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柳叶撇

作者:陈丹燕

公园牌子那段公案无论如何要有所交代的。牌子当然是找不到了,就连1964年老枪写的那块牌子也找不到了,上午大家讨论的,就是要不要“再现”这块牌子。当时就有人说,大不了再做一块。其实大家都知道关于这块木牌,史学界从来就有怀疑的声音,从前是因为政治挂帅,不敢说没有。现在思想解放,“再现”这块牌子才需要讨论。
  上午小青年们说,大不了再做一块,其实都是冲着老枪去的,揭他伤疤的意思。那时小白还看着老枪笑,他说:“我小时候还看到过你的手迹呢。”
  老枪喷过一口烟来,问:“你在哪里看到的?”
  小白说不是跟着老师去看展览,就是在书里看到的照片。反正他对这块木牌子有印象。别人也跟着附和,说自己也曾看见过。他们都生在红旗下,所以看见的,一定是老枪做的牌子。老枪点着头笑,然后才慢悠悠地说:“1964年的展览是布置好了,可没通过领导的审查,领导说这个展览太突出租界对上海的作用了。所以,那次展览还没开始就结束掉了,没人拍过一张照片。你们莫不是当时穿着开裆裤,跟领导一起来看的?”
  被老枪这样一说,大家都开始拿不准自己怎么会有木牌的印象的。甚至还记得那是用毛笔字写的。老枪食指和中指夹着纸烟,点着这班多少有点自命不凡的青年笑,灰色的烟灰落下来,散了一地。
  “那你岂不是很委屈。”刻薄的人就这么说。
  “我是奉命。”老枪说,“就像打仗的士兵一样,自己不承担杀人的责任。”
  现在想起来,好像老枪的话更是对小白说的。小白看看自己手里的毛笔,再看看周围的同事们,“嘁”的一声笑了:“让我写啊?”
  “写写看,怕什么嘛。”有人怂恿小白,“你这也是再现历史。”
  “难怪说历史是个小姑娘,随便人打扮呢。”小白摇着头笑。但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振奋轻叩,好像感受到了亲手制造历史事件的魅力。对学历史的人来说,能亲历历史事件,特别是在年轻时代,简直太有吸引力了。
  “怎么能这么说,应该说任何历史都是现代史,有什么样的时代,就会怎样解释历史。”老枪找来一张八开报纸大小的白纸,传说中的公园木牌就是这样大小。他将它铺在小白笔下。
  小白不由得将身体向后仰去,难怪老枪要先夸他的字有旧气,小白心想,这一旧,就要旧到1870年代去了。
  “柳体当时最通行了,就写柳体好了。”出主意的刘伟也是刚分配来的历史系学生,与小白同校同届。他的毕业论文是英美在华传教士在19世纪的翻译著作和流通。他从自己桌前站起来,拍拍手说:“来来来,机会难得,让我来见证历史。”
  半开玩笑半兴奋的气氛包围了小白。看着年轻同事们跃跃欲试的欢快神色,他想他们心里一定也像自己一样,有些学生气的振奋。他们既如福尔摩斯破案那样求索历史的真相,同样也渴望体会凌驾于真相之上的霸道。刚刚脱离一个专制的时代,这种矛盾的心情完全统一在了他们身上。他甚至在刘伟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点点怏然,刘伟的字也写得不错,而且是颜体。小白心中的得意油然而生。到底是自己的带教老师,愿意让自己的实习生处于中心。
  “就写柳体。”老枪赞同地说。
  “那么,从左开始,还是从右开始?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就应该从右至左,可牌子应该是工部局做的,英国人就应该从左到右。”小白问。
  大家讨论了一下,认为这牌子是做给中国人看的,又发生在白话文运动之前,还是应该从右到左比较像。
  “不过,工部局做的牌子,哪怕是当时的公园委员会做的牌子,都应该有英文吧。而且应该把英文放在前头吧。你们想想看工部局的图章和文件,一个中文都没有。说不定这块牌子上根本就没中文。”有人提出了语言问题。
  “那华人怎么看得懂。苦力不是全进去了?”
  “还有巡捕看门的啊。你还怕因为不懂中文就能进门去?要说到苦力,苦力就是中文也看不懂,他们根本就是文盲。”
  “用毛笔写英文有些勉强吧。”小白说,“说不定应该用殖民体英文来写才合适。”
  要是用英文,就没必要写出一块牌子来了。小白看了看老枪,老枪正在抽烟,阳光一丝一缕地穿透蚕茧般的烟雾,他看上去像是个幻影。小白叫了他一声,问:“你那时怎么做的呢?”
  “就从右到左,写了一行繁体字。”老枪说。
  但小白和办公室里的年轻同事们商定,如果要更符合历史真实的话,就应该像工部局发布的其他告示一样,同时出现中文和英文两种。虽然工部局的其他告示都同时针对华洋,但考虑到在报纸上曾记载过外国人对公园规定发表过不满,而且欧洲的作家也因此发表过议论,所以不能排除木牌上有英文字的可能。至于那行英文,小白曾在关于上海租界英文论文里看到过:No dogs and Chinese admitted。小白建议用这个说法。
  午休结束的铃还没有打,传说中外滩公园的牌子就设计完成了。老枪将那张白纸竖起来,斜靠在壁炉上的大理石架子上,一伙人都站得远远地看,心里计算着,要是做成这么大小的牌子,是不是符合公园大门的尺寸。
  “做成什么颜色的呢?”小白问。
  “总是黑白两色,按工部局一向的做法。公园完整的章程的牌子也是这样的颜色。”老枪说。
  “那不一定就是白底黑字。”刘伟说,“我看到过藏书楼里留着的老照片,工部局的告示牌和英国本土公用设施的告示用的一样,是黑底白字的。”
  小白也觉得刘伟说的更接近真相。
  老枪沙哑地笑了,拍拍刘伟的肩膀说:“那就听你的。”
  老枪将写好的纸收了去,说,交给制作部去完成。听到老枪这么说,小白心里顿了顿,他没料到这事就这么玩笑般地成了。他突然想,要是自己老了,会不会像老枪一样?
  小白心中有点飘荡。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违反学术良心的事呢?这个问题老是突然浮上心头,像牛奶开锅似的在小白心头泛滥开来。他对自己学术上的成就抱着朦胧但强烈的期待,他一直期望自己能最终成为德高望重的上海史专家,能超越时代的局限。如果这一切刚开始,就已经留下污点,像老枪那样,那就太可惜了。小白有时能捕捉到老枪身上隐隐的感伤,那么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意思,他害怕自己也会落到老枪这样的地步。他有时甚至想,大概女孩子失身后,就是这样的心情吧。
  对别人而言,公园牌子的插曲早已过去。大家的注意力已转移到甄别租界时代的老照片的年代和人物上了。虽然说学的是上海历史,但年轻人很少有机会接触到旧上海的照片。照片里呈现出来的那个繁华纷乱的港口城市,强烈地印证了他们小时候在街头巷尾听到的民间传说,却击溃了靠文字描绘出来,又被他们书本化的想象力歪曲了的城市面貌。好像不小心磕开蛋壳,新鲜的蛋黄和蛋清流得满手那样,照片里触手可及的旧国际都市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这就是从前的上海啊。”他们忍不住抬起头来惊叹。
  这些年轻人都是解放后出生的,他们记事时的上海,已经过了洋行完全倒闭、镇压反革命、打击银元贩子、改造舞女和妓女、公私合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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