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鸡尾酒会

作者:大城立裕




  “那样的事还是别问了吧。好像是有所谓弃婴的事。本应抚养长大的孩子却以残酷的手段使其夭折……”
  “允许那样的事存在,据说是十八世纪的一个叫作蔡温的政治家。”小川卖弄着自己的学问,“看了书后,让人觉得,过去的政治家的确曾经为人口问题而伤过脑筋。但细细想来,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如果允许使用残酷的手段的话,那么,不用花力气,问题也可以解决了。”
  小川的话,使我感到话题似乎进入了敏感之处。人口问题即使到了二十世纪,也依然是一个很大的全人类问题。使世界人口瞬间锐减的原子弹的形象,一下子在我心中延伸开来。可能小川也会有同感,他毕竟是一流报纸的记者。米勒先生感觉怎样,我不清楚。我避免了在这个问题上的深究。我问孙氏:“中国也有这样的事吗?”
  “我对历史、传说之类的不甚了解。但是,至少可以说,像中国这样经历了三千年苦难历史的国家,大体上的事应该都经历了。”
  在那宽宽的额头下,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那对细细的温和的眼睛正看着我。我想起来了,他是从中共统治的大陆逃亡到香港的众多人当中的一个。他曾对我说,现在,妻子和还剩下的一个孩子仍然在大陆,至今音信全无。我曾企图了解有关他在上海时的生活情况,但他似乎不太愿意提生活方面的事。看着陷入沉默的他,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痛苦。
  “在郭沫若的小说《波》里有这么一段。当中日交战正激烈的时候,听到敌人——也就是日本人的飞机的轰炸声,母亲扼死了自己正在哭的孩子。”记者说。孙氏面无表情地缓缓点着头,仅从外表,很难判断他的赞同与否,或者,他不过是出于无奈而随意附和着。
  “在冲绳也有。”我对小川说,“我听说,在冲绳战争中那样的事情是很多的。而且……”我又顿住了。我想说,日本兵有时也是那么做的。但出口时却成了:“哎,算了,算了,喝着酒,却老提战争的话题。”
  实际上,并不是因为战争的话题,而是怕深究到话题中的另一个中心。
  “但是……”米勒先生说,“你刚才说的叫作 guomoruo的作家,是台湾的,还是香港的?”
  “不,”小川淡淡地回答说:“是北京的,而且居于核心地位。”说着回头看了一下孙氏。孙氏苦笑了一下,似乎是表示赞同。
  “北京?”米勒先生收敛起淡淡的苦笑,仰头喝了口酒。
  “米勒先生,郭沫若这样的名字,还是记住的好。”小川说话的口气似乎带着醉意, “当然,您作为一个美国人,说起中共的作家,脑子里就会想到叛徒,说到底是人类的敌人……但是,对不起。即便不是那么回事,也从一开始就敬而远之,这样的原则精神,给美国人带来了不幸。”
  米勒先生将作怎样的回答,我有些不安。我想,不至于露骨,但一定会予以幽默的回击吧。然而,米勒先生照旧是笑眯眯的。
  “在冲绳,”孙氏向我问道,“固有的文学,有吗?”
  “所谓‘固有’的意思,是内容还是形式?”
  “让你这么一问,我反倒糊涂了。”孙氏终于破颜一笑了。
  “但是,”我认真地说, “冲绳一词, 原本源于日语……还是希望好好地理解一下我刚才说的‘人类观念源之于教育’(我努力使谈话轻松些)。在冲绳,据说从十三世纪开始就有了文学作品,至今创作一直持续着。但是,如果说那原本是用日语创作的,那么,固有的、日本没有的东西……”
  “不也有吗?”小川插进来说,“奥姆罗、团队舞,不是都非常出色吗?”
  “不,我不是那么认为的。”
  “为什么,难道理由是,原本是日语吗?不必牵强。所谓文化,不能考虑得那么拘泥,要承认冲绳人是日本民族的一部分。尽管孙先生有作为中国人的想法,但我是那样认为的。在我们外部的人看来,还是承认那些直观地让人想到‘独特’一词的自己的生活文化、艺术文化,这样不也很好吗?”
  “独特一词,有怪异之嫌……实难恭维。例如,乡土色彩,为什么不能说是日本的地方文化,为什么必须和日本本土区别开来?”
