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海明威

    
  厄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1899年7月21日生于美国伊利诺斯洲芝加哥郊区的奥克帕克村。这个外科医生的儿子,从小就受到典型的中产阶级的家庭气氛的熏陶。父亲狩猎、钓鱼的业余爱好以及母亲的音乐修养都在不同程度上对这位未来的大作家产生了影响。海明威的童年是在幸福中度过的。读中学时,他处处好强、事事拔尖的个性就已显露出来。
    
  战争的烽烟在这个倔强好胜的青年身上留下了可怕的印记。1917年夏天,海明威中学毕业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激战正酣。战争极大地吸引了这个好奇的青年。他终于未能抵制住诱惑而奔赴了欧洲前线。可是,他带回来的却是身上200多块弹片和十几次手术的痛苦。虽然他是从意大利“凯旋”而归的,但胸前闪闪发光的奖章却遮掩不住心头的空虚和惆怅。战争的残酷场面,战场上的残忍厮杀和恐怖的死亡无时不在纠缠着他。往日对战斗的狂热没有了,通行的道德标准、伦理观念和人生理想全都被战争摧毁了。他厌恶战争,又无法制止战争,看不见希望,又不愿意抛弃希望。这头尚在年轻时就受到创伤的狮子,精神忧郁,前途渺茫。1926年,他发表了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从而成为“迷惆的一代”的典型代表。这部作品同1929年他发表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一道,以其强烈的反战倾向和对未来的迷们而成为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名篇。
    
  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海明威还未能从痛苦的怀疑和探索中走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乌云就笼罩在欧洲的上空。1936年,西班牙爆发了内战,这实际上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前线的序幕,是全世界进步力量同法西斯政权之间的第一次较量。西班牙的炮火使这头雄狮又一次发出怒吼。他再次振作精神,勇敢地投入了战斗。
    
  作为一名记者,他来到被围困的西班牙首都马德里,在报道、特写和其它文艺作品中热情歌颂战斗的西班牙人民和国际纵队。由于战争的性质不同以及所受的教育的相异,使他改变了对生活的看法,精神世界丰富了。1940年,他的一部以西班牙内战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发表,在世界文坛引起强烈反响。他所塑造的那个为异国的正义事业而捐躯的罗伯特·乔丹的形象,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精神鼓舞。
    
  在随之而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海明威依然以旺盛不衰的斗志活跃于欧洲战场。他已经不满足于手中的笔,而是要直接拿起武器,参加反法西斯的战斗。他曾勇敢地随美军在诺曼底登陆,他也曾参加过法国游击队,他还参加过解放巴黎的战斗。他以一枚铜制勋章为自己的这段不寻常的生涯划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然而,战争使他的身心再次遭受创伤。本来已是伤痕累累的身上又增加了几处新疤,死亡的阴影又袭上他的心头。经历了战争的浩劫,他对世界的前途失望了,对人类的命运持悲观态度。这种悲哀到了50年代又有了新的发展。现实的不尽人意以及身上伤疤的疼痛使他难以忍受。他怀着无限的伤感和凄楚,把自己对人生的苦闷之情聚于笔端。1952年,他发表了著名的中篇小说《老人与海),并以此获得了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
    
  父母的影响以及争强好胜的个性,使海明威一直十分喜爱足球、狩猎和拳击。他在生活和艺术方面的探险充满了死亡的诱惑。在他的遗作《海流中的岛屿》中,那个受了伤、可能要死去的主人公说:“别操心,老兄,……你一辈子走的就是这条路。”然而,这头受伤的狮子却未能再次怒吼。婚姻的坎坷使他心灰意冷,多病缠身又使他痛苦不堪。在经历了迷惘——奋斗——孤独的三部曲后,这头狮子憔悴了,萎缩了,终于在悲观情绪中倒了下去,于1961年7月2日凌晨用猎枪自杀而死。
    
  海明威一生共写了50多个短篇小说,这些小说曾经以4个不同的短篇小说集出版。这就是《三篇故事和十首诗》(1923)、《在我们的时代里》(1925)、《没有女人的男人》(1927)和《胜者无所得)(1933)。1938年,他把自己的全部短篇小说连同他的唯一剧本《第五纵队》编成专集出版,书名为《第五纵队和四十九篇短篇小说集》。
    
