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握住我的手

作者:素 朴




  斯通先生说我确实有。他在我们九年级的英语课上给我们读诗,并告诉我,我可以在学习时间里把我自己写的诗拿给他看。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俩的椅子扶手紧挨着,我闻着他的咖啡和烟草以及他中年男子的味道。我看着他卷起衣袖,露出粗壮的胳膊。他用修剪成脊状的指甲轻敲着每一行,并圈起不合适的字,在写得好的地方轻敲两下。
  我的诗描写了拥挤的公寓楼里的孤独和可怕的争吵以及死于俄罗斯大雪中的诗人。
  斯通先生说,“我知道你懂得孤独,宝贝儿,”他每隔一行划掉一句,并让我舍弃所有那些描写我没去过的地方的诗。他让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吃午饭。我带给他三盒蓝色铅笔,还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南方。”他说。
  希尔太太和我在阅读《傲慢与偏见》和保罗 · 邓巴 先生的诗。我给她修了几次指甲,还好,没有把她弄得很痛,我希望她不要让我给她修脚。一天下午,我进来时,发现她在睡觉,脸上还有微笑呢,她的脚,像蟾蜍一样的棕黄色,一样的高低不平,浸泡在温暖的水里和洋甘菊的叶子中。我擦干她的脚,又稍稍弄湿润,把她的脚趾甲锉一锉,然后涂上卡纳比牌的红指甲油,还把自己的手指也涂了。
  斯通先生说:“多花哨的指甲。”他问我是否愿意冒着弄坏修剪过的指甲的险给他整理文件。我告诉他我用的是莎莉-汉森牌的,不会剥落。
  我喝着斯通先生的咖啡,等着有人来羡慕我把红色的牛仔靴子跷在一堆蓝色书本上。从斯通的办公桌后面,我可以看到所有初中生经过,眼睛在我尖尖的鞋头间绕来绕去。铃声响起时,我关上门,一边整理,一边读着每一个人的分数。
  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透过毛面玻璃的窗子,能看见办公室后面的停车场,布满灰尘的金属文件橱,斯通先生那装着一个星期的薄薄的烟灰、灰土和腐烂的苹果核的垃圾桶——我感到人生很圆满。其他女孩子做的梦,比如,和男孩子来点真格的,或者美丽的衣服,或者骏马,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最美好的梦想,人生的真正红心,就是斯通先生,而希尔太太是丝带,书本是修饰的花边。
  惟一真正丑陋的东西就是我父母之间无休止的争吵。我的父亲搬出去,又搬回来,又搬出去,他每次回来或离家出走,都留给我二十美元。我坐在斯通先生的亚麻油地毡上,靠着文件橱,斯通先生蹲在我身旁。
  “丽斯(伊丽莎白的昵称),发生什么事啦?”
  “没什么。我讨厌我的生活。有时候。”
  “我感到难过,”斯通先生说,“每过一年,情况都会变好一点的。至少以后十年会如此。”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低头看着我的鞋尖。
  “也许不是,”斯通先生表示同意, 没有笑容。我深深地看着他蓝色的小眼睛,看不见它周围的皱纹,看不见眉毛长什么样,也看不见他面颊上深深的难看的凹点。当他看我时,我移开了目光。
  我喜欢他跪在我身旁,长长的腿弯曲在脏兮兮的地面上,甚至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那不只是“好”,而是“伟大”,我泪流满面。三滴泪打在我的笔记本上。我希望他允许我逃课,希望我自己不哭,希望我没有弄坏我妈妈的黑色丝绸T恤。
  “你可以去上课吗?铃响了。”
  “我想想。我不知道。”
  “好吧,待在这里。我会给你一张请假单的,你待会再走吧。你缺的是谁的课?”
  “扩展代数。普罗瓦特拉先生不会介意的。”
  “哦,我猜,一节课不上也没什么要紧。你也不会想成为数学天才的,陶布小姐。你还是开发其他方面的才能为好。”他从瓶子里倒出一些咖啡。“我要去上课了。你就坐在那儿,给我写首十四行诗。如果你愿意,放学后,我开车送你回家。”他迈着牛仔惯有的迅速而敏捷的步伐飞快地走了。
  我叹息,读着他给博比·贝尔尼克的神学卷子的评语。我从课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摸出几颗巧克力,是他给我留着的。他爱我。
  我告诉希尔太太,“绝对再没有猪肉皮了。”
  “难道屋子里有医生在吗?”