  “且慢,所谓‘本土’一词,那是冲绳人创造出来的语言。至少是冲绳人在说本土时,把日本区分为两大块,将自己置于其中的一方。这证明冲绳人视自己为独特。想要否定独特文化是不可思议的。”
  “喂,什么时候开始就咱俩说起日语来了,孙先生在一边显得很无聊啊。”
  “是你开的头。”
  孙氏似乎感觉到了,愉快地笑了。我们也大声地笑了起来。米勒太太端着碟子走了过来。
  “太太,您怎么认为,关于冲绳的独特文化?”小川随即拦住她,问道。
  “啊,太美了。”米勒太太马上回答道, “红染、瓷器、舞蹈、三味线,都太美了。”
  “您认为它和日本文化是一回事呢,还是别的什么?”
  “可以说基本上是一回事。但有自己的个性……啊,不,基本上是独有的,但与日本非常接近。”
  “到底是哪一边?”
  “我也说不清。”米勒太太耸了一下丰满的肩膀,然后大笑起来,“我是这儿的主人,还得去端菜呢。”
  看着那笑着离去的艳丽的身姿,小川说:“啊,我想起一件事。数年前,曾有一位来这里的作家I氏,他边吃琉球菜边嘟囔说,好单调的色彩啊。同样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冲绳能创造出色彩艳丽的红染、漆器,而菜却如此缺乏情调。”
  “这还是穷的象征吧。”米勒先生走过来说,“我对琉球菜不太了解,但从我吃过一两次的体验来看,可以说和中国菜很相似吧。”
  “说起来,”小川插了进来,“那么,您认为是中国型文化啰?”
  “您别急啊。”米勒先生大声笑着,“主要还是因为穷。中国菜也是如此,是吧,孙先生,是中国人在与穷的斗争中发明出来的。”
  “我们也曾受过这样的教育。”孙氏说话的口气,显得非常地慎重,“三千年饥饿和战乱的历史创造出了如此充实的菜肴。这是无论遇到怎样的饥荒,利用大自然的一切便能制造出吃的以填饱肚子的一种技术。”
  “这也是一种幸运啊。”小川似乎感慨无比,突然对我说,“冲绳也可以搞些创造啊。”
  “现在提日本复归论是否还早了些?”
  “你弄错了吧。你的观点我从没有表示过赞同。我并不是因为复归无望而放弃主张,我说的是继续坚持。”
  “创造什么?”
  “精神食粮。在任何时候都不畏惧退缩……”
  我突然怀疑,这个小川不会是部落出身吧?据说像这样一种轻而易举地把禁欲主义替换为浪漫主义的感觉,是冲绳的知识分子所有的。而我认为,这是本土的所谓部落民的习性。如此说来,中国民族也一样吧。于是,我对孙氏说:
  “中国人的语言才能相当发达啊。”
  “是吗。”
  “别这样,这样的口气。”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实际上,我在上海的一个学院留学时,非常钦佩上海老百姓说日语时显示出的才能。”
  “对占领下的民众来说,也是一种无奈的求生之计吧。”孙氏老老实实地上了我的圈套。
  “据说日本人来之前,都很会说英语。战后也是如此,同样是为了求生吧。”有一句话差点从我的口中冒出来,那是我的一个学友说的:“亡国之民的本能之技”。我好容易避开这个玩笑。“我最近常想,与之相比,冲绳人的英语实在太糟糕了。”
  “大家不是都说得挺好吗?”
