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2期

起点

作者:祁 智




  四
  李老师和薛老师和以前一样,继续教高三。在川阳镇中学,他们像跑接力赛的最后一个一百米,同学就是他们手中的接力棒,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以最优异的成绩,把同学送到终点。学生失误不起,一失误就是一辈子;学校失误不起,一失误声誉就没了,就会没有理想的生源;他们也失误不起,一世的英名。除了学校的工作之外,他们还要去县中辅导,其他学校也排着队请他们。他们整天忙教学,空余时间如同一件被甩干衣服的水分,少得不能再少了。李学科错误地估计了李老师和薛老师的理解能力,门房顾师傅说他住到渔歌小学去了,他以为他们会担心得失眠,其实他们不但心,他们认为,渔歌村不把房子准备好,是不会让李学科去住的。李学科被他们放到了脑后,一个原因是他们没有时间想他,另一个原因是他们习惯了李学科不在身边。最近几年,李学科总在外面上学,寒暑假不是去南京就是去上海,或者和同学结伴旅游,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回来看一下,一开学就走,一走就是一个学期。他走了,他们才安心,只要在每月的五号给李学科寄五百块钱。他们和李学科的联系,似乎只剩下这五百块钱。
  那天,薛老师鬼使神差地去邮局寄钱。邮局的人奇怪地问:“薛老师,学科不是下去锻炼了吗?”薛老师心里发慌,像一个人站在台上,台柱子猛地塌了一根。她算了算,国庆节过去了,李学科去了一个多月。
  “小赤佬怎么不回来?”薛老师中午在饭桌上问李老师。
  李老师的筷子在半途停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碗筷,摘下眼镜擦着。薛老师明白李老师的意思,说:“那个渔村小学校,侬是见过的,能忙到哪里去?”她见李老师还擦眼镜,有些生气:“哎!小赤佬是侬弄下去咯。”李老师还是擦眼镜,目光散淡。薛老师反问:“侬怎么晓得没事体?”李老师擦着眼镜,虚虚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电话机上。
  薛老师绕了一个大弯子才想明白,松了一口气。李学科如果有事,刘雪亮不会不来电话,不来电话就说明没事。没事最好。又过了两个月,元旦快到了。十二月三十一号晚上,川阳镇中学各个班都举行联欢晚会,送旧迎新,李老师和薛老师照例接到了每一个班级的邀请。他们照例要到每一个班级去,薛老师照例要唱越剧《红楼梦》片段“黛玉葬花”,一圈唱下来,嗓子软软的,眼睛红红的。李老师照例只会说:“我在高三等大家。”如果是在高三,他照例只会:“明年这个时候,大家应该是在大学里。”班级联欢晚会的高潮,是听扩音器里传出的新世纪第一年的钟声。’那钟声是从北京响来的,响遍了全国和全球,川阳镇一下子就沟通了外面的世界,和无数的人同时听到同一种声音,环球同此凉热。大家在钟声里欢呼跳跃,激动万分,互相祝福,互相勉励,对 未来充满信心和向往。不住校的同学一路唱着歌回家,住校的同学回到宿舍里,在黑暗中延续晚会。学校抓得紧,一年到头只过春节和元旦,过元旦的主要目的,是要学生意识到又一年过去了,要珍惜光阴。李老师和薛老师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李学科,心里禁不住激动,加快了步伐。他们看见屋里黑黑 的,以为他睡觉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可家里没有人进来的迹象。
  刘雪亮打来电话,在县城给老师拜年。
  “小赤佬在渔歌小学还好吧?”薛老师抽空问。
  刘雪亮说:“大家对他反映不错。薛老师,那件貂皮背心,李老师穿得合身吗?”
  “什么……貂皮背心?”薛老师问。
  刘雪亮说:“我今天让学科带回去的,貂皮背心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哪里用得着?”
