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柳叶撇

作者:陈丹燕

以及西餐社和咖啡馆纷纷转产的城市肃整,妖光婵婢的旧都市已成为小心翼翼的新上海,过了9点,城市就一片漆黑,大多数人都已经上床安歇。此时,各种旧书报在他们的办公桌上堆积如山,他们找到自己生长的街道和建筑前世的面貌,就像在家庭照相册里看到自己父母年幼时的照片一样亲切,血缘相承的亲密感受油然而生。老枪很喜欢旁听小青年们突然从桌上抬起头,情不自禁地表白,他有时索性拿了自己要做的事,到靠窗放着的一张旧沙发上做。听到沧海桑田的感慨,他就吭吭地笑。要是有人发问图片上那个恩派亚大戏院现在在哪里,他就将叼着的纸烟移到嘴角上,说:“就是现在的嵩山电影院呀。”要是有人问四川路上那么漂亮的裸体雕像一定是红卫兵敲掉的,他就说:“是50年代时敲掉的,我路过外滩时候亲眼所见。”
  他是小组里唯一的亲历者,又很乐意发言。渐渐地,大家就拼凑出了他的简历。实习生总是热衷了解带教老师历史的,带教老师是他们与社会之间的第一个摆渡者。
  他出身在洋行高级职员的家庭,属于上海体面的中产阶级出身,也是后来最尴尬无声的阶级。他读的是教会中学和光华大学,听过鲁迅的演讲。他上高中时上海沦陷,亲眼看到日本人在外滩拆纪念碑,汇丰银行门口的那一对铜狮子是开了吊车来,才运走的。他从童年时就听说外滩公园有华人与狗的木牌,直到1964年前,他从未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他属于城市里基于人道主义立场的正直青年。他后来在《新闻报》当记者,专门采访电影,阅上海电影明星无数。解放后上海游行庆祝,他是红旗方阵里举红旗的。后来,又有人背地里补充了他的履历,他的确是个人党积极分子,每年7月1日,中午在楼下食堂吃过大排面后,他都一定会向党支部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可是历届党支部都认为他这人身上旧文人的习气太重,所以都不接受他的申请。还有人报告听来的消息,其实他只是个光华大学的肄业生,内战时,大学里国共两党活动得剧烈,他哪个党都不想人,所以休学到报社当记者,跑娱乐新闻。和明星打交道,让他乐不思蜀,他再也不想回学校去了。所以他至今没有学位。实际上,他对实习生们的影响比历史系的老师们大多了,他使书本上的上海历史活生生地进入了实习生们的生活,这对他们这些自命青年历史学家的人来说意义深远,但他们却对他忽略的个人历史考证了再考证,老枪的背景让他们感觉自己身世清白的杀伤力,谁都没意识到他对他们成长的作用。
  小白负责选择《良友》杂志里的照片。因此他第一次看到了蒋介石的照片。在此之前,他只在漫画上看到过这个“人民公敌”,漫画里,他太阳穴上永远贴着交叉十字的橡皮膏。所以当他看到照片上仪表堂堂、正在行基督教婚礼的将军,简直就不敢认。他和其他年轻同事一样经历着从书本上平扁遥远的史实,到捕捉住老照片里固定了的时代体温,再到发现身边历史遗传的过程,只是小白有时突然就拐了出去。看到关于外滩和外滩公园的照片或者文章,他都格外仔细地端详,他发现自己希望找到的,是支持有过公园木牌的证据。所以当他看到汇丰银行的中国职员抱怨银行在外国职员使用的厕所门外立牌,写有“华人不得入内”,是民族歧视。他马上捧给老枪看。
  老枪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说:“我在20年前就晓得了。”那时,老枪也找遍可以找到的资料,想要为自己的“再现”找到根据。
  “哪能?”小白问。
  “找不到曾经有的证据,也没找到肯定没有的证据。”老枪说。
  “那么你的判断呢?”小白问。
  “我认为外滩的华人歧视是一定存在的,但公园木牌的真伪还需要考证。”老枪张大鼻孔,喷出两条灰白色的烟雾,那是往烟丝里滴过蜂蜜的凤凰牌香烟,烟雾里有一股甜滋滋的暖香。他笑嘻嘻地套用了毛泽东的著名语录对小白说:“你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但小白认为这是他的调侃,甚至还有些耍赖的意思。
  小白心里又别扭起来。他觉得自己被拖进泥潭,失去了纯洁性。他想到自己的先生,提到老枪和公园木牌的公案时,他瘦长精致的脸上浮起半个浅笑,带着不屑和宽容,就是对失去纯洁性的历史学家的揭露。小白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受不了先生半个微笑的打击的。
  “你以为我做什么事,真那样随心所欲呀?”老枪突然剜了小白一眼,高声责备说。办公室里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小白吓了一跳,赶紧和稀泥:“你是老法师嘛,树大招风呀,所以才有人议论呀。要是没名气,谁要议论你呀,对吧?”