  “不,说得好的当然也有,但是从整体看,似乎是很糟糕的。例如,将学生的语言能力与日本的学生相比。”
  我觉得,用中文很难翻译本土、内地、或者大和民族等等之类的概念,所以使用了“日本”这个词。
  “的确如此。”小川插嘴说道,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仅仅是惰性吗?要说学习的机会,这里远要多得多。”
  “这可以问问米勒太太。”孙氏说, “她教过冲绳人英语。”
  对孙氏来说,这是少有的带有天真的奚落。遗憾的是,米勒太太正忙着招待那边的客人。
  “不,倒不如说是本国语言能力差。”我说。这是我以前就有的想法。“即便是英语,其基础依然需要依靠本国语言的能力——不管怎么说,地理上的距离、日常用语上的差异,这是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
  “不是文化上的差异吗?”小川的玩笑中夹杂着嘲讽。我意识到,我刚才强调的冲绳文化是日本文化的一部分的想法,似乎从我自己这里出现了破绽。
  “不,那是……”我还想做些辩解,但又说不出什么。还好,困惑可以转为笑声。大家都笑了起来。
  “听说冲绳语言中掺杂着许多中文。”孙氏说。
  “那是,有啊。”我以别样的笑声接上了这个话茬,“我刚到上海一个学院读书时,和我一起去的伙伴这么说的。大家都认为,冲绳出身的人,中文会学得很好。还有,对于冲绳出身的学生中文都很好这事, ‘毕竟还是……’大家都是这么说着予以认可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孙氏急忙挥着手说,“我不说那些让你发明了著名教育理论的中国将校们的事,是另外的正经话题。说正经的你们反倒不当回事儿……(话声中夹着很大的笑声)上次,遇到一个上了年岁的知识分子,他告诉我,有许多冲绳方言源自于中文。”
  “噢,请打个比方。”这似乎引起了米勒先生的兴趣。
  “例如,称父亲为‘ta?鄄ri?鄄’,”孙氏说,“据说是从中文中的‘大人’来的。”
  “听说士族——武士家庭是这么说的。此外,将发簪称作‘结发’。正月里盛菜时使用的餐具叫作‘东道盆’……”他绕着舌头举了五六个例子,“和这里相距三里左右的一个村子里,有叫作‘打花鼓’的团体舞蹈,作为传统艺能被继承下来了。只有名称在文字上保留了下来,没有歌词的文字。这也是我打听来的,还无法考证。”
  “曾经学过赛龙船的歌词,很不错啊。”
  “我想起了长崎的‘爬龙’,”小川抢过话题,“那好像也是从中国的什么地方传过来的。是什么地方?让我想想,不是上海,也不是福州……”
  小川为不着边际的地名绞尽脑汁,那皱着眉头喝醉了的样子很滑稽。这时,我看到莫根先生向这里望了一眼,然后急急忙忙向门口走去,消失在门外。
  “飞龙船和爬龙船,真是不谋而合。”小川放弃了不着边际的思索,“究竟是从琉球到长崎呢?还是从长崎到琉球呢?”
  “也许分别来自同一个源头吧。”我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有可能。也许十八世纪,倭寇也划过吧。”
  “当真?倭寇会划那玩意儿吗?”
  “也有可能不会,但是想象一下,不也是一个乐趣嘛。”
  然后,小川转向孙氏,对自己不自觉地又说上了日语表示歉意,接着便开始了倭寇的解释。
  “要说倭寇,孙先生,毁了中国,毁了琉球,毁了日本,从破坏这点来看,无民族差异。但是,他们对民族交流作出了贡献。”
  “好危险的思想。这不是在为侵略者唱赞歌吗?”孙氏马上对他进行了批判。
  我脑子里甩开孙氏的异议,浮现出美国给冲绳带来的各种文化。我回头张望着米勒先生,米勒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这里。周围传来其他客人的喧闹声。
  “不是吗?对不起。说是为侵略者唱赞歌实在让我汗颜。要以长远眼光看历史。可以说,这里包含着文化迁移的真理,也就是说,相互孕育了世界各民族的文化,要以这样的逻辑来看。不想把话扯远了,简而言之,把话说回来,可以认为,历史上长崎和冲绳的浪漫史,是中国这根长长的线连结起来的。”
  “不,不能那么说吧。”孙氏用平稳的语调驳斥说,说平稳,实际上带着令人感到吃惊的执拗。
  “无论对文化做出什么贡献,侵略就是侵略。况且,以长远眼光看历史的话,常常是貌似做出贡献,而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孙氏很少如此正面提出反驳。小川好像发现了稀罕物似的望着孙氏。酒大概醒了吧,我忍住笑想道,同时克制住对孙氏心底真意的追究,假装糊涂地将玻璃杯送到口边。
  这时,米勒的声音打断了大家的谈话。
  “对不起,在大家兴致正高的时候,能否请大家帮莫根先生一个忙。他三岁的儿子不见了。据说是在吃晚饭的时候,现在也没找到,打电话询问了所有的熟人。莫根先生自己刚才那会儿,也不知道这事,还和大家愉快地谈笑着。”
  “我们应该帮助他。”一个看上去是在座中最年轻的客人说。墨西哥人打扮,一个给人印象很善良的小伙子。
  我们走出门外,开始了寻找。
  “在这个村里再怎么找……”我想起了十年前自己迷路时的情景,那迷茫的说不清的不安。我把十年前的经历告诉了孙氏。孙氏漫不经心地和我并肩走着。
  “尽是荒野和房子,如此开阔的地方,不由得让人感到不安。就说眼下这孩子,实际上躲也没法躲,藏也没法藏。这更让人不安,如果孩子真的走丢了的话。”
  “先转一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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