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鸡尾酒会

作者:大城立裕




  ——也许是感情用事。但是,罗伯特·哈里斯也有些理性用事过分了。他明确宣称,他没有答应我的要求的义务。还有,根据现在冲绳的法律,审理我女儿案件的法庭没有传唤他作为证人到庭作证的权利。他说的道理我也知道,但是,罗伯特 · 哈里斯对我说的这些,似乎有些正确过头了。
  米勒 所谓法则,有时会伴随着牺牲的。
  ——我和孙先生也一起谈论过。孙先生说,他也是在无奈地服从着法则。但是,我们彼此真的是忠实地生活于理性法则之中吗?哦,不,在我们的生活中,应该如何行动,真的是有严格的理性规定的吗?
  小川 (用日语)后面还是不说为好。
  ——(用日语)噢,谢谢。但是,我们还没进入正题呢。(用中文)刚才小川先生说的意思,您明白吗?他担心破坏了我们之间安定的关系。但是我想,这也是无奈。这种安定是一种假象。米勒先生,您对我把从别的美国人那儿受到的伤害,感情用事地类推到您的身上感到遗憾。但是,比起别的美国人,您和我又近了多少呢?例如,您从没有确切地告诉过我,您的职业是什么。甚至当我问到时,您也是顾而言他,尽可能地回避。
  米勒 这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的职业上的规定。
  ——这有别的意思,我惟有这么认为。现在,在我知道您的职业后,我这么认为也是很自然的。您和我之间,我们相距得很远。
  孙 我所作的努力,您全要毁坏殆尽了。
  ——孙先生,您所作的努力是没有必要的。哦,不,这努力是非常好的,但是您忽略了在这之前您应该做的事。
  米勒 什么努力,孙先生?
  孙 在战争结束之前,蒋总统对军队以及全国人民的训辞:我们一定会胜利。如果胜利了,我们一定要和日本国民友好。我们的敌人是日本军阀,而不是日本的人民群众……
  小川 但是,中国人实际上不是没忘记那怨恨吗?
  米勒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想忘也是忘不掉的,无论以怎样的大义名分。
  孙 忘掉怨恨,致力友好——二十年来,我们一直是这样努力的。但是,您却破坏了它。
  ——不是我,也不是小川先生。是罗伯特·哈里斯破坏了它,米勒先生破坏了它,莫根先生破坏了它。
  米勒 你疯了。所谓亲善的道理,我不明白。但是两国国民间的友好,归根结底不就是个人和个人之间的关系吗?尽管产生了很多怨恨。一方面有怨恨之间的决战,而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友好,我们尽可能地为更多的友好而努力。人与人之间都应这样。这时,即使有怨恨,什么时候也能成为朋友。
  ——假面具。你们制造了友好是一切的假面具。
  米勒 不,不是假面具。是真实的。我相信友好完全可以是一切。我真诚地希望是一切。
  ——您的理论是不错。但是,因为您没有受过伤害,所以您不会感到这理论中的破绽。一旦受过伤害,就会产生怨恨,这是事实。想要掩盖这个事实,那就是假面具的理论。我必须揭发这理论的欺骗性。
  米勒 您打算怎么办?
  ——我要起诉罗伯特 · 哈里斯。
  小川 你说过不起诉了。
  ——也许以前是被假面具的理论欺骗了吧。心里知道假面具的存在,却要接受下来。为什么受到如此的侮辱和出卖,而要把它忘掉,明明感到心中有难以平息的怒火。现在不晚,我要彻底进行追究。
  孙 那您的女儿只有受苦了。
  ——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孙 米勒先生说的假面具理论,我至今也认为是正确的。我不认为您所受的伤害一定比我所受的伤害要大。但是,我虽然很痛苦,却忍耐着,戴着假面具活了下来。不这样则难以生存。
  ——但是,您上次说,您必须摆脱这个假面具。小川先生的要求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您自己摆脱了出来。而且,您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我们,追究着过去。您的语调中带着您二十年的等待。我现在也正准备这么去做。您在高尔夫球场指给我们看,那一个美国人和一个冲绳人,默默地走着两条平行线。那实际上没有必要。
  孙 我认为有必要。
  ——孙先生,让我觉醒的是您。要求对您的国家的赔偿和要求对我的女儿的赔偿是一回事。来这个俱乐部后意识到这点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但是现在,最需要的难道不是彼此之间的绝对不宽容吗?我真正要揭发的,不仅仅是一个美国人的罪行,还有这鸡尾酒会。
  米勒 这真是一个人间悲剧。
  ——米勒先生,您知道布告第144号,和刑法及诉讼手续法典第223条吗?
