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起点

作者:祁 智




  
  七
  腊月廿五,学校正式放寒假。学生像鱼塘里的鱼全跑了一样,学校空了,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心里也空了。他们习惯于一大早起床,匆匆忙忙吃点东西就往教室跑。在路上,他们会遇到也匆匆忙忙赶往教室的学生,学生转过身,向他们弯腰鞠躬:"老师早。"他们含笑点头,有时候也会说一声:"早。"考进川阳镇中学的学生,第一件事就是估算自己读高三的时候,李老师和薛老师有没有调走或者退休,如果调走了或者退休了,他们会觉得考进川阳镇中学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大半。李老师和薛老师每年秋季开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新生的摸底成绩,具体到翻阅学生的试卷,分析主要问题在哪里,提醒任课老师在教学中注意。他们把时间细化到每一天、每一课,然后把学生放到每一天和每一课中,学生在每一天和每一课后,都要攀升到一定的高度,所有的高度相加,就是高三,就是复习迎考,就是升学率。他们看见学生心里就踏实,学生看见他们心里也踏实。寒假和暑假不一样,暑假时间长,每天都有学生到校,有大学生放暑假回家到母校看老师,有考上大学来感谢老师、和老师告别,更多的是就要升人高三的学生,既是来问他们一些问题,也是先和他们熟悉熟悉,加深感情。他们总是来者不拒,人少,就在家里说,人多,就到办公室说,人要是很多,就到教室说。这种时候上课很随意,不守什么规矩,进出自由,效果很好。有时候,来请教的学生会带来一个家里种的西瓜,或者带来几个家里结的桃子,大家分而食之,其乐无穷。寒假时间短,春节前那几天家家户户都要忙,学生要做大人的帮手,要赶写寒假作业,只有等到年初一才会到学校给老师拜年,拜完后就回去给亲戚拜年,至少要持续到年初四,初五休整、补寒假作业,初六就报到上学了。
  一大早,李老师习惯性地夹着书要出门,薛老师笑着问:"侬去啥地方?"李老师收住脚,扶着门框,眼睛看了看空旷的校园。没有学生,学校好像变大了,变得不认识了,死气沉沉。学校没有学生,就像塘里没有鱼,没有鱼的水是死水。以前过春节,也们一年上海,一年南京,在县里工作的学生用车送他们,李学科跟他们去。今年应该是上海,但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准备走。李老师回头坐下,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看懂了,正好县委书记谢军打电话来,问老师什么时候走。他们的心思全在学生身上,来不及准备过年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因此,每年准备礼物的事就落在谢军身上,使得他们去上海或南京看老人和同学的时候不会空着手。学生似乎约定俗成,互相分了工:有人准备车子和司机,让他们在上海或南京能行;有人联系县里驻上海和南京的办事处,让他们能住;有人准备熟食,让他们回来后能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是他们这些对学生的一生都有影响的老师?所以,学生为老师安排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还成了尊师重教、民风纯朴的佳话。
  老师们都把李老师和薛老师当成了榜样,都在心里说:"我要是能当到这个份上,给我一个县长我都不干!"
