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起点

作者:祁 智




  十
  春天的来临让人无法察觉,一点一点地渗透,等人们醒悟过来,它已经站在枝头,站在地头,满脸都是得逞的意思。一切就都是春天的,到处弥漫着青绿色的、湿润的气息。河水松动,地气上升,人的心也开始像兔子一样蹿跳。人到了春天还有什么可说的?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去就是了,心情一天一天舒畅起来就是了。可薛老师回到川阳镇后,心事重重。李学科和姑娘睡在地毯上,本身没什么特别可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不知道是世风日下还是思想解放,未婚同居的很多,关键是李学科和什么样的姑娘。如果是和一个大学毕业生就算了,退一步说,如果是和一个有城市户口、正经工作的姑娘也就算了,可那个姑娘肯定 什么也不是,李学科是一个瘦弱的乡村小学教师,一事无成,不可能找到她理想中的媳妇。李学科如果在乡下饥不择食、玩物丧志,或者逢场作戏,这就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万一姑娘怀孕了,李学科就会像一条鱼钻进了网,要脱身很难。这样一想,李老师暗中描绘的蓝图变得-团糟。
  最近,欧阳副省长任代省长,成为省里的第二把手。市委组织部已经考察过刘雪亮,团县委书记、乡党委书记和基层工作经历,使他有着特别的优势,他的职务比预想的要好得多,很可能是县委副书记、代县长,因为县长要去省水利厅任副厅长。谢军的任命下来了,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但他目前还兼任县委书记,等县里的乡镇区划调整一结束就走。眨眼工夫,世界就大变特变,一成不变的只有李学科。薛老师再也坐不住了,星期五傍晚,她慌称要给李学科送衣服,在镇上的刘老板那里要了一辆"尼桑"轿车,天黑之后赶到了渔歌小学。
  李学科和陈小菲在学校的那间小屋里。陈小菲对着痰盂干呕,李学科拍着她的背,问她乱吃了什么东西没有。她摇摇头。第一次吐是在今天早上,呕吐的感觉一阵一阵,刚要说话,胃里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向上涌,逼得她把嘴张开,实际上除了一些黏液和酸水外,她吐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男单身宿舍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桌上多了一块和脸盆差不多大的镜子,镜前站着几个装化妆品的小瓶子和小罐子,空气中有了一些混合的香气,一根塑料绳横穿小屋,上面主要晾着姑娘的内衣内裤,明星脸上的灰尘被掸掉了。有了上回被堵在屋里的经历,李学 科请人在后墙上开了窗子,用天蓝底小碎花的布帘挡着。屋里零乱但整洁,贫寒而幸福。大家都在欢度春节,他们也在欢度,明星们爱怜地看着他们。无所事事的寒假给了他们大块的时间,大块的时间就像波澜不惊的水塘,他们是两条青鱼,在水中挥洒自如。李学科递给陈小菲一杯温水,陈小菲撒娇不肯喝,他先含在嘴中再输送到陈小菲的嘴里。
  "是不是……方便面?"李学科问。
  陈小菲的白脸上尽量体现出笑意:"你不也吃了?"
  "那--"李学科问。
  陈小菲忽然板着脸说:"我怀孕了。"
  陈小菲脱口而出的是玩笑话,但两个人都被这个玩笑吓昏了头,陈小菲忙说是说着玩的,李学科放心了,反而笑说怀就怀。陈小菲还想说什么,薛老师敲门了。李学科没想到薛老师这个时候来,打开后窗让陈小菲逃走。
  薛老师一进屋,目光就落在痰盂里。"你跟我走吧。"她急得忘记了该说上海话。
  "走……到哪里……"李学科惊魂未定,"我……为什么……"
  "去县里,找你谢叔叔。"薛老师说。她没有得到谢军的同意,但她知道只要她开口,谢军一定会做安排。
  李学科镇静下来,低头不说话。
  "你总不能在这里一辈子吧?"薛老师的手在屋里指了一圈,“车就在外面,你利用双休日到县里去看一看,挑个单位。”
  “我不走!”李学科说。
  薛老师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绕着弯子问:“痰盂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吐痰……的。”李学科说。
  薛老师趁势问:“那刚才是哪位在吐?”