  “好啦,希尔太太,那样对你不好。”我还没能对其他任何成年人用这种口气讲过话。我妈妈从来不做对她自己没好处的事,我对我爸爸的健康一点也不感兴趣,而对什么都了解一点的斯通先生也把事情摆明了,那就是我们的谈话内容可以有关我,但不能涉及他。
  “谁把你送回来的?我听见关车门的声音。”希尔太太喜欢认为自己的听力极好,以弥补视觉上的力不从心。
  “斯通先生。”我自豪地说。
  “他是谁?”
  “我这一年的英语老师。”
  “为什么他总是送你到这儿来?”
  希尔太太总是有点喜欢指责。我耸耸肩,我知道她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开始削胡萝卜。
  “伊丽莎白,我难道是自言自语不成?你在学校里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没有。我想,他送我来这儿,是因为我要到这儿。”我说得慢而清楚,想让她明白她这时候很蠢。
  “他多大年纪?姓什么来着?”
  “斯通先生。我怎么会知道?老啦。你是想做胡萝卜泥,还是削成一圈一圈的,和豌豆或什么东西混在一起?”
  “他带你兜风了?”
  我把胡萝卜削成不适合食用的大块块,然后去她的卧室收拾洗好的衣服。她只有坐在那里等。如果跟着我,她的脚会痛得让她受不了的。
  “你妈妈见过他吗?她没有。你的腿长长了。”
  我又耸耸肩。
  “你不再戴眼镜了。为什么?”
  “我戴隐形眼镜了。”我喜欢隐形眼镜。我热爱这个轮廓清晰的世界,我爱护自己的藏在黑色睫毛膏之下的眼睛。我每天早晨戴上,晚上睡觉前才摘掉,除了睡觉时,我无法忍受不戴着它们。
  斯通先生星期二和星期四开车送我。从那天起,我尽力把动作放轻,我用两只手轻轻地开关门,以免发出声响,但每当我一进门,希尔太太就会说,“傻瓜。”好像是在对别人说话。
  夏洛特 · 麦克林是学校里的社工,如果她听说过希尔太太的话,她对我的印象可能会好些。她认为根本没有人在乎我在斯通先生的办公室里打发所有学习时间,也没人在乎我经常在放学后坐他的车。麦克林太太明白——即使其他人不会有这些想法——虽然这并不违反学校的任何规定,但看见一个九年级女生坐在英语系主任的办公桌后,呷着他的热水杯里的咖啡,向过往的人展示她的靴后跟,这毕竟损害了学生和老师的道德原则。
  希尔太太说:“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斯通先生几乎每个下午都开车带我兜一兜,在他那辆旧Saab 车里,我贪婪地吸着烟味,屏住呼吸,以使旅途显得更长一些。他借钱给我给希尔太太买瓶苏打,看着我对着他的护目镜涂透明唇膏,梳理刘海。连环漫画册的残页、纸杯和空烟盒盖住了我的帆布胶底运动鞋。
  “你长大了。”
  “是的。是这样。”我说。
  “你照看——成年人吗?”
  没错,但夜里我仍然害怕独自一个人待着。“是的,我是说,不太多,”我说。“但是我能。”
  斯通先生皱皱眉。“好吧,也许什么时候请你照看我们呢。”
  他把我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透过烟雾眯着眼睛看我,我想他决不会要我照看他的,决不会开着Saab兜很长时间,在月光中驶过没入夜色的房子。但是,他会的,如果希尔太太没有进行干涉的话。
  第二天,我说了希尔太太希望我说的话。
  “希尔太太想见见你。她过去也是教师,我想。”
  “真的?”
  “她说是的。她希望你来。”
  斯通先生没有回答。我穿着低腰喇叭裤和墨西哥式的罩衫,曲线分明的胸前绣着柠檬、橙子和红色心形图案。我坐得直直的,以免肚子挨着腰带。他说:“多漂亮的罩衫。”但并没有看我。他说话的语气像一个父亲在讲自己的儿子。这么好的孩子,又绝顶聪明,甚至我的父母这样说过我。我告诉斯通先生我喜欢孩子,他大笑起来。
  他朝侧面的车窗往外看。“你要知道,我成长的地方和这里十分相似。虽然大部分是白人。噢,上帝,看那些东西。”他指着两座一模一样的有蓝色百叶窗的房子,一模一样的花园井井有条,小小的走廊,每个走廊下有两把椅子和一个小塑料桌子,桌子上摆着四个高脚的粉色玻璃杯和配套的罐壶。“你闻到了吗?那是南方的味道,是南方。薄荷、松土,还有玉米淀粉。你要我现在就进去吗?”