  “我们才回来,还没有见到学科。”薛老师说,“侬是晓得咯,都要闹到半夜。”
  刘雪亮又在电话中问薛老师怎么安排李学科。薛老师看看李老师,小声说不知道李老师是怎么想的。刘雪亮说:“要是李老师没想好,我来安排吧。不要说是老师的孩子,即使是老百姓家的子弟,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也不可能一直在渔歌小学干。作为一级政府,我要对大学毕业生负责。”薛老师急忙说:“雪亮,侬千万不要——”刘雪亮笑着说:“老师,你放心,我不可能把学科当成新闻人物炒作的。”’薛老师犹豫不决地问:“侬打算怎么办?”刘雪亮说:“暑假一到,他就到乡政府上班——我和立志沟通过了。”
  李老师见薛老师捂着话筒嘀嘀咕咕,用轻轻的咳嗽表示不满。他最讨厌薛老师请学生帮忙。做了那么多年教师,学生在什么岗位的都有,要解决什么问题,他们只要一个电话。有时候,县委书记谢军碰上难题,还要请他们出面协调。实际上,他们没有为自己的事给学生打过电话,电话都是为学校、为镇政府或者是为谢军打的。
  薛老师只好放下话筒。
  李老师洗漱后上床,惬意地伸足了一个懒腰。电话一直响到天亮,天南地北的学生,都知道他们下半夜才在家,一个接着一个打电话。每年都是-这样。学生一片真心,任起性子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回忆。过去的事情,即使含着眼泪,但在回忆中总是美好的,电话这边和那边都是笑声。有一个叫欧阳雪的学生,是副省长欧阳鹏的女儿,从省城到川阳镇中学借读三年,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学法律,没毕业就被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录取走,现在在读博士。她的越洋电话打了将近四十分钟,女儿似的和薛老师说,再和李老师说,又和薛老师说。李老师和薛老师披着衣服坐在床上,在电话和电话之间的空隙合一下眼。临天亮了,他们接到副省长欧阳鹏的秘书的电话。副省长的工作干头万绪,但每年不忘委托秘书在新年打电话给他们,而且,像约好了似的,电话总是在天亮的时候才能打进。这个电话就像一个有力的句号,使得新年之夜格外完美。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李学科不回家是出了什么问题,李学科也许到哪个同学家去玩了。
  元旦上午,整个学校都在补觉,薛老师一大早就起床,先是看李学科的床上没人,再去市场买菜。但是,他们等到下午,李学科也没有回来。薛老师坐立不安,不时到外面看看,却又不敢向同事打听。傍晚,她问门房顾师傅,顾师傅说没有见到李学科。 “除非学科是爬门进来的。”顾师傅说,“但不可能爬门,门开了一夜,我也一夜没有合眼。”
  薛老师在李老师面前忧心忡忡,李老师放下备课笔记,摘下眼镜擦着,擦得很慢,似乎思路在这个时候堵塞了。薛老师从李老师的动作上看明白了:李学科不想见他们。这样一来,她彻底想通了李学科几个月不回来的原因,李学科是在生他们的气。
  
  五
  环境需要适应,适者才能生存,李学科不知不觉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很强的能力。洗澡为什么用澡盆呢?小学门前不远的地方是一条接着长江的小河,经常有大鱼盲目闯进来,找不到出路,慌得在水中暴跳,溅起一蓬蓬水花。他趁着夜色,看着村里的灯火,坐在木头做的码头上边洗边吹口哨,情绪很快就上来了。有时候,水里的鱼会把他的脚当成食物,一啄一啄的,酥酥的感觉会一路漾进心里。坐着洗不过瘾,他会滑到水里,无声无息地游来游去。蚊虫是多,一抓一把,但如果在上风点燃一堆稻芒,蚊虫就会被熏得四处逃散。风中的烟雾散淡开来,带着稻芒在火中燃烧出来的香味,会让人觉得离土地和收获很近。风在江面上行走了很长的时间,又穿过河边的芦苇,吹过来,不带一丝暑气,用不着摇扇子,可以安心侧身躺在床上看一些书,或者仰面躺在床上想一些问题。夜深人静,他能听到长江的涛声。他躺着,长江也躺着,长江就躺在他身边,那涛声就是长江的呼吸,这种感觉能让他浑身发颤。李老师和薛老师在渔歌遇到的困难,他轻而易举就克服了。
  中午,李学科来到村长陈淦生家。陈淦生家住在村西,房子比人家高一些,新一些。菜已经上了桌子,陈淦生请了校长陈品、在乡卫生院当医生的陈留声和电工陈旭作陪,他们都是村里有脸面的人。陈淦生请 李学科坐上席,李学科不肯,后来拉来拽去,他几乎是被押着按到上席去的。他在渔歌村吃派饭,一天换一个人家。长江是天然养殖场,渔村多的是鱼,不用钱买,取之不尽,提着网去江边,一撒一拉,鲜活的鱼就上了岸,然后红烧、清蒸、糖醋、鱼圆、煨汤。什么鱼都有,吃在嘴里,没有鱼塘里的土腥味,此外还有虾、蟹、蚌。但来了贵宾,规格上要有一道红烧肉,红烧肉油光发亮,瘦肉松软,肥肉嘴一抿就化。红烧肉一小块一小块的,不起眼,在乡下却有一种殷实的诗意,就像村长,权不大,但每个指头都是力量,捏在哪里都能拿得住。李学科在每一个人家的饭桌上吃到了红烧肉这道菜。村长家到底不一样,没买红烧肉,买了排骨。排骨不是普通的烧法,是用一份油、二份酱油、三份糖、四份醋、五份水配方烧的,晶莹剔透,香味扑鼻。不一样的还有医生陈留声家,陈留声家做的什么菜都有一股中药味,用他的话说是药膳,采用的宫廷秘方和民间偏方。