  米勒 第223条?
  ——过后请看一下。对合众国要员的强奸罪。只要有这条,您的愿望终究不过是虚妄而已。再见。
  你走出了俱乐部。
  俱乐部前面飘荡着一条横幅。
  祝冲绳人繁荣,愿冲绳人和美国人永远是朋友。
  这是在宴会前的一个星期,为纪念佩利来航100周年制作的。你认真地一个一个字地看过去,然后向警察署走去。
  一个月后,在M岬,作了女儿作为伤害事件被告的现场检证。你被特许到场。在你看来,当时的M岬非常平静。据说有时会有四五个拿着钓竿的游客来这里,但那天没见有人来。海湾中有不少捕鲣船行驶着,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有人活动的迹象,只听到冲击着突起的珊瑚礁崖的寂寞浪涛声。在这样的景色之下,重现那惟人间才有的卑俗的一幕,实在是煞风景。你呼天抢地,撕心的悲哀再次向你袭来。然而,你必须忍耐。
  女儿根据法官的旨意进行实地演示。现场检证时,你被拒绝在现场之外。你心里牵挂着女儿,是不是一遍遍地被指令着重做?或者这次做的和上次做的有矛盾?罗伯特 · 哈里斯拒绝出庭作证,女儿只得始终一个人作证。头发在海风中飘散着、穿着连衣裙的女儿,打着手势,模仿着对方的架势,回答着一个又一个的提问。从休息的地方,到事情发生的地方,然后移动到争执的地方。为慎重起见,这样的过程多少遍地重复着。你一直关注着女儿的努力。这样的检证至少还要再演示一次,因为既然要起诉罗伯特 · 哈里斯,就必须为法庭裁判积极提供证言——将起诉的事告诉女儿时,女儿没再说什么。女儿的沉默使你有些意外,你絮絮叨叨地向她说明起诉的理由,你搬出了二十年前在大陆的遭遇,你不知道女儿对这些是否理解。“那些事现在提它有何用”,妻子在一边显得有些不耐烦。女儿一味地沉默着,你则继续唠叨着,苦口婆心地说服她。说着说着,为了起诉早晚不得不再次经历痛苦的体验的女儿,那仿佛不堪重负的身影,从想象的彼岸渐渐地如同一股逆流向你攻来,同时瞬间的后悔也朝你袭来。然而,这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这时不能服输,不能背弃一个人的责任,你对自己说。你所做好的思想准备至今没有改变。你忍耐着。
  但是,你没有考虑到,女儿为什么要为你二十年前的罪过而承受痛苦。也许女儿对这点尚未领悟到。对她来说,最现实的问题是,下面的痛苦还有多重,而你的道理怎么都没关系。但是,你必须考虑。两次的法庭裁判,女儿会成功吗?你必须探入女儿受伤的心灵深处去思考。女儿一遍一遍重复演示着,究竟要认证什么呢?它和女儿的痛苦、你从前的罪过、眼下的愤怒,又是怎样联系在一起的呢?必须从女儿的一个一个的动作中去探索……
  你还没有意识到。你的眼睛只是关注着女儿的动作。在眼前这样的和平景象之下,发生那样的事,可能吗?女儿在虚空中模仿的叫作罗伯特 · 哈里斯的人,这人真的存在吗?这样的怀疑,从你的心底掠过。也许眼前的和平景象是虚无的吧。如同孙氏所告白的:在他的中国故乡,当生命为危机所折磨时,自然风景也就形同虚设了——现在,女儿正单臂撑在石崖上,她那棕色的手臂点缀着身后那蓝色直染到她瞳孔深处的大海。那动作,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将那丑恶的东西推下崖去的一瞬间的动作吗?白浪拍打着海湾中的礁石。你屏息注视着女儿,祝愿女儿在必将到来的法庭上,站在也许会来旁听的米勒先生和孙氏面前,充满勇气地进行战斗。在那里,没有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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