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两生花

作者:赵柏田

身佝偻的老妇人,似乎岁月的砂砾已经把她身上所有的水分都挤压了出去。有时回想前事,真如恍然一梦。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朵花,一瞬间灿然地开放之后就是世界的永夜,永远那么的黑漆漆,看不到来日里的一点光。
  她老了。当康同筏去世的消息传来,令她奇怪的是,她好像听到的是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几乎连一滴泪都没有流。原来,她还以为自己会号啕大哭呢。但那个曾经带给她如许盛大的快乐的男人.在她的生命里真的是可有可无的吗?不,他,包括他的父亲,那是两个塑造了她的一生的男人。他们改变了她,塑造了她,又把她远远地抛开。而她只得一个人在被他们修改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老。她说不出对这两个男人是恨,还是爱。
  孤独使她渴望倾诉。她需要讲述这些故事,并在讲述中确证自己的一生。要不是这样,她怕自己的一生真如草尖上的朝露。这样,直到她七十四岁那年,那个有着历史考据癖的访问者的出现。她记得,那是一个樱花迅速颓败的季节,下着雨,空气中都是花瓣沤烂的气息。
  此后令她欣慰的是,绫子开始了与她在台北的同父异母兄弟的通信。这血缘上的一点系连让她确信以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而绫子和她的同一个父亲的弟弟的信件以及她跑去台北的相会。似乎就是世纪之初那场上海情恋的明证。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耳边一直响着电影《薇罗尼卡的双重生命》里的一支曲子,《两生花》。那是小令推荐我听的。那个唱歌的女孩,在一场突降的大雨里,唱出最后一个音符,擦掉额前的水珠,那么好看地笑着,然后死了。“她笑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小令说。
  仿如黑的夜色四处走散,渐成晨光。
  白鸟未眠。那人窗前的露水与雾,啊,这件薄的衣裳!
  轻笼住了她的肩头和心上。
  “她却先死于人间。”
  正在进行中的这个鹤子的故事,让我一次次地想起小令说的那个先死于人间的“她”。一场情感的暴雨过后,女人一生的道路几乎全被注定,不可逾越。唯留的温存的残梦,也全成了“窗前的露水与雾”,日光之下,消弭无形。
  
  5.天堂漫游
  
  康有为归国后的一年间,康梁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联系。此时的梁,身为袁世凯内阁成员,而康则蛰居沪上,数次拒绝了袁世凯要他入阁的邀请。但随后袁世凯复辟帝制,显然让他们同时感到了愤怒,两人都卷入了世纪初的军阀政治中。
  据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教授史景迁的统计,在1914—1916年的三年间,康有为曾同五十余位军界高级人士发生过联系。这些人手握重兵,占据着中国的南方和北方大片的地盘。他们的背景各不相同:有的是北洋军阀袁世凯的旧部下,有的是受招安的土匪,有的是同盟会、光复会的会员和一些激进组织的成员。他们的出身际遇与效忠对象各自不同,但几乎都是强烈的民族主义者。本来,康为了养活这个庞大的家庭,每月需有2000元的进账才能勉力维持,庞大的通讯费的支出使他在上海的日子愈显拮据。
  1916年,与康有为保持着密切关系的是一个叫张勋的军阀。这年早些时候,他在写给张勋的信中暗示说,中国已到生死存亡之紧要关头,而恢复帝制,清室当仁不让。1917年6月,张勋的辫子军进入北京,拥清废帝重坐龙廷。康应邀坐火车重返北京。这是他自1898年仓促逃离后的首次返京。熟悉的宫墙和屋宇让他顿生怀旧的感伤。他出任了弼德院副院长一职而没有进入权力的核心.但联系到他历来鼓吹以孔教为国教室建国人信仰的主张,这一职务也算是实至名归了。在一首今已残佚的诗中,他描绘了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大意是:丧乱已历六年,随着大龙旗再度飘扬,国家终于重返太平。
  而梁启超则站到了乃师的对立面,在“丁巳复辟”发生的当天便通电反对,并说动段祺瑞驱逐张勋。闹剧很快收场,在反对派的枪声中,康有为躲进了美国使馆,闲翻儒家的典籍《春秋》以度时日。
  后来的梁启超又如何呢?他出任了段内阁的财政总长,这一新的职务的实际职责,是为新的内战筹措军费。但捉襟见肘之下的向日借款,使他在国人的反对声中成了北洋诸军头联手抛出的一个牺牲品,就任财长四个月就不得不黯然下台。这是他后来忏悔的“迷梦的政治活动”之终结,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能够重返政坛。
  1927年3月,梁启超及康门弟子自北京南下,到上海为康有为庆贺七十大寿。连离开紫禁城后在天津日租界避难的前清逊帝溥仪。也托人送来了玉如意一柄,匾额一幅。此时的康有为已好久不露面了,他最近的一次公开表态,是致北方军阀的一封通电,要他们按照当初1912年制定的一份协议,恢复溥仪的俸给及住在紫禁城的权力。
  此前的康有为已经沉迷干星际漫游的幻想中了。有一次他坐飞机飞临河北保定上空,如同他后来在一首诗里所写,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位自天而降的圣人。对众生的苦难耿耿不能释怀。自那以后,康的心灵一直在天堂漫游。此前一年,他在上海正式成立了“天游学院”,并且到处撰文和演说,大谈他的神游经历和神奇的梦幻。他甚至梦见过自己在编一份火星地名索引,就像编一份传统的地方志一样。在他晚年所写的一些诗中,他已经把西方的天文观测与传统宇宙论所说的天堂结合了起来。
  过完七十寿辰后,康有为离开上海,去了山东省南部的滨海城市青岛。这次青岛之行,不再有十三年前鹤子姑娘陪侍在侧的快乐。康在青岛开始写他一生中最后的文字,一份感谢溥仪送来生日礼物的长篇谢恩折。他的手虽已发颤,但这篇文字依然布局优美,雅驯工整,书写方式完全按照前清的宫廷礼制。谢恩折追忆了从戊戌年的变法到十年前未遂的复辟期间的纷乱世事,作为一个清室的忠实追随者,康在文中自称老臣、微臣,凡是提到天的,一律比正文高出三字,凡是提到皇帝称谓的,高两字,凡是提到自己时,一律把字都写得很小。寄出这篇文字后,1927年5月的最后一天,康有为在他青岛福山路的寄庐,把他的前清朝服铺在床上,依礼沐浴后,在朝服旁正襟危坐,半小时后死于脑溢血。
  得知乃师去世的消息,时已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的梁启超痛哭数日,率清华院全体学生在法源寺开吊三日。那时的他,肯定想起了十八岁那年的秋天在广州和康的第一次会面,以及随后的一次次争论。曾经,那次会面给了他以那么大的震撼,并进而影响到了他一生的道路:在写于三十岁那年的一篇自述文章中,他曾如是记述过当时的心情:“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其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
  两年后,1929年1月,梁启超在北京协和医院因肾炎、肺病多症并发去世。
  
  责任编辑 赵兰振

[1]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