  "侬李老师的意思是今年不去上海了,到小赤佬那里厢过年。"薛老师对谢军说。
  谢军的声音突然亮了:"好啊,我让雪亮安排。年初一县里团拜一结束,就和小朱去看你们。"小朱是谢军的爱人,也是李老师和薛老师的学生,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她做学生的时候就漂亮得如同一朵"花,追求的人很多,是薛老师为她和谢军做的红娘。她毕业后分配到省报,结婚后调回县里,在县广播站工作,当时谢军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谢军当县长的时候,她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谢军当县委书记,她到邻县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现在是邻县的县委副书记。传说要调她去省委办公厅任副主任,因为不久北京要有一位女副部长来省委任副书记,办公厅需要有一位女副主任。
  "小朱到省里去的事体怎么样啦?"薛老师问。谢军说:"基本上定了。"
  那侬呢?"薛老师笑着说,"小朱可是一下子就跑到侬前面去了。"
  "我也要动一动。"谢军松弛地笑了笑,"省委组织部刚找我谈过话,春节后可能到市里工作。"
  "有什么安排?"薛老师问。
   谢军说:"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薛老师和谢军经常有这样的对话,家常话里有这些内容,就很有质量,不同一般,仿佛是穿戴极普通的人时不时会露出金银首饰。谢军有组织纪律,但他在个人问题上从来不瞒李老师和薛老师,他对两位老师说了,两位老师不会外传,相反,正是他让两位老师提前知道信息,更显得他和两位老师之间的亲密无间。
   "好了好了,侬忙吧,不要惦记我们。到时候,我让侬李老师和欧阳省长通个电话,要他多关照。"薛老师搁下电话。学生的进步,让她激动不已,她急着要把谢军和小朱的事告诉李老师,但李学科忽然冒了出来。学生在不断地进步,向各个方向发展,成绩斐然,自己的儿子却在最底层,半年来杳无音信。巨大的落差如同天堑一样横在她面前,她没有办法跨越,因此,当她准备转身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但她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她不想影响李老师的情绪。她随手给刘雪亮拨了电话,说准备到李学科那里过春节。
   "谢学兄刚刚下达命令。"刘雪亮兴奋地说,"我准备一下,你们也准备一下,明天傍晚我派车去接你们。明天晚上,我们在渔歌小学,品农家茶,喝农家酒,吃农家莱,‘把酒话桑麻‘。"
  "侬李老师再高兴不过了!"薛老师的情绪被刘雪亮激昂了,放下电话说了谢军小朱的事。李老师没说什么,只是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一个桃李满天下的老师,没有几个出众的学生,那还像什么样子?一个桃李满天下的老师,怎么可能没有几个出众的学生!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薛老师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最激动的时候也就是这神态,表面上不动声色,骨子里翻江倒海、心潮起伏。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挽着李老师的胳膊,把脸贴在李老师的肩膀上。她为李老师骄傲,为李老师的选择骄傲。他们大学毕业,可以去南京,争取一下也可以去上海,他们中的许多同学都是这样做的,但中文系的李老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去举目无亲的苏北。县领导受宠若惊,要安排他们在机关,可李老师要去学校;县教育局要安排他们在城里的学校,可李老师要去镇上。他们到川阳镇的时候,川阳镇中学只有两间教室、一间厨房和一个做厕所的草棚。薛老师当时呆了。