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柳叶撇

作者:陈丹燕

在才不想看到你。”
  小白将自己想换单位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却说:“要是你当年听话学了医,没人来给你搞什么脑子。只要技术好,就是有学术良心。不管什么世道,感冒总是感冒,总归要吃安乃近。”
  小白说:“退一万步讲,我还好做书法家。”话一说出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竟是这样灰心。
  父亲用筷子头用力点点他们面前在重油中吱吱作响的鳝糊,招呼小白趁热,“吃完再讲,就是杀头也先管一顿断头饭呢。”父亲说。
  小白在老正兴下定决心,要离开单位。一年以后,他果然去了美国。当时为了容易入学,他报的是艺术史的研究生,准备进了学校才转系的。但一旦开始读艺术史了,他才发现自己很喜欢,想在艺术系里读下去。但毕竟要在美国扎根,读了一年,他转去读计算机。一旦离开,他就刻意与单位所有的人都断掉联系。这些年,小白读书,毕业,找工作,在芝加哥附近的中部小城里的一间大学的教务处安顿下来,接着,成家立业,当上了美国中产阶级。那座小城被周围广阔的玉米田包围着,寂静安恬,小白朝九晚五,有了空闲时间,就写大字。圣诞节时,拿自己写的毛笔字做礼物送同事和朋友,美国同事都高高兴兴地收下来,挂在办公室里、门庭里、卧室里。
  小白离开的那些年里,上海近代城市发展陈列馆建成,并在虹桥的万国公墓旁边的展厅开放。
  小白拿到绿卡的第二个月,就回家省亲。上海那时正在修南北高架,整个城市粉尘滚滚,到处都在拆迁,他在石门路外婆家附近竟迷了路。他找了一辆出租车解决问题,司机竟然也不认识路了。
  他特意找了个下雨天去陈列馆看展览,湿漉漉的天气好像是个安慰似的,让小白觉得不会遇到熟人。陈列馆刻意调暗了照明,使被追光灯罩住的展品格外突出,如从记忆的幽暗中浮出的往事一样。小白的心沉静下来。他一直被一团团暗影包裹着,面对被静悄悄的追光灯照亮的展品,华亭时代绿锈重重的铜钱、租界的石头界碑、工部局红色的旗帜,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发硬,这些古老的实物唤醒了小白心里强烈的乡愁。在美国,他并没对上海产生过如此强烈而明确的感情,如今它确如龙卷风般地扑来。
  陈列馆里果然没有人。陈列在墙上的某些解说词让他回想起老枪说话时哗众取宠的样子,想起他被香烟熏黄的右手手指,想起自己停留过一年的乱糟糟的办公室、高高堆在办公桌上的《良友》画报,一切都渐渐浮现在眼前。
  小白发现一处再现的南京路店铺。桌椅柜台看上去都是征集来的旧物,晚清打扮的蜡人看上去是浙江商人的模样。小白感到那情形十分熟悉,然后,他想起了从徐家汇藏书路找来的一组传教士留下来的上海市井旧照片。当时是刘伟拿了介绍信去找来的。在办公室里大家传看着,那种心情,就好像狄更斯小说里的孤儿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小白相信这个情景再现是以那些照片中的一张为蓝本的。小白站在它前面,惊奇地发现原先照片中动人的逼真竟然消失了,再现的过程,竟然就是抹去了照片中最不可思议的奇迹。他这才明白照片对消失时代的价值,也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隆冬,他们这些青年会对旧照片如此喋喋不休。
  如果自己还在,一定会反对这样的再现。小白想。
  小白觉得这是刘伟的主意。他自认为在那些实习生中,只有刘伟和自己势均力敌,可以竞争。自己出国离开,刘伟就会是老枪理所当然的助手,也许,现在他也是老枪理所当然的取代者。小白觉得刘伟和自己最大的不同,就是刘伟对历史介入太深了,当时劝他写木牌时,就是刘伟说的这是再现历史。小白发现那年自己对刘伟不以为然的心情又活生生地回来了。不同的是,当时他觉得自己一定比刘伟做得好。现在,他已远离历史学家的位置,心里多了一些更消极的忌妒。
  小白经过了1840年的上海,经过了陈列在灯下的《洋泾浜租地章程》,经过了富华画的外销画,那上面是1860年左右的外滩,堤岸处外滩公园的位置,是一片模糊的绿色,想必那里还是美国人书里描写过的,长满芦苇的涨滩。然后,他看到了那张公园早年的照片,微微隆起的草坪,草坪上有座白色的西式凉亭,有个穿古板西装上衣的外国人正经过镜头,向堤岸方向走去。这是老枪拿来的照片,1964年的那次展览就准备用的。当时他举起那张照片来给大家看,办公室里的人小时候都去过外滩公园搞忆苦思甜活动,老师们总是占据那座凉亭休息。当时办公室里的人都说,那公园真新呀。后来,他又举起另一张照片,是夜里的公园。路灯照亮了林荫道上成双捉对的中国情人。老枪说那时公园已经向华人开放,在上海养病的茅盾先生特意写了关于公园情人的文章。刘伟那时口无遮拦地说,两张照片比一比,就能看出来果然公园人满为患,当年工部局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刘伟一直崇拜世界主义,那时显得非常先锋和冷静。
  小白听说,刘伟在老枪的提携下,现在算是历史博物馆的业务骨干了。
  小白看到照片下面有个玻璃陈列柜,灯光照射着里面陈列的实物。他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这正是他想象过多少遍的噩梦时刻。
  那儿陈列着一本发黄的英文书,而不是一块再现的木牌。
  小白想起老枪那时告诉过他们的那本书,在1924年出版的书里记载了爱尔兰记者的上海之行,在翻开的那一页上能看到关于外滩公园门口木牌的描写,“No dogs and Chineseadmitted”的说法就出自这本著作。
  小白默默从那里走过,努力按照通常参观博物馆的速度继续向前走。找遍整个陈列馆,都没找到自己写的那块木牌。他在结束语四平八稳的词句间再次感受到老枪的气味,站在那里回望静悄悄的展厅,只看到一束束灯光镇定地照耀着上海过去时代的遗物,散发出难以捕捉的神秘。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遗憾,他此刻才知道,自己的理想,的确是成为一个历史学家。只是,目前他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门外大雨如注,空气中有一股雨水清新而潮湿的气味。东亚雨的气味与美国中部平原上的不同,那微微带有腐烂的气味让小白想起在小学门口的门房间里等雨停的情形,那次他写下了第一个柳叶撇,启蒙老师在那个顿上面加了四个小点,将它变成了一个脚印。
  
  责任编辑:陈东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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