  李学科下意识地看看窗口。
  薛老师壮着胆子问:“她怀孕啦?”
  “啊?”李学科目瞪口呆。
  薛老师拉开窗帘,看见了藏在后面的窗子。她占据了主动,渐渐有了底气,手重重地压在李学科的头上,稳操胜券地说:“侬真的是糊涂啊!”
  “你怎么知道……她怀孕……”李学科迟缓而尖锐地问。
  和儿子谈这方面的事,薛老师说不出口,目光再一次落在痰盂上。痰盂蹲坐在那里,不声不响,让薛老师和李学科看着,不言自威,仿佛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颗炸弹。
  李学科想起自己上中学时偷偷了解到的一些生理知识,头脑里顿时乱了。他的确喜欢陈小菲,但他也的确没有下定决心和陈小菲结婚。现在的情况糟糕透顶,船还没有准备起航,就被一阵狂风刮出了港湾。他求救似的问薛老师:“那——怎么办?”
  “……”薛老师没想到自己的提问会反过来要自己面对,她肯定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刚才的稳操胜券,遭到了致命一击,人虽然站在屋里,精神已经逃之天天。
  李学科提问,是想得到回答,可这个问题把薛老师难住了。在他的印象中,薛老师似乎比李老师有办法,可是现在薛老师无计可施,他的两条腿僵硬了,血涌进了眼睛,眼前像蒙了一块茶色玻璃,头晕乎乎的。屋里静得很,他们似乎能听到长江在春夜里喘息的声音,长江像一条巨蟒一样苏醒了,它翻滚着,蜿蜒着向前。李学科不敢看薛老师,目光落在脸盆大的镜子上。镜子在这时候居心叵测,让他真实地看到了薛老师被夸张的脸,那张脸比呕吐时的陈小菲还要苍白,而且鼻子被扭曲到一只眼睛的下面,嘴离开了平行线,左高右低地斜着,如同一道很深的伤口。他的目光赶紧离开镜子,很随意地看着窗帘。窗帘微微起伏,好像随时有人要从后面跳出来。最要命的是塑料绳上的内衣内裤,它们毫无知觉,却又像诚心捣乱似的,让看见它们的人胆战心惊;痰盂在这个时候更加阴险,不再虎视眈眈,而是神情凄惨,让人没开口就理亏了三分。本来是温馨的小屋,现在立即险象环生,他想还是回川阳镇算了。他说:“那——就走吧。”
  “尼桑”车和“夏利”车停在河边,司机和司机靠在一起抽着烟,热烈而小声地谈笑着,工作的性质永远让他们一见如故,何况他们以前就认识。高立志扶着柳树,隔河看着渔歌小学。到渔歌村去,必经渔业乡政府前的马路,有一辆黑色“尼桑”轿车去渔歌方向的消息,看门的师傅在第一时间报告到他那里。全县只有川阳镇的个体户刘老板有一辆黑色“尼桑”,他猜准了车上的人是薛老师,猜准了薛老师是为李学科和陈小菲的事去的。谢军和刘雪亮不在,他们即使在,也不适宜出面解决,他们只应该收拾残局,而不是去打开局面,正因为如此,他们 或许看出了蛛丝马迹,但他们佯装不知。李学科的事,只有他来处理,而且要处理得当。在即将实施的区划调整方案中,渔业乡要和川阳镇、平桥乡合并,成立新的川阳镇,镇守全县的东大门,高立志的目标不再是乡党委书记,渔业乡撤消了,他要在新的川阳镇领导中占有一席之地,比如副镇长,最好是镇党委副书记。区划调整不难,难的是安排领导,县里一下子要有三分之一的乡镇领导离岗,一个个紧张得要死,他们夜以继日地走动。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官场就是这样,文没有下就不会作数,就像相爱的男女必须领结婚证,否则恋爱谈得昏天黑 地也没有用。他觉得,如果他把事情处理圆满,他就稳操胜券,这或许是关键时刻送上门的一次机会。
  两辆轿车摸黑到渔歌小学,乡亲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先是聚集在村头,再一步一步向这边挪动,在再挪就会暴露的地方站住,远远地向这边看;他们心里有数,只是嘴上不说。他们都是老实人,骨子里很希望李学科能和陈小菲好,李学科能留下来,渔歌小学就有希望办下去,陈小菲也找了好婆家,村长脸上有光,大家也跟着有面子。但他们也知道,这事的主动权不在陈家而在李家,李家答应很好,不答应也不错,总要讲究门当户对。因此,在没有眉目之前,他们不会说,说开了就收不住,万一李家不答应,陈家还要做人,陈小菲还要嫁人。乡村的轮廓不像在冬天那样干瘪,,它在春天的夜晚里柔和、扩大了许多,仿佛是一个正在发育的姑娘,把哪里都撑了起来。河那边的小学亮着一扇窗子,好像是一个走累了的人蹲坐在地上抽着烟。他们和高立志一样,看着那亮光。陈旭在人群中不自然,竭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一会儿用胳膊肘顶顶人,一会儿摸摸人的头,眼睛却一直在不怀希望地找陈小菲。他发现陈小菲居然在不远的地方,激动得口气很大地说:“我要给月亮接根线!”他身边的一个姑娘问他给月亮接线干什么,他说:“照明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月亮,照到哪里哪里亮!”