李老师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把大城市放在身后,立志去贫困的苏北,极具浪漫气质。当时,数学系的她沉浸在?良漫之中,痴情男女只要在一起就行了,风餐露宿、披荆斩棘,不足挂齿。但真的到了破烂不堪的川阳镇中学,浪漫烟消云散,她认为李老师的做法简直是胡闹,如果不是爱情的力量实在太强大,她拔腿就要离开人生地不熟的川阳。可是,李老师在这里闯出了一片天地,带出了一批老师,培养了一批批学生,使名不见经传的川阳镇中学成了仅次于县中的重点中学,而且在语文和数学两科上还领先于县中,报道李老师的长篇通讯上过省报头版头条。再看那些在大城市的同学,除了几个当了小官之外,绝大多数深馅在中学里,庸庸碌碌,无声无息,成绩不大,牢骚怪话不少。一些同学几代同堂,挤在低矮、潮湿的平房里,居然还有同学至今没有用上煤气,没通电话,不知道是怎么混的。 他们每次到南京和上海,都要请老同学聚会,一切都由驻南京和上海的办事处操办。老同学吃了,喝了,唱了,跳了,泡了,临走还带上土特产,路远的用车送。办事处处理得有条不紊,李老师和薛老师连嘴都不要动。
  "明朝夜里厢见小赤佬。"薛老师说。 第二天一大早,乡长高立志就到渔歌村准备晚上的活动。因为薛老师想给李学科一个突然袭击,高立志只是对村长陈淦生说晚上有重要客人到。他们把酒席放在渔歌小学办,临时拉起一个军用帆布帐篷做厨房。他们从县第一招待所请来大师傅,大师傅带来一个红案师傅、一个白案师傅和三个伙计, 还带来了野兔、野鸡、野鸭、野山龟、鹿肉、麂子肉,高乡长带来了每只都有斤把重的河蟹、每只都是半尺长的对虾。陈淦生让陈旭杀了一条肉狗,又派二十几条船去长江人海口,天黑前捕来三斤刀鱼、九条河豚,这些江鲜在这时候还很稀罕。太阳快要从防风林上落下去的时候,刘雪亮接来了李老师和薛老师。
  高立志早上带人进渔歌小学,李学科和陈小菲还没有起床,他们被窗外突然的喧闹声吵醒,吓得魂不附体。后来,他们看清楚是高乡长要在这里办酒席。他们以为酒席是在中午办,相视一笑,干脆不出门,躲在被窝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把酒席办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定是见不得人的腐败行为,他们不时从门缝里窥视外面,他们要看看,平时冠冕堂皇的人,背后又是怎么一副嘴脸。他们没想到酒席是在晚上办。动不动就有人喊李学科,有人还扒着窗户向里看,好像对屋里没有反应表示怀疑。外面香气阵阵,越来越浓,越来越复杂,屋里什么吃的也没 有,他们这几天本身就上顿不接下顿,现在饥肠辘辘,连四壁的明星都把脸饿惨白了。傍晚,陈小菲从门缝里看到了李老师和薛老师,不禁叫出了声:"坏了!"
  "怎么啦?"李学科紧张地问。
  陈小菲惊恐地说:"你爸爸妈妈来了!"
  "……别怕!"李学科硬着头皮说。
  外面到处是找李学科的声音,李学科明白酒席和李老师、薛老师有关,也就和他有关。有人说他昨天晚上还吃派饭的,有人说昨天晚上看见他和陈小菲在一起的,有人说早上好像看见他的,也有人说他也许下午回川阳镇了,甚至有人异想天开,说会不会晕倒在屋里,又有人不抱希望地敲敲门。高立志一面派车去川阳镇,一面打电话到乡政府值班室,让他们到汽车站了解有没有见到李学科。
  "问问村长吧,"有人高声笑着说,"他不会不知道!"
  
  八
  村长陈淦生和大师傅蹲在帆布帐篷后面抽烟。这里避风,背后是灶台,热乎乎的,面前是空地,空地前面是黑黢黢的防风林,林后就是长江。大师傅很瘦,蹲在那里像一个道行很深的道士。他一般不做事,重要的莱只要动嘴,关键的菜他才动手,动手也是稍微动一动,画龙点睛。就像国宴要在钓鱼台国宾馆或者人民大会堂办一样,县第一招待所是县委县政府正规接待客人的场所,因此,大师傅世面见得多,随口就是一段让陈淦生目瞪口呆的故事。比如,鲍鱼一份就是一千块钱,一桌十二个人,只鲍鱼就要花一万多;比如,省里有个厅级干部,在酒席上吃不饱,:喜欢在房间里吃,菜很简单,但一定要有冰糖红烧猪尾巴;比如,有一个台商带了一大笔钱准备投资,吃饭的时候,特别点一道"锦上添花":要一个姑娘光着身子躺在桌上,把莱放在姑娘的光肚皮上--县领导紧急商量后不同意,结果台商连夜走了,投资的事泡了汤;比如,县里有个领导在招待所吃包饭,菜一定要漂亮的女服务员夹。