  “好啊。”我把他领进厨房,向希尔太太通报了一声,免得她感到突然,又大惊小怪的。“我们来啦,希尔太太。我把我的英语老师斯通先生带来了。他想他应该进来和您打个招呼。”
  斯通先生好像不大喜欢被强行带进希尔太太的装饰着蓝色锦缎的起居室。希尔太太直视着他,可看上去却像别过脸去不理他。
  “欢迎光临,斯通先生。伊丽莎白伟大的英语老师。亲爱的,为什么不给我们拿两杯水呢?”
  我没有动,希尔太太拍了几下手,好像我是一只没有拴牢的小鸡,然后,我去拿茶水,并回头看斯通先生。他对着希尔太太微笑,也拍了一下手。我贴着厨房的门,门很薄,我能听见希尔太太在叹气,斯通先生也在叹气。
  “你能靠近一点吗?我的视力不大好。”希尔太太用那种老妇人的甜美而微弱的声音说。
  我听见他搬动软垫凳的声音,现在他离希尔太太只有6英寸远,仰视着她。希尔太太也许正在努力看到他,所以,她的耳朵对着斯通先生的脸。
  “你看起来不年轻了,”她说,我听见斯通先生大笑。
  “是的,太太。”他的声音变了,不是他在教室里的声音,也不是在车里抽烟时的那种,是南方口音。
  “再近点,”希尔太太说。“南卡罗来纳州的吧。”
  “没错,太太。是克尔肖地区的。您呢?”
  “亚拉巴马州的马尔斯。”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轻,他的鼻子都快要抵进她布丁似的面颊里了。
  “从克尔肖一路来到这里。天哪。”有一会儿,我什么也没听见。“你想把这女孩儿怎么样?你特别喜欢女孩吗?而且是未成年的?”
  斯通先生呼吸急促起来。我想冲进去把她打翻在地,然后,我们开着暗红色的折篷车去某个美好而陌生的地方。
  “不,太太。这不是事实。我并不是对女孩子情有独钟。我家中有妻子,还有三个儿子。”
  “哦。那么,”她说,我在想他们现在离得有多近。我只能看见他银白色的鞋尖抵着躺椅。
  “哦,那么,”他回应道,“我知道这好像不是理由。我可以向您撒谎,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这样做的。一个正常的男人,噢,天哪。请您原谅,太太。”
  我听见希尔太太的喘息声、斯通先生剧烈的咳嗽以及壁炉上方嘀嘀嗒嗒的钟声。
  “我不会做任何我不应该做的事,”他说。
  “除了你现在想做的以外。而且你并不想就此罢手,是吗?”
  “是‘不能’,而不是‘不想’。我能怎样?我现在不打算离开这里,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而这又得相隔大约三千英里的距离。我们能把这一切扔进大海了吗?”
  希尔太太非常轻柔地说:“我们能把它扔进两个大海里,这对你有好处,你知道我们应该这样做,因为这件事不会给你带来荣耀,这也不是一次关于原谅的谈话。我不管你如何了断,这是你,或你那可怜的妻子应关心的问题。你向那可怜的孩子伸出了一只手,只是一只手,而她认为你爱她的思想,甚至她长大后,仍这样认为。我将看见你被罚进地狱,听你在祈祷死神的降临。别以为我不知道。她都告诉我了。你也许可以把手放在你自己身上,我也不想把你想得太坏,斯通先生。”
  “是的,太太。我不想您把我想得太坏,我也不想把您往坏处想。我不想伤害她。你必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是爱。我得说,其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爱她的思想。我向您保证。好吧,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没别的可说。我将首先收回我的手。”
  听上去对他来说,放弃我,只在余生敬慕我的思想,这并不十分困难。他似乎并没有疯狂地爱上我,远远达不到吓住他自己和希尔太太的程度。他只是显得十分乐意用南方口音谈天,他们俩愉快地说着话,声音比和我说话时要温和宽厚和甜美得多。
  我把茶端进来,回去拿勺子,然后再回去拿牛奶。斯通先生倒了点牛奶。希尔太太讲了她在主日学校教书时的几个孩子的故事,那些孩子现在都是斯通先生这般年龄了,斯通先生听得拍腿大笑。
  我把他送到门口,他叫着我的名字,把我的衬衫领口拉平。我抬着双肩,迎向他的手指,他的手往下滑了一点点。希尔太太说他当然应该再来,他说他当然希望再来,不是因为她的好客,而是乐意再来。
  我在他的身后关上了门。她在叹息,吸着牙齿,在做准备动作。
  “那就是你的斯通先生。”
  “是的。你要点脆皮火鸡吗?从上周末你就一直在吃三豆沙拉。”我打开收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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