  “好吃不好吃?”村长的老婆套着围裙,靠着厨房门问。
  李学科说:“好吃。”
  “这种做法叫‘一二三四五’,”村长的老婆得意地说,“是我女儿看报纸学来的,她说一定要和别人家不一样。”
  “小菲呢?”陈品问。
  陈淦生摇摇头,满脸都是对女儿没办法的表情:“不知道到哪里疯去了,刚才还在。”
  “她喜欢这样。”陈旭老练而又有些腼腆地说。
  大家一次又一次用酒敬李学科,一端杯就掀到嘴里,然后把杯底亮给他看,表示自己的诚意。李学科不喝酒,喝的是可乐。他不需要动筷子,面前的碟子里都是菜的最好的部位,鱼是肚子上的肉,肥而不腻;排骨是肋排,牙咬着抽去两根骨头,就是一块肉,贴骨肉最香。
  渔歌村偏僻,外面到底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大家就像井底之蛙一样不大清楚,们 把李学科当成了外面的世界,他一件再普通不过的T恤衫,也能成为渔歌村的话题。每个人都卑微地看着他,目光里都是笑意,惟恐对他招待不周,他一生气就走了。他要调走没关系,但如果是被气走的,关系就大了。好不容易来了好老师,却被气走了,难怪以前没有老师肯来,今后还会有哪个老师肯来?李学科在村里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这种尊重前所未有。他读中学,成绩不大好,抬不起头。他读大学,是计划外的,腰直不起来。他在家过暑假,因为要到渔歌小学工作,脸总是藏在家里,见不得人。现在不同了,他在这里比所有的人都强,连村长都要看他的脸色。他想,他也许是红烧肉,在城市里的宴席上出不了手,可在乡下的饭桌上,却是最重要的一碗。
  李学科上课、下课,开始了一个渔村小学教师的教学生涯。教室阴暗低矮破旧,有一天他突发奇想,把教室移到大树下、瓜地的更棚里、江边的芦苇滩上。课上到这些地方就有意思了,大家席地而坐,空气新鲜,眼界豁然开朗。学生朗朗的读书声,会随着江风一阵一阵地传到村里,村里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却能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别他们所在的位置,心里踏实而喜悦。他这样的上课法,在别的地方或许是旁门左道,可在没有升学率压力的渔歌小学,却是一种让人惊喜的全新的方法。而且大家以为外面就这样上课,这代表了最先进、最现代的潮流,以前学生学得不好、上学的兴趣不大,就是因为陈品没有这样做。他上课的时候,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没事的老人以及做完事的妇女,也躲躲闪闪地跟在后面,后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学生笑,他们也笑,学生举手,他们也举手,学生做游戏,他们也做游戏。李学科有时候也拣一个容易的问他们,引导他们说出答案,逗得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他每天都要给学生一些讨论的时间,把学生分成几块,请陈品和老师们各带一块,他在几块之间巡视。快吃饭的时候,他再把学生带回去,然后坐到某家的饭桌上。他上课的方法和样子,成了大家饭桌上的话题。“我也听懂了!”一个老人、一个妇女或者一个孩子这样说。他们的说法代表了最基层的群众,最基层如果这样说,很有说服力。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大家就很难受,无所事事,无所适从,如果有可能,大家甚至不要有夜晚,大家盼望到学校去,做李学科的学生。
  李学科白天上课,晚上读书,日子过得单调而充实。他的脸黑了,可下巴圆丁,皮带又放了一个孔。在一个秋风习习的晚上,他躺在床上,浮想联翩、踌躇满志,摸着凹下去的肚脐,忽然觉得这样的状况出乎他的意料,他希望渔歌贫困、恶劣,希望自己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最好害一场大病,让半死不活的自己去折磨父母亲,让他们为愚蠢、错误和不负责任的决定后悔莫及!可是现在不是这种样子,他比什么时候生活得都要好,他比什么时候都要开心。
  江边的夜晚万籁俱寂,只有江水在远处流过的声音,这种声音似有似无,如梦如醒,仿佛是一个巨人在翻动一本天书。李学科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情越来越悲凉,好像下半身被江水浸泡着,而且水越涨越高,渐渐淹到他的胸膛。他觉得现在这样不好,这样传到父母亲耳朵里,他们也许会为自己的决定而自鸣得意,认为这步棋走对了。他想改变这样的局面,把衣服揉成团压在垫被下。第二天早晨,彻夜未眠的他没梳头发,抽出皱巴巴的衣服穿在身上,被子拉到地上,桌上的东西东倒西歪。他设想了自己这样去学校的情景,每一个人都会以为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然后,他生病的消息会迅速传到川阳镇,传到父母亲的耳朵里。