  "是哪个?"陈淦生好奇地问。鲍鱼、厅级干部、台商离他太远了,县领导就在当地,他也许熟悉。
  "说出来也不怕,他反正要走了,"大师傅说,"北京下来锻炼的,过渡一下。"
  "那他不怕有人反映?"陈淦生问。
  大师傅淡淡一笑,一副见多识广、见多不怪的样子:"他在生活作风上没有问题,裤带系得很紧,只不过有这个爱好。再说了,谁反映?大家巴不得他走,否则他在这里既碍手碍脚,也占了一个位置。组织部门下来了解情况,县里把他说成了一朵花。"
  陈淦生一辈子生活在偏僻的小渔村里,拥有了这些故事,就像要饭的人得到了一笔钱,他很激动和快乐,如果不是走不开,他一定会马上把这些消息告诉村里人。红案师傅过来恭恭敬敬地说,河豚烧好了,他准备尝一尝,要大师傅去看一下。河豚剧毒,自古以来,烧好后第一个吃的是厨师,一旦中毒,找医生的时间都不会有,因此,没有几个人敢烧河豚。县里每年都有人在河豚上送命,但河豚味道特别鲜美,没死的人照吃不误在平常,他烧了也就烧了,不用请大师傅去看,可今天的场面和客人不一样,谢书记招呼的事,又是李老师和薛老师吃;不能有一丁点的闪失。大师傅不说话,走进帐篷,拿起筷子伸进锅里。红案师傅要拦他,他用胳膊轻轻一挡,把一块鱼肉送进嘴里,然后一丢筷子说:"加一勺糖,三分钟后起锅。"陈淦生暗暗叹服,觉得又长了见识。 "村长,你在哪里?"校长陈品撩起帐篷,漫无目标地问。灶膛里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兴奋得五官都撑大了。乡里到村里办这么大的酒席是第一次,把酒席放在小学办更是第一次,这给了他了不得的面子,而且,他被乡领导如此敬重教师深深地感动着,又从酒席上看出李学科至少近期不可能离开渔歌。他走来走去,想做一点什么事,就是插不上手,但又不能够离开,因为高立志已经说了,要他晚上作陪。李老师和薛老师来了,在一间教室里休息,喝茶、聊天。他和他们层次不一样,说不上什么话,只好看着李老师、薛老师和刘雪亮、高立志说笑。听说找村长,他马上借机会抽身跑出来。
  陈淦生问:"陈校长,什么事?"
  "他们找你。"陈品指着几个忙前忙后的人说。
  陈淦生还没有开口,就有一个人说:"村长啊,你亲家来了!"陈淦生吃了一惊,连吓带玩地挥了挥手。他听说女儿和李学科的事了,但他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女儿的对象是电工陈旭,他问过陈旭了,陈旭也是这么说的。那个人没看见村长陈淦生的动作,以为他没听见,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村长啊,你亲家来--"话音未落,陈旭大骂一声:"我操你妈!"接着像豹子似的扑向那个人。‘那个人大概有准备,身子一偏,陈旭扑了一个空,没收住脚,扑在一盆浸泡狗肉的血水上。他水淋淋地爬起来,那个人已经吓得跑远了。高立志站到门口,问是怎么一回事,陈淦生忙说没什么,是陈旭和人打闹,不小心踩翻了一盆脏水。
  高立志笑着转身说:"陈旭,你抢老婆啊?当心砸了你们的饭碗!"
  "哈哈哈哈……"乡长能和自己开玩笑,陈旭很开心,笑声响得能让乡长听到。
  乡政府的人打电话来了,去川阳镇的人也回来了,说没有李学科的消息。大家心里有些急,却都不放在脸上,但毕竟心里有事,气氛受到一些影响。李老师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明白李老师的意思,怀疑李学科是到南京或者上海了,说吃吧吃吧,边吃边等。酒席在另一间教室里,一共两桌,刘雪亮、陈淦生陪李老师,高立志、校长陈品陪薛老师,李老师那一桌留了一个位置给李学科,薛老师那一桌留了一个位置给陈旭,陈旭回去换衣服了。大家脱掉棉衣、羽绒服、皮衣,宽松入席。刘雪亮的目光落在陈淦生的貂皮背心上。
  "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陈淦生讨好地说。
  刘雪亮翻开貂皮背心的衣襟问:"你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我女儿给我的。"陈淦生说。
  "你女儿?陈小菲?"刘雪亮丢下貂皮背心,回头搜寻着,"陈小菲,节目主持人陈小菲呢?"
