她为何四处奔走——不会要这些勺子,也不会要这栋地面凹凸不平、灯罩脏兮兮的房子里的任何其他东西。薇薇安 · 希尔以前的卧室现在成了储藏室——电线挂钩、二十年前的衣服、因鸡眼和 囊炎而被撕开但仍不能穿的鞋子、在我来之前已经死了六个月的猫的猫食、装满橡皮绑带和美国救济补助票① 的圣诞甜饼盒——希尔医生留下的惟一的东西是标有刻度的升降窗帘的承梁木。希尔医生回来看希尔太太时,住在汽车旅馆里。
希尔太太朝这些勺子伸出手,虚弱无力地朝我的左边挥舞着。“把它们给薇薇安?我为什么要把它们送人?我还没死呢。把那些勺子给我,姑娘。”
我扣下了一把勺子,把其余的放回她手中。它们横七竖八的,像一个破棕色垫子里的银针。她把它们归好类,并用绢纸包好。趁她还没有数之前,我将扣下的那一把递给了她,以免她责备我。
“别忘了这把——它从你的裙摆里掉到地上了,”我撒谎说。
她做手势要盒盖子。“下一次,我们再看看别的宝贝,”她说。
我把这个红色的帽盒放回原处,并手脚麻利地把那个绿白条儿的帽盒拿下来。里面有十二把银勺子,勺柄又短又粗,呈螺旋形,顶端镶有细致的搪瓷长发双面男人像。每张小小的白面颊上都有两个粉红色的点儿,眼睛是一对蓝色或棕色的点儿。几抹形状各异的棕色线条就是他们的头发了。
“现在不要搅和我的东西,”希尔太太说。
“我没有。我只是在设法把它们放回原处。实际上,我在清理你的衣橱。”
“哦。更是在窥探吧。”
我知道她不会介意的。不会有多少人对希尔太太的生活感兴趣的,更不用说她的衣橱里装的东西了。
几个星期六过去后,希尔太太和我把这三个帽盒都看过了。除了镶着信徒像的勺子和搅拌冰茶的勺子外,还有六个小茶杯和茶托儿,每一个茶杯和茶托上都有一朵不同的花儿,杯底又各有一朵含苞未放的蓓蕾。我喜欢这些。
希尔太太有两本烹调书,一本是《烹调的乐趣》①,一本是《逾越节羔羊》。《逾越节羔羊》是费城AME Zion 教会出版的,几乎和隆波尔这本沾满肉汁的厨艺权威书一样悠久。两本书我都读过,一次,希尔太太教我如何点燃她的那个有缺口的汽炉子时,我开始学习烹饪。每个周六,我烧好五小份砂锅菜,我不在的时候,希尔太太只要热一热就可以吃了,有时候,她就吃冷的,好在没有吃出什么毛病来。
整个一月份,希尔太太总觉得冷。她厌倦了帽盒,厌倦了给我看手相,也不再喜欢吃砂锅菜。我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天黑时才醒来。
“我睡觉时,你不要走。伊丽莎白,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如果没醒,你就不要走。”
“好吧。我是说,即使我走了,你也很好的呀。我是说,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不要告诉我在我自己的屋子里会有什么发生。你离开以前,来把我喊醒。”
“是,太太。”
那个星期六,刚吃过午饭,她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走进她的卧室,站在衣橱前,盯着那一排帽盒子。我取出那些“信徒”,挑了那个睫毛又黑又长——和塞思 · 斯通的一样——眼睛斜睨着我的。我把它藏在背包里,然后整理希尔太太的床铺,以舒缓自己的紧张,我找出一条干净的床单,把原来的扔进洗衣机里,这时感觉好多了。
接下来的星期六,我拿了那个蓝眼睛的,再接下来,我拿了那个棕色眼睛的。我的下一个目标是那个形状像女式拖鞋的茶杯。
希尔太太对我说:“这个星期二你能来吗?我的薇薇安要来,她只在这待一会儿。我想我们在她到来之前来个大扫除。”
“我不能来。我学校里有事。要编报纸。还要开会。”斯通先生是我们的顾问。
“我想你也许可以不参加会议,宝贝儿。我不想强迫你这样做,你知道,但我星期二确实需要你帮忙。难道要我的梵西 · 潘兹医生摇着脑袋叹息,讨论着要把希尔太太送进养老院吗?我星期二需要你。”
如果我这个星期二来,那么以后每个星期二都得来。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需要就像可怕的、黑色的根须一样伸了出来,把我裹了起来,将我埋进潮湿的棕色泥土里。
“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能来。我正好要主持会议。也许可以从教堂请个人来帮一下忙。”在我看来,教堂里到处都是穿着体面、戴着手套和帽子的女士们,她们都很乐于助人。
“从教堂里找个人来这儿?别说傻话。你才是我需要的人。我星期二需要你。如果你考虑一下,你不会觉得我这么要求有一丁点儿过分。”
我没再说什么,希望她感到这么坚持有点不好意思。
“来吧,宝贝儿。你拿了我三个勺子,我这么坚持也不过分吧。你拿了三个银勺子,星期二还不来帮帮你的老朋友希尔太太?我管它叫自私,而且愚蠢。我叫它愚蠢。偷我的东西,还逼我发疯。你认为我要直接去找夏勒斯牧师,告诉他,他给我找来的那个可爱的犹太小姑娘偷我的银器?你认为我要给你的爸爸打电话,告诉他,他的女儿是个小偷,欺负一个孤苦伶仃、眼睛半瞎的糟老太婆吗?”
“天啊,”我说,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以免她从躺椅中跳过来打我。
“别喊天喊地。”她的声音温柔下来, “那些勺子就归你啦。还有那只茶杯。只有星期六你才来,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而且这是事实。”她重新靠在椅子上,面颊贴在她垫在头靠处的邋遢的小垫子上。
我走近她,感到羞愧,不是因为我偷她的东西,而为了我刚才让她这么恳求我。我要补偿她。以后的每个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只要她在世,我都要来。
整整那一年,甚至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的身体都在发生变化。当我醒来时,我非常熟悉的肉体偷偷地溜走了,或者躲藏在一层薄薄的黑色毛发之下了。男孩子们仔细地盯着我看,把我朝墙上撞,却又一言不发。我不像有些女孩子那样记得住自己例假的日子,所以,我弄脏了大约二十条短裤,书包里装着备用的,还有六支卫生棉、一支薄荷味的美宝莲口红和一个CornSilk连镜小粉盒。我不时地偷偷照镜子。我偷了妈妈的粉色和浅绿色的欧洲冻胶和乔伦牌脱毛霜,涂在脚趾头上,我不想在里维埃拉出现时,自己那双长满黑毛的脚让肖恩 · 康纳利恶心得要吐。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这个(即使我想,又能和谁说呢?),但我认为我有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