  “你天天要月亮干什么?”村长陈淦生问。他知道李学科和陈小菲的事比较复杂,觉得希望不大,因此,他对陈旭的态度一如既往,亲切,稍稍保持一点距离。他猜到了那件貂皮背心的来历,不敢再穿,请人到县干洗了,准备哪天让女儿还给李学科。
  陈旭看了看陈小菲说:“能看见人。”
  “是看心上人吧?”有个姑娘问。
  “嘘——”有人发出警告,把大家的笑声抵了回去。
  高立志看见薛老师走出李学科的宿舍,急忙迎上前。薛老师一惊,差一点儿向李学科身后躲。高立志看出她的眼神中有惊慌失措,也有难为情的成分,心里有了底。薛老师也看出高立志猜到李学科和陈小菲的事,只是不清楚他知道多少、多深。他们握了握手,然后,高立志让薛老师走在前面,他和李学科并排走。李学科胆怯地喊高乡长,高立志意思不明地拍拍他的肩膀。李学科找过他,说陈小菲想去乡广播站,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说再等等,马上要撤乡设镇了。其实答应和不答应本身并不难,难的是不知道李老师和薛老师的意思,李学科和陈小菲明摆着不适合,万一李老师和薛老师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就办坏了。而且,他不知道李学科有没有找刘雪亮,因此还要看刘雪亮的意思,如果刘雪亮不想办,那他既不能办,还要承担不办的责任,如果刘雪亮想办,那他一定要办好,还要把办成的功劳记在刘雪亮的头上。给“一把手”增光添彩、替“一把手”承担责任,这是一个成熟的“二把手”应具有的素质。薛老师走到“尼桑”边,司机拉开车门,她请高立志坐前面,她和李学科坐后排。高立志悄悄对自己的司机做了一个跟的手势。
  
  十一
  李学科在家里藏了五天,虎口脱险似的轻松。他一个觉接着一个觉地睡,后来实在睡不进去了,只好拉严窗帘、消了声音看电视,电视节目和他一样无聊,但无聊也只能用无聊打发。薛老师似乎忘记了把他找回来的原因,一大早出去,中午打饭回来吃,吃完了休息,下午又出去。晚饭在一起的时间长,但在饭桌上也是最尴尬的时候,李老师是不愿意多讲话的人,薛老师不敢看他,搞得他也轻易不敢抬头。好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一结束,李老师和薛老师又要去查夜自习,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半夜,学校里的灯光都暗了,他悄悄溜出门,到学校西北角的小树林里散散步、透透气。学校西北角那里有一条河,小河舒缓地绕了一个弯,然后一直向东,流经渔歌,流进长江。他呆呆地看着那条河,那条河就把他的思想源源不断地带过去,等缓过精神,他再带着一身的露水回家。三天过去,他把时差倒过来了,白天睡觉,晚上清醒。醒着的时候,他会想到美国的同学这时候也正醒着,心情有些激动,但紧接着就沮丧不已,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竟然到了昼伏夜出、孤魂野鬼的地步。他回川阳镇干什么呢?现在他回来了,李老师和薛老师还是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在这里见不得人,可在渔歌却是人上人。在渔歌,他如同在灶下烧柴火,烟熏火燎,孤独寂寞,陈小菲就像躲在豆秸中的一颗豆子,“啪”的一响,爆出一团欢乐的火花,也让他满嘴留香。他就想陈小菲,如果陈小菲真怀孕了,那他更不应该跑,他要跑干什么呢?一跑就对不起人家了,何况跑就能跑得了吗?肚子摆在那里,只会越来越大,有多大就有多大的麻烦。他就想站在长江水汽中的渔歌村和渔歌小学,校长陈晶和同学们的目光就在他眼前,像一盏盏灯,照得他眼花缭乱。