  村里有重要的活动,陈小菲都会出头露面,主要不是因为她是村长的女儿,而在于她是村里学历最高、长得最好的姑娘,去年乡里首届文艺汇演,她表演过诗朗诵,有人说乡广播站的小林不如她,她完全能取而代之主持节目。今天她照例是要陪客的,至少会带几个姑娘端茶、倒酒、上菜。村里几个作陪的人四处看了看之后,眼里有了许多内容。
  "来来来,刘书记,你说几句。"高立志看出了一点眉目,把话题拉到酒席上。
  门口忽然冒出一块黑,黑块紧接着成了一个车轮。陈旭扛着一辆自行车进来。他回去换了衣服就急忙来学校,和乡里的一二把手吃饭,机会难得,他不想错过。进校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陈小菲的"捷安特"牌跑车,多了一个心眼,摸黑在校园里转,终于在厕所旁边的杂树堆后面找到了。这几乎能肯定李学科和陈小菲就藏在宿舍里,他被气昏了头。李老师、薛老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乡里和村里人一眼就看出车是陈小菲的。陈旭把自行车重重地墩在地上,气呼呼地看着陈淦生。陈淦生有些慌张,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又急忙坐下来,两只眼珠像急于逃窜的小蟛蜞。
  "你把自行车搬进来干什么?"刘雪亮不解地问。
  陈旭气急败坏地说:"他们--肯定是躲在屋里。"
  高立志笑着过来说:"气成这样干什么?"他拍着陈旭的肩膀向外推。到了门外,他严肃地压低声音说:"你要是敢捣蛋,当心敲掉你们的饭碗!"陈旭委屈得拉着哭腔说:"乡长--"高立志摆摆手,要他等天亮了再说,又叫他不要进去吃了,怕他控制不住自己。高立志等他情绪稳定了,才走进屋里,对大家说他还为刚才踩翻血水生气。
  "我要不要看看?"陈留声站起身问。
  高立志挥挥手说:"不用不用,禁闭一下就好了。"
  李学科和陈小菲打开门,想趁机溜走。躲在屋里风险太大,连一个喷嚏都不敢打,而肚子早就饿了。他们像两片影子似的从门缝里划出来,贴着墙根向厕所方向跑。李学科走了几步,对陈小菲说要去搞一点吃的。他穿过黑黑的操场,等端菜的人走过去,溜进帐篷,偷出一盆热腾腾的红烧狗肉。
  陈旭听着屋里的敬酒声、劝酒声,心里又气又急。他一次又一次地做深呼吸,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心情平静了,他就能参加宴席了。他意识到,陈小菲现在是次要的,现在最要紧的是上桌,借这个机会敬几杯酒,把关系搭上。但是,他很不争气,心总是悬着,不让他平静。他的眼前总是陈小菲和李学科在一起的情景,两个人躲在屋里,还能有什么好事?他不担心李学科会娶陈小菲,李学科是什么人?说走就走的,一走就一了百了,最后还是他倒霉。他担心陈小菲丢不下李学科,丢不下麻烦就大了,李学科会成为一张床,永远搬不出他和陈小菲的房间。他没能平静下来,心里的气愤变成了仇恨,他想去把他亲手拉的线路断掉。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个人闪进了帐篷,以为是有人要投毒或者偷吃,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事情,轻手轻脚地逼过去。他没到帐篷那里,进去的人就出来了,他又改变方向跟着那个人。那个人走到墙边,黑暗中又走出一个人。他明白了,他们是李学科和陈小菲。