  “不过讲老实话,有这个牌子,没这个牌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它只是宣传性地揭示出租界对华人的限制。”老枪看了看大家,转而推心置腹。
  这是现在小白最愿意接受的说法。但他知道,这也是老枪多年研究出来的说法。
  小白看到刘伟在满桌民国旧报纸上笑着对他点头,好像祝贺他与老枪的为伍。
  小白的心还是时时飘荡一下,让他想起失身处女的心情,但他想了又想老枪最后说的那句话,觉得他说得还是有道理。他暗地里甚至认为,老枪目前自以为是外滩史专家,要是结合他后来对“再现”的多年考证,这个专家称号也不为过,只不过他的道路崎岖了一些。但他不愿意自己如老枪一样。老枪穿着藏青毛料中山装的单薄身影,他身上干燥的烟草气味,他说话时在胸前忍不住跷大拇指的做派,小白都不愿看到。
  他想,自己该设法离开这个单位,去社会科学院的历史学所,或者回学校读研究生,或者去美国读书。他想,这样可以重新开始。
  于是,他开始避着老枪了。因为害怕老枪中午时来找他切磋书法,他开始宣称自己练气功书法,写字的同时运气,不能说话,也不能轻易停下来。这样,一直到了寒潮突然到来,马路上的梧桐树叶子一夜风雨后,满地萧索。到了有一天,小白突然在福州路上的老正兴饭店撞见了老枪。
  那天,小白陪父亲到老正兴吃响油鳝糊,父亲已经病了,就想吃些从前爱吃的东西。老正兴是父亲最爱的馆子,他的少年时代就陪自己父亲来吃响油鳝糊。白家的传统,下馆子是男人们的节目,到逢年过节,才叫上全家老小一起。父亲在家里休息了大半年了,精神却日益委顿下去,整日一声不响地在藤椅上坐着看武侠小说。难得有了胃口,小白就陪父亲出去吃饭。
  那天,小白越过父亲的肩膀看见了老枪。老枪独自坐在方桌的一角,面前的玻璃杯里有大半杯黄酒,他正在慢条斯理地剥一只红彤彤的大闸蟹。翻开的壳里盛了蘸料,门牙和舌尖抵着上唇,黄瘦的面颊上挂着两朵红潮,一面是忘乎所以,一面是酒上了脸。小白想起单位里他的传闻,传说老枪每个月一次,单独下馆子,去的都是上海滩上的好馆子。每次只点一个菜,但必是那家馆子的传统菜。就此看来,传闻果然是真的。小白因此而想到了更多的,包括老枪曾想换到大学去教历史,但因为他专著和论文的数量不够,所以没成功。
  父亲看了看老枪,说:“此人就是个老吃客。你看他头颈邪细,独想触祭,生设好了的。”再转过来看了看局促不安的儿子,“放心好了,他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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