  “妈的!老子再也不回来了!老子就在那里结婚!”李学科猴着身子翻过学校的大门,刚落在地上,就被一个软软的人从背后抱住。他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知道是谁,手上一用劲把陈小菲抱在怀里。过了好长时间,陈小菲才有空连鼻涕带眼泪地说:“我天天晚上都来等你,总算等到了。”李学科心里惭愧得很,又呼地涌出许多怜爱,嘴上说:“我一有机会就跑出来了!”他骑上那辆彩车,陈小菲坐在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紧他的背。骑了一段路,两人都觉得这样不行,跑回去了,薛老师还会追过去。李学科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点子:“躲到我家去!”
  “什么?”陈小菲问。
  李学科说:“躲到我家去!”
  李学科离开渔歌小学,渔歌村的乡亲们并不觉得奇怪,他们早就做好了他走的准备,留下来只是侥幸。他们对李学科的不辞而别有些不理解,要走就光明正大地走,他们要一家一家请他吃红烧肉,他们要敲锣打鼓欢送,他们要让他带一些江鲜回去,现在这样走不大近情理,好像他们亏待了他似的。但他们立即理解了李学科,李学科说好不走的,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走会很难堪。他们最关心的是李学科到了什么新的岗位,一个熟悉的人将来做了大事,大家说起来也光荣。校长陈品觉得李学科不做教师就太可惜了,李学科如果不做教师,那能做什么呢?乡亲们还关心陈小菲,他们不知道陈小菲每天晚上都骑车去川阳镇,只是白天看见陈小菲若无其事,他们就想,也许李学科和陈小菲什么事也没有。陈旭的心彻底放下了,对陈小菲不理不睬,欲擒故纵,想等陈小菲的心收回来后反过来缠他,但他到村长家跑得更勤了,好像他已经是女婿,只不过现在和老婆闹矛盾。
  老百姓对生活的要求不高,没事就好。过了两天,大家没有看见陈小菲,没怎么在意,这姑娘心高胆大,经常会到乡里去住几天,她早就瞄好了乡广播站播音员小林的位置。但如果五六天都见不到她,就有问题了。陈旭到村长陈淦生家,嘴上不说,脸上是要人的神色。陈淦生的老婆脸上挂不住了,让陈旭到川阳镇中学去找。
  “我去找?我算去找什么人呢?”陈旭心里有气。
  “呆子!”陈淦生的老婆看看陈淦生,“你是去找你的对象,怕什么?”
  陈旭第一次得到这么肯定的回答,脸像接通了线路的灯泡:“好、好,我马上去。”他骑自行车向乡里飞奔,在乡政府门前等去川阳镇的便车。快退休的乡文教助理告诉,区划调整到了定班子的最关键的时候,车子都送乡干部到县里去疏通了。其实,陈旭越向乡里骑,越没有去川阳镇的信心,他在三个自然村有些小权,而权力是一个人的后腰,有多大的权力腰就有多硬,就像陈淦生,在村里可以说一不二,到乡里连说话的机会都很少有。他就这样到川阳镇,恐怕连校门都进不了。他垂头丧气,想请文教助理打电话到川阳镇中学问问情况,上楼的时候碰到了乡长高立志。
  高立志没有去县里,他的情况,谢军和刘雪亮是熟悉的,如果他们不安排,走动也没有用。刚才,刘雪亮悄悄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的工作基本上定了,去城关镇当书记。这样的安排简直让他喜出望外,既提拔了,又进了县城。他心情很好,看见陈旭,忽然想起李学科。那天晚上,薛老师只说接李学科回去,其他没说什么,他到乡里就下车了。薛老师不提最好,他这几天度日如年,把这件事放到了脑后。他拉着陈旭问:“哎,小菲怎么样啦?”