  "快!快趁热吃!"李学科说。
  陈小菲说:"好,你也吃。我饿死了。"
  陈旭想跳出来抓住李学科和陈小菲,捉奸抓双,但在下定决心的刹那间改变了主意。李学科和陈小菲的事,就像一条乌鱼潜在淤泥里,大家现在只是疑神疑鬼,他一闹,事情就公开了。这种亏只能吃在暗处,如果亏在明处,他的腰杆一辈子都挺不直。他们只要不在房间,问题大不到哪里去,他的心情反而好了,悄悄地把"捷安特"放回原处,笑眯眯地去屋里喝酒。他拧开一瓶"五粮液",先自罚三杯,再一杯一杯地敬人。心里有数的人见他很正常,都放心了,积极响应他的敬酒,还反过来敬他。一圈下来,他没吃什么菜,一瓶酒下去了一大半。
  
  九
  春节就是这样,越向下,节越是过得像个样子。乡亲们忙了一年、苦了一年,腊月里有了空闲,家里人聚得全。平时可以省吃俭用,过年总要放开手脚花费一些,杀猪杀羊,打酒打油,添新衣添新帽,买对联买年画,蒸馒头蒸包子……外出打工的人赶回来了,带回来钞票,也带回来在外面的见闻。乡里的三个浴室二十四小时开放,男的刮胡子,理发,泡澡,搓背,出浴室的时候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如同蜕了一层皮。女的也洗澡,再做头发,烫起来,或者盘起来,如果化妆,就和年画上的明星相像了。到了年三十下午,乡里的那一条街才冷清下来,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来去,大概是忘了买什么东西。这时候,各种各样的香味四处飘散。天黑了,家家户户亮灯吃饭,然后,或者看春节联欢晚会,或者聚到什么人家打牌搓麻将,另外有一些人放鞭炮。乡里的鞭炮和乡下的鞭炮互相比赛似的,一声不让一声,炸得耳朵都要聋了。当然还有一些焰火,呼啸着蹿上夜空,变幻出许多花样。才安静了一会儿,就到赵忠祥"五、四、三、二、一"倒计时,他就像一个口齿清楚的老太太,把没有意思的数字念得如同诗。新旧交替的当口,鞭炮声更猛烈地响起来,焰火更起劲地呼啸、上蹿,层出不穷、变化多端。大年初一,乡亲们一大早爬起来,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再挨门逐户拜年。他们穿着崭新的衣服,显得既富有又滑稽。孩子们比大人更重视过年,穿新衣戴新帽,口袋里灌着糖果,拖着鼻涕到处跑,见到大人就说吉利话,嘴上像涂了蜜,快活得像丰收年里的麻雀。小学高年级和初高中的同学懂事,先向老师家跑,站一会儿就走,把空间让给后面的同学。
  李老师和薛老师第一次在乡里过春节,吃住在渔业宾馆。刘雪亮回城里过年,高立志带几个乡干部陪他们,反正宾馆空着,都住了下来。乡里也有几个烧家常菜的好手,按李老师和薛老师的要求和口味做菜,新鲜、实惠、充足、随意。李老师想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的相声和小品,在这个房间;薛老师想看上海台的歌舞,在另一个房间。到了中央台的歌舞节目,李老师就跑到薛老师那边;到了上海台的相声小品,薛老师就跑到李老师这边。两个台都没有什么意思的时候,李老师跑到高立志的房间看打牌,四个人打牌,围观的却有十来个人,烟很浓,大家就像在雾里;薛老师跑到李学科的房间,看他在电脑上玩游戏。
  "寒假作业完成--"薛老师没有做母亲的习惯,嘴张开就是老师对学生的口吻。她忽然发觉自己说得不对,顺手在李学科头上摸一把,毫无目的地说:"小赤佬!"