要出门的时候,他习惯性地看了看镜子,里面的人好像出大事了!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不会是这个样子。他的腿猛地发软,迈不开去。他要报复李老师和薛老师,但不能把自己毁了,就像一只虎无论如何不能以癞皮狗的形象出现。已经有学生急不可待地到学校了,他急忙把自己搞整齐,再换上整洁的衣服。 整整一天,李学科心不在焉,幸亏要上课,需要集中他的精力,否则他一天都无精打采。又到了晚上,学校只剩下他一人。人有心事的时候就怕独处,那些心事就像被松绑的螃蟹横行霸道,过去的岁月因此扑面而来。过去,他很少得到父母的关怀和照顾,别人家的孩子吃过饭了,他家的锅还冷着,别人家的孩子睡觉了,他还没有吃饭。许多夜晚,他空着肚子写作业,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父母亲还没有影子,他爬到床上接着睡。他生病的时候,更多的是蜷缩在被窝里,没有人送他去医院。他的学习差了,他的同学成绩却很好。他们现在在哪里呢?在北京,在上海,在广州,甚至在东京,在纽约,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纸醉金迷,而他在江边的小渔村。月光下的渔歌小学,如同荒郊野地里的破庙。他突然委屈得伏在床上放声痛哭。他连夜来渔歌的时候,曾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漫无边际地发狠:“妈的!老子再也不回来了!老子就在那里结婚!”他就在痛哭中拿定了主意,他不回川阳镇,让他们去桃李满天下吧,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
  
  六
  李学科上中学的时候,和女同学方芳来往比较多,原因是两个人的成绩都不大好。 他们遇到问题,不会去请教成绩好的同学, 更不会去问老师,在他们这里是难题,在成 绩好的同学那里根本不算什么。就像视力不 好的人,眼前的花都看不清楚,怨天尤人,而视力好的人却在登高望远、见微知著,他们去请教只会被笑话,只有互相切磋,每取得一点进步都很艰难,因而每一个艰难的进步,都让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如同两只螃蟹,和劈波斩浪的鱼没有多少联系,彼之 间的鼓劲和安慰却很多。参加高考,他计划 外进了本科,方芳补习一年后读了大专。同 学们苦尽甜来,意气风发,一进大学就忙着 网罗爱情,如同在笼子里困久了的猎犬,四 处出击,而他们两个人自惭形秽、心灰意 冷,蜗牛似的把自己缩在自尊的硬壳里。 夏天到来的时候,李学科和方芳同时毕业。他们在县城遇到过,因为中间横着一个没有联系的四年,两个人经过努力也找不到话题,匆匆分手了,后来一个去了渔歌小学,一个进了农业局种子公司。两个人是同学,虽然男的瘦一点,女的相貌平一点,但男的是本科,女的是大专,还是很般配的,放弃对方,都很难找到比对方更合适的人。两个人面对现实,都有那一层意思,但也正因为面对现实,两个人都暂时把那一层意思放在一边,尽量争取远离现实的浪漫。如果李学科不离开渔歌,在县城工作的方芳一般不会找他,但如果李学科去了更好的单位,比如调到县委县政府工作,他又不大可能找单位效益不怎么好的方芳。爱情就是这样,在梦里可以死去活来、不顾一切,甚至可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可清醒的时候必须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如同学生演算数学题一样,一步都不能错,才有可能走进婚姻。
  渔歌没通电话,和县城的联系只有通信。在通讯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通信很有些经典的意思,书写、邮寄、等待、拆封、阅读直至回信,周而复始。李学科和方芳通了一段时间的信,他们像两只麻雀绕开猫一样避开爱情,说一些毫不相干的题外话,却要让题外话有头有脸,这常常让他们绞尽脑汁,可为了进行下去,他们又乐此不疲。有一天,当他们意识到通信是因为无法通话的时候,他们都被贫困和艰苦撞击了一下,冷静下来。爱情就怕冷静,爱情在冷静的时候会被放到天平上,称出几斤几两,一钱都不会少,从而斤斤计较。两个月后,他们信与信之间的间隔渐渐长了。爱情这条路长时间没人走,就会杂草疯长,最后连路都找不到。找不到就不找,李学科心里没有多少遗憾,主要是方芳相貌平平,性格又不好,不像村长陈淦生的女儿陈小菲。
  “李老师,你回去不回去?”陈小菲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
  当时是星期五傍晚,李学科被满脸绯红的陈小菲吓了一跳。陈小菲几乎是闯到他的生活中来的,在此之前,陈小菲给他布置过房间,他在陈小菲家吃过几次派饭,但他没有正面和陈小菲接触过,也没有想去注意陈小菲。陈小菲刚高中毕业,而他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在潜意识中,陈小菲还是一个孩子,而且那时他还有县城的方芳。
  李学科被陈小菲问愣住了:“回——回去?”