  “她——”陈旭不好意思地说,“她失踪了。”
  高立志问:“失踪?”
  “好几天了!村长要我到川阳镇中学去找呢。”陈旭跺着脚破口大骂,“李学科是流氓!我操他妈!”
  高立志一掌把陈旭推到墙边:“你要是再敢骂,当心敲了你们的饭碗!”
  “那我——我怎么办?”陈旭问。
  高立志黑下脸说:“你狗日的回渔歌去!”
  “你把她调到广播站!你把她调到乡广播站我就算了广陈旭趁机壮着胆子说。
  高立志指着陈旭的鼻子说:“你还讲条件?当心敲了你们的饭碗!”
  陈旭又犟了一会儿,爬上自行车。高立志看着陈旭骑自行车上了去渔歌的路,陈旭就像骑在一匹病马上,东倒西歪、有气无力。去年秋天,李学科到渔歌工作,高立志暗暗佩服李老师和薛老师的高明和远见,现在,他有些可怜他们,老师当到这地步真是当迂了。傍晚下班前,刘雪亮又打来电话,请他去川阳镇中学。
  “什么事?”高立志问。
  刘雪亮说:“我不清楚。薛老师叫我和谢军去,我们在会议上,走不开,你全权代表我和谢军。”
  十二
  晚上十一点钟,红“夏利”疲惫不堪地回到乡里,垂头丧气的乡党委副书记几乎是滚下了车。他没找到谢军,却被县委组织长用手机找到了。组织部长没宣布什么,只是笑着问他退休后有什么打算。他一听就明白了,明白了就回头,知道再怎么争取也是白搭,还丢了面子。高立志来不及安慰他,让驾驶员掉转车头去川阳镇。他在路上想好了对策。李学科肯定要调走,重新安排工作,但调走和安排李学科是谢军和刘雪亮的事,他可以不管。他准备把陈小菲调到乡广播站,条件是必须拒绝李学科;让乡卫生院的陈留声当药品采购员,条件是必须悄悄给陈小菲做人工流产手术;把陈旭的合同签成长期的,条件是必须和陈小菲结婚;陈淦生的村长继续干下去,条件是必须做通陈小菲的工作;让陈品继续办渔歌小学,规定乡中心小学每年派三名教师来“扶贫”,条件是陈品必须做好所有涉及到的人的工作。“不听话,当心砸了你们的饭碗!”他想。对一个在基层工作多年的人来说,这些事情司空见惯,处理起来靠条件反射就行了,他之所以要想一下,是因为既要处理事情,还要处理得滴水不漏,不留后遗症,不造成任何负面影响。一件普通的小事,却折腾得这么大!他感慨万千。
  李老师和薛老师在等高立志,脸拉得很长,脸色很难看,好像是被风吹雨打之后的对联。今天上午,薛老师回家拿户口簿,看见了陈小菲,陈小菲当时在卫生间对着抽水马桶呕吐,根本来不及躲藏。薛老师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李学科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胆怯,带上卫生间的门,背靠在门上,有力地盯着薛老师,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薛老师经不起他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说:“你们……忙、忙——”倒退着出了门。然后,她像被电击后的鱼,失魂落魄。学生以为她又是带病坚持工作,硬把她送进医务室。那天,她把李学科带回家,只是对李老师说李学科要回来复习几天,准备参加渔业乡的小学教师基本功大赛。她是想让李学科和陈小菲分开一段时间,也是想静候一些日子,看陈小菲到底是不是怀孕,然后给李学科一个和方芳见面的机会。她前不久见到方芳了,身材都长了出来,衣着和化妆都还得体,脾气也不错。一般来说,谎只要编得说得过去,李老师就深信不疑,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意思是说他支持李学科在业务上用功,但不要露面,否则请假复习传出去影响不好。
  “侬讲,侬究竟想怎么对小赤佬?”中午,薛老师关紧房门问李老师。
  李老师照例摘下眼镜擦着。他擦得踌躇满志,谢军和刘雪亮高就,李学科事业上和思想上不断进步,让他这个做老师和父亲的人很有面子。
  薛老师气得要发疯,指着李老师问:“侬打算让小赤佬在那里干一辈子?”