  李学科笑了笑,用上海话说:"没意思。"
  "没意思侬就早点困觉。"薛老师说。
  李学科大年三十傍晚出现在渔业宾馆。平时,他和陈小菲可以躲在什么地方,过年,他能无所谓,但陈小菲必须回家,否则家里人会以为她出了事。陈小菲回家了,他在外面混没有意思,也混不下去,硬着头皮去了渔业宾馆。李老师见到他,仍然只是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却激动得流了许多眼泪,仿佛儿子是千年宝贝失而复得。李学科本来还想继续摆脸给他们看,做出穷困潦倒、体弱多病的样子,让他们心疼、心酸,让他们后悔莫及、痛不欲生,却忽然想起了在渔歌小学的好处。现在,他最怕的就是他们把他调走,一调走就没有世外桃源了,他马上眉开眼笑,把幸福尽情地写在脸上。他在饭桌上表现很好,敬父母,敬高立志,敬乡干部,说村里的奇闻趣事,说教学上的得失,说人生感悟。大家感慨不已,都说他成熟了,半年的江风没有白吹。高立志说的话更进一步,他说现在的大学生什么都不缺,惟独缺少基层的经历和经验,而李老师和薛老师到底目光远大,把李学科放到最基层来,李学科将受益终生,也给其他大学生做出了榜样。
  李老师虽然还是摘下眼镜擦着,但眼里似乎有了泪花,而且说话了:"乡村的每一条田埂,都通向一个美好的前程。"
  高立志拍着手对李学科说:"这句话,可以做乡村学生的座右铭。"
  年初二下午,刘雪亮打前站,县委书记谢军和夫人小朱来渔业乡给老师拜年。渔业乡党委和乡 政府设晚宴招待大家,饭后都住在渔业宾馆。这顿饭,既是给老师拜年,也还有更深层的意思,谢军和小朱希望老师给欧阳副省长打电话,把去市里和省里的事搞成铁板钉钉,官场就是这样,不发文,什么都可能是空的。刘雪亮希望老师暗示谢军,能把他提拔到县委当副书记,因为谢军一走,就空出位置,很多人都盯着,他不能落下这班车,再说,他下来几年了,完全有上去的理由。高立志希望刘雪亮被提拔,更希望李老师给谢军和刘雪亮打招呼,让他顺理 成章地成为乡党委书记。他一直很配合刘雪亮,这是他的美德,也是他的用心,一个年富力强的乡长如果和一个风头正劲的书记搞不好,无异于自杀,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努力,然后把成绩全算在书记身上,把书记送到上面去,这样一来,自己先是有一个好的口碑,然后是有了更理想的位置,关键是上面也有了关照自己的人。除了李学科,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大家都不说,有些话的精妙之处就在深藏不露上,说白了反而词不达意、庸俗不堪,因为他们有亲情在。亲情是好东西,使人想成为鱼的时候就成为鱼,使人想成为水的时候就成为水,鱼离不开水,水也离不开鱼,否则鱼是死鱼,水是死水。
  和县委书记吃饭,李学科是第一次,他就像一只虾米和一条大鱼同行,有点胆怯和惶恐,更多的是激动和荣耀,也从中感觉到了父母亲的不凡,中学老师能混到这一步,不简单。当然,他还从中看到自己的未来,有这么多领导关心,只要他不出事,前程远大,将来进县委县政府机关都有可能。他喝了一点酒,到半夜格外想陈小菲,几次忍不住要去渔歌,都怕太晚了。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听到有人轻轻敲门。他猛扑过去拉开门,看也没看就把门外的人拽进屋。两个人都直接找到了对方的嘴,吻得不让自己喘气,手也没有闲,两个人乱成一团。天快亮了,陈小菲才抽空说了一句话:"你这个呆子,不怕把人搞错了?万一我不是我怎么 办?"
  晚上睡得很迟,可李老师和薛老师还是按时起床。渔业宾馆的铁门锁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年中的乡村小集镇安静祥和,从铁门的栅栏向外看,满地是鞭炮的碎屑,临街的门紧闭着,人都在屋里做梦。他们看见铁门外有一辆彩车,彩车紧贴着门,没有上锁,座垫上有半个脚印。车主一定是急得忘了锁,而且是踩在座垫上翻过门的。他很得意自己的猜测,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明白李老师的意思,没像过去那样附和或反对,只是象征性地拍拍李老师的肩膀,心思忽地落到那天晚上陈旭扛的彩车上。这几天她嘴里没说什么,但隐隐约约觉得李学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现在,她突然把彩车和李学科联系到一起,从彩车上想到村长陈淦生有个女儿,心像一个葫芦被大鱼撞了一下,借口说到房间里拿手帕,急切而小心地上楼。李学科的门半开着,她扁着身子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李学科和一个姑娘拖着被子睡在地毯上,头"轰"地响了,人差一点儿晕过去。
  出大事了!