  “……”陈小菲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向远处一指,“有车、车——”
  “车?”
  “——是——拖、拖拉、机——”
  李学科笑了起来。
  陈小菲是村长独生的女儿,被家里人和村里人宠着,说一不二,天不怕、地不怕。她开始对李学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帮他布置房间,只是不想让父亲尴尬,另外也是想为村里挣个面子,人家大老远到渔歌来,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准备好,怎么也说不过去,人家还以为渔歌到底偏僻,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她按菜谱做了“一二三四五”,又做了“毛血旺”、“十三香龙虾”,只是想让自己家和人家有所区别,她父亲是村长,村长家应该和一般人家不一样,这样一来,村长的女儿脸上也有光。李学科白白净净,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晚上看书的灯光总是很晚才熄灭,很容易就把村里最有出息的电工陈旭比下去了。村里的小伙子都成了泥鳅,李学科却是一条鳗鱼。她觉得李学科不简单,村里的人削尖了脑袋往外走,可他一个大学毕业生,居然到这么下面的地方来,把老师当得有滋有味的。但是,女孩子的矜持让她藏在暗处,隔着一段距离看李学科。李学科连续几个周末不回川阳镇,她以为是因为没有车,这又是村里很没有面子的事。她费了好大的劲,从邻村联系到一辆去乡里的拖拉机。把李学科送到乡里就好了,乡里有中巴车去川阳镇。她被自己努力的结果激动得忘乎所以。她一向很自信,但现在她在李学科的笑声里忐忑不安,担心李学科笑她自作多情。她猛地觉得羞愧难当:“骗你的,没有拖拉机。哪有什么拖拉机!”“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李学科饶有兴趣地问。正好是周末,学生都放学回家了,他愿意和这个清清爽爽的女孩子对话,他有时间,也有心情。
  陈小菲本来是有理由的,可现在那些理由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她拔腿就跑。她委屈死了,她还没有这样去和一个小伙子说话、为一个小伙子做事,却没想到被堵得没有话说。
  “哎,你叫什么?”李学科问。
  陈小菲条件反射似的回头说:“陈小菲!”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是不该回答的,她凭什么要回答?她又不是李学科的学生。更让她气恼的是,李学科到现在竟然不知道她是谁。她跑到陈旭家,指着在吃晚饭的陈旭说:“你,把小学的电停了!”