  李老师觉得好笑,他不说话,他早就解释过了,没有比小学教师更适合李学科的工作。
  “你再不想办法,他就要堕落了!”薛老师用普通话说。
  薛老师在家,极度愤怒或者极度伤心就会忘记说上海话。李老师有些诧异,觉得她没有理由这样,可她最近经常这样,也许是到了更年期。沧桑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戴好眼镜,伸出手去摘薛老师鬓边的一根白发。
  薛老师把他的手挡开,挥着手、流着眼泪绝望地说:“他在渔歌小学谈恋爱了!”
  李老师先是被这个消息震了一下,渔歌那个地方有什么恋爱谈?他破例没有摘下眼镜擦,目光在薛老师的脸上判断真假。薛老师没有躲闪,炯炯有神的目光如同两齿的鱼叉射来。薛老师的五官在泪水后面抽搐,说李学科谈的对象是陈小菲,又说陈小菲高中毕业,至今无业,而且怀孕了。
  李老师像一个小学生面对的是高考卷子,六神无主。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恋爱还好说,怀孕了,回旋的余地就很小了,就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他摘下眼镜,但总是擦不到地方,目光如同一盘散沙。他急得说不出话来,但没有明确的表示又不行,手颤抖着指向电话机。薛老师看懂了,急忙给谢军和刘雪亮打电话。以前有事都是找学生,当然,那些都是为公家,为别人,李老师还没有为自己的事主动找过他们。
  李学科看见李老师和薛老师的门紧闭着,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很糟糕的地步。他知道,李老师和薛老师都是书呆子,教育起人来可以滔滔不绝,好像很有一套,但一遇到实际情况就不知所措。看来川阳镇呆不下去了,他只有自己救自己。他决定带陈小菲到省城去,他在那里有同学,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怀孕的事处理掉,肚子越来越大,麻烦就越来越大,大到最后谁也承受不起。他把想法对陈小菲说了,但没说流产,只说到外面躲一躲。
  李学科说:“我们到省里去吧。”
  “好吧。”陈小菲说。
  陈小菲并没有指望能和一个大学生结婚,能恋爱一场就心满意足,本来她可以不找李学科,可怀孕的事让她发蒙,她一个人没有办法解决这么大的事。离开了渔歌村,娇蛮的她没有了任何优势,也就没有了任何主意。她想起小林说的话。小林说分手可以,总得找个条件,否则自己太亏了,而女人亏不起。小林还说,不讲条件就太便宜李学科了,男人得了便宜反而会看不起女人。她为难地说:“我——想到乡……广播站去。”
  李学科忽然觉得爱情就像一个人在欢歌笑语的时候一脚踩空,跌进了污泥浊水。他换了一种目光审视陈小菲,痛苦地思索看上去这么清纯的村姑,为什么也俗不可耐。但转眼间他又谅解和同情陈小菲,她那种环境里生长的,就是这素质,不抓紧机会得到一点,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了。如果她年龄大一点,他说不定会以为她和他谈恋爱是一个预谋。他什么也不说,说什么也没有用,一切都像在做梦,头等大事是悄悄让陈小菲做流产手术,否则大家都没有面子,没有面子还怎么做人?一个人如果连人都没法做,那还能做什么?
  李学科和陈小菲从窗口溜了出来。他跑了一段路,转身回到李老师和薛老师的窗下。他看到他们愁眉苦脸、坐立不安,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快跑吧!就这样不辞而别,他们会惶惶不可终日的!他和陈小菲跑到路边,想搭便车,看见一辆车睁着明亮的眼睛由远而近,高兴极了。他们用力挥手,又突然发觉这辆车不能搭,慌不择路地退到光束的外面。他们在路边的树丛后面没头没脑地抱着,这样的抱法是无助时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是生离死别。
  司机看见了李学科和陈小菲,略微放慢速度,等乡长高立志的意见。高立志全身一震,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做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手势。司机的余光看见了,脚踩了一下油门。责任编辑晓枫
  题字邬鸿恩题图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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