  薛老师退回自己的房间,从窗口招手,让李老师上来。李老师虽然瘦,但精神很好,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走得很踏实,仿佛踩在坚实的成就上。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能闯出这样的一片天地,既是不容易的事,也是一大乐事、一大幸事。他可以在众人面前不溢于言表,可在人后,他没有办法把所有的情绪全压抑住。所以,他出现在薛老师面前的时候,脸上还残留着一丝笑意。薛老师阴沉着脸把门关上:"侬打算把小赤佬怎么办?"
  李老师不知道薛老师是什么意思,又要摘下眼镜。
  "阿拉问侬,侬打算把小赤佬怎么办?"薛老师夺过李老师的眼镜,恼怒地问。
  李老师的眼光散了,人盯不住东西看心就要乱,他恍恍惚惚地问:"你--你要干什么?"
  "侬是不是准备让小赤佬做一辈子教师,做一个小渔村的小学教师?"薛老师怜悯李老师没有着落的样子,把眼镜戴到他的鼻梁上,"侬要是不说,阿拉马上找谢军把小赤,佬调回来!"
  李老师把心绪调整好,摘下眼镜擦着。大家都以为他是把李学科放下去锻炼,至多两年就会上来去机关,甚至薛老师也是这样认为的。其实他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的想法就是让李学科在小学干一辈子。他最清楚李学科的底细。李学科成绩够不上本科,在大学里就那样子,因此留在大学里,想考硕士、博士很难,而在大学里学历上不去、职称上不去,一辈子被人压着;进县级机关,一旦需要真本事,哪怕是起草一个文件、打个报告,李学科都要露马脚;进县中,李学那点知识根本混不下去,就他那瘦寡寡的样子,也难在学生中树立威望。因此,无论李学科是留校,还是进县级机关、进县中,都没有办法发展,还把他们的面子丢了。他们是受人尊敬的,他们培养了许许多多的人才,桃李遍天下,他们的儿子却不行,人家背后要议论的。在人前受尊重的人,最怕别人背后议论,别人即使是一声善意的叹息,都会让他们万念俱灰。李老师就像一匹优秀的赛马,不仅在乎名次,还在乎奔跑的姿势、留在地上的蹄印。把李学科放到渔歌小学,却没有这样的顾虑,那里的老师连教学的门还没摸着,李学科一定会如鱼得水。等李学科的基础打牢了,再调到渔业中心小学去,或者调到川阳镇中心小学。李学科即使再愚笨,做一个优秀的小学老师总不至于有多少问题。做一个优秀的小学老师有什么不好?像他和薛老师这样不是很好吗?李学科比他当初的条件好,当初他白手起家,李学科却有他和薛老师做后盾。他的决定出乎所有的人意料,这让他暗中得意了好长时间。但现在似乎不说不行了,他说得简单扼要,许多空白让薛老师去填补。
  薛老师紧皱的脸皮舒展开来,额头也明亮了许多。李学科和当年的李老师很相似,李学科的这条路会走通的,李老师的成功就是佐证。在她的大学同学中,李老师的成绩和能力并不出众,要在大城市出人头地,除非出类拔萃,否则会像一条小船被汪洋大海淹没,而小船划进了乡镇的小河就不同了,实惠实用,进退自如,搞好了也会产生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效果。这是她心灵深处的秘密,这个秘密是她在李老师成功之后才发觉的,她永远也不会说,说出来会伤李老师的自尊。这么多年来,李老师虽然负担很重,可每年的高考成绩摆在那里,一次又一次证明他的负担是居安思危、责任心强,他的自尊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高考成绩面前得到加强,自尊仿佛已经成了精心组织的奶酪,碰不得,也容不得一点灰尘。她走到李老师身后,捏着他的肩膀。
  李老师摘下眼镜擦着,这是在问薛老师刚才为什么要喊他上来,为什么要对他发火。
  薛老师手上用力,笑着说:"没什么,阿拉就是怕委屈了小赤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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