  陈小菲的到来让陈旭慌了手脚,碗里的汤晃到手上,手一松,碗掉了,汤泼到脚上,他烫得跳了起来。陈旭前年参加县供电局的招工考试,被乡变电站录取,订了临时合同,具体负责三个自然村的用电。一夜之间,他成了村里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姑娘们看他的目光都是热辣辣的。乡下讲究门当户对,最有出息的小伙子当然要找最出色的姑娘,村里最出色的姑娘,无疑是陈小菲。有人想把陈小菲介绍给陈旭,陈淦生有这个意思,陈旭也有这个意思,但陈小菲的意思不明了,她不想这么早就定终身。她是不想一直呆在村里的,她想至少要到乡里去。以前她不知道到乡里能干什么,现在她明确了,去做乡广播站的播音员,乡广播站播员小林要随军了。陈旭很愿意为陈小菲做事,不问为什么,也来不及扛梯子,拿一根竹竿打下电闸。好像如果陈小菲有要求,他能把天上的月亮捅灭。
  “搞、搞掉丁。”陈旭搓着手对着陈小菲傻笑。
  陈小菲看到渔歌小学刷地消失了,和黑夜天衣无缝地混淆在一起,心里有了报仇似的痛快。
  李学科吃完派饭回小学,越走路越黑,但没有想到陈小菲在作弄他。乡下经常停电,因而蜡烛是必备的。他靠着床,在烛火下看书,经常掩卷开小差。一抬头,窗口有一张脸晃了一下,他吓得头皮发麻,头脑在刹那间一片空白。这时候,窗外传来人绊倒在椅子上的声音,以及一个女孩子的一声尖叫。一定又是哪个学生晚上到学校来看老师。他急忙拉开门,看见一个姑娘抱着腿坐在地上,脸埋在一头浓发里。他愣住了。姑娘忽然抬头,疼得龇牙咧嘴:“哎哟!我是陈小菲,李老师你还不快扶我起来呀!”
  乡下的夜晚寂寞漫长,渔歌因为偏僻,夜晚更是如同一匹掉进黑染缸的白布,怎么洗都洗不掉。陈小菲每晚都要找借口,’从家里溜出来一会儿,偷偷摸摸跑到学校来,借书看,或者听李学科讲大学里的事。他们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谈恋爱,李学科发誓要在渔歌结婚,可一旦要他真的和一个农村女孩子恋爱,决心不容易下,方芳虽然长得一般,但还是有长处的。陈小菲也没有想到要高攀一个大学毕业生,只是觉得这样好玩,而且小林也让她多和李学科接触,惟一能帮助她到乡广播站的人只有李学科。
  “那我不是在利用他吗?”陈小菲问。 小林说:“怎么说得那么难听?熟人总要帮熟人,我想到大城市去,现在随军,也是利用了?你认识一个人,总比不认识人好。到时候,你请他帮忙说说。这种事小菜一碟,他一句话就行了,他娘老子一句话能让刘书记当县长。” 陈小菲没怎么把小林的话放在心上,即 使放在心上也做不出来,她首先在李学科这里认识了新的夜晚,不像村里人喝酒、打麻将,也不像陈旭那样净夸海口,好像全中国的电都控制在他手上,他一拉闸,地球就黑了。李学科的夜晚也丰富、明亮起来,屋里也整洁了,有了洗发香波的味道。时间一长,两个人牵牵挂挂,心思就像潮水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为了晚上那一会儿,他们 要盼一整天。为了节省陈小菲在路上的时间,李学科会到村口等到她,躲在村头的老柳树下说话,再把她送回去。后来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星期五下午,陈小菲对家里说去乡广播站和小林做伴,然后大大方方骑“捷安特”彩车往乡里去。这辆“捷安特”彩车在村里独一无二,非常显眼。她在路上磨蹭到天黑,再转身骑车去学校,在李学科的屋里躲到星期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李学科躺在椅子上,两人不分白天黑夜地说笑。
  李学科的变化真大,他格外注意讲学效果,还刻意设计讲课的动作。他希望自己在大家的嘴里才华横溢,潇洒神气,在村里无人能比。这些反应最终会传到陈小菲的耳朵里,陈小菲一定会因此更愿意和他交往。他就像一条鱼,陈小菲就是观鱼的人,他要借助水草和卵石显现自己,让观鱼的陈小菲赏识他。一个男人很可能什么都不在乎,却无法不在乎姑娘的印象。他的努力很快得到了回报,他本来就不错,现在更加出色,村里的人、由喜欢他上升为敬重他,开始有一些人 家请他断理家务事了,人家有红白喜事,总要请他坐在村长旁边,要请村长帮忙的,也是请他去说。他觉得这样真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忘记了外面还有世界,仿佛世界就这么大,他在这个世界里是领袖。有一天深夜,他忽然明白了父母亲为什么会放弃大城市到下面来,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一个人在大城市可能什么都不是,而在这里,却有可能像国王。
  要过元旦了,刘雪亮来接李学科,托他带一件貂皮背心给李老师,车拐到川阳镇丢下他。他不好对刘书记说不回家,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上车,但一下车就搭乘“中巴”回渔业乡。陈小菲猜到他会回渔歌和她一起过新年,骑自行车追到乡里,站在黑暗的地方等他。他们一见面就搂抱到一起。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热,骑一段路,就要抱一阵、亲一阵,好不容易在天亮前溜进了渔歌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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