  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主要创作于20年代。这些作品充满了暴力、鲜血和死亡的意象。这些意象就像天空中飞过的吃腐尸的秃鸳,在海明威的世界投下了一个不祥的阴影。这些意象构成了海明威的死亡意象,构成了贯通于海明威一生的思想真谛:蔑视死亡的“硬汉子”精神。《印第安营地》描写的是一个叫尼克的孩子跟随做医生的父亲去为一个印第安产妇接生,他的父亲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用一把大折刀为产妇做了剖腹手术。而就在这时,产妇的丈夫,一位印第安男子,因不堪忍受妻子痛苦的喊叫,终于用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死神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又随即扬长而去。死神虽然来得这么容易,但作者所要表现的却是一种蔑视死亡的勇敢行为。因为在这里,自杀是力量的象征。作为一个医生的儿子,海明威从小就常常跟随父亲去印第安人的居住区。这篇作品也许就是他对少年回忆的思索。他认为,一个人在死亡面前毫不畏惧,敢于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硬汉。
    
  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死亡的意识及其蔑视死亡的精神在海明威的思想中更加强烈。这突出地表现在《打不败的人》和《五万元》这两个短篇中。两篇作品都是以主人公面临死亡的威胁而毫不畏惧、始终保持百折不挠的战斗意志为题材。在《打不败的人》中,斗牛士曼努埃尔身负重伤,但为了维护往日的荣誉,他不顾者板的残酷剥削和同伴的善意劝阻,决意出场斗牛。公牛把他挑伤了,观众也扔座垫、酒瓶子打他。但他不肯退出场地,他终于胜利了。最后,他被抬到主席台上,在半昏迷状态中还欣慰地说:“我干得好,我干得出色!”在《五万元》中,拳击师杰克清楚地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在拳坛上已没有多少时间了,但他仍然忍受剧烈的伤痛履行了诺言。
    
  海明威在他的短篇小说中既歌颂了战胜死亡的英雄,又描写了迎接死亡的“强者”。《弗朗西斯·马康贝短暂的幸福》写的是弗朗西斯·马康口与妻子一道从美国去非洲狩猎狮子。他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而他的妻子却是一个阴险的小人。她并不爱马康贝,他们的婚姻完全是因为马康贝有钱。她毫无感情,粗暴放荡,全然不把丈夫放在眼里。面对妻子的不贞,马康贝痛心疾首,又无能为力。然而,第二天,当被射中的野牛突然向他冲来,死神的脚步已经迫近时,这个曾被狮子吓得魂不附体的人竟表现得勇敢无畏,终于在极短的距离内开枪打死了野牛,从而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强者。然而,他作为强者的时光实在是太短了,因为妻子的罪恶枪口又对准了他。于是,他在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去迎接死亡。这些在死神面前微笑的“硬汉子”,在海明威的笔下随处可见。作者借用了莎士比亚的一句话直截了当地指出:“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乎;人只能死一回;咱们都欠上帝一条命,不管怎么样,反正今年死了明年就不会再死。”
    
  《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最成功的一个短篇。海明威成功地使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使现实和梦魇互为转化。小说集中描写的是主人公哈利在临死前最后一天的生活。他由于大腿上生了坏疽症,厌倦地躺在帆布床上,烦躁地借酒浇愁,消磨时光。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这时,作者便通过梦幻和回想,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写出了哈利的一生。对死,哈利并不在乎,因为他感到了对生的厌倦。他懊悔自己一事无成。虽然自害病以来,他并未感觉到更多的肉体上的疼痛,可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精神上的疼痛却向他袭来。最后,虽然死神夺走了他的肉体,但他的精神以及他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却胜利了。因为他的精神已飞向了崇高洁白的乞力马扎罗雪山的顶峰。在那里,“他看到,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的方形的山巅。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这部作品采用了大量象征的手法来暗示死亡。如讨厌的大鸟、鬣狗、死豹、骑自行车的警察、在阳光下白得眩目的积雪的乞力马扎罗的山巅等,都可以看到乔伊斯的影响。
    
  《太阳照常升起》(1926)是海明威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它表达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部分美国年轻知识分子对现实的绝望。评论界把这部长篇小说看作是“迷们的一代”的宣言书。
    
  这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主人公杰克·巴恩斯的形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体现了海明威本人的某些经历、性格和特点。他是个美国青年,第一次世界大战负伤后旅居法国,在一家报馆当记者。战争使他失去了生活的理想和目标,他被一种毁灭感所吞食。虽然他爱着女友勃莱特,但由于重伤使他失去了性能力,因而无法同自己心爱的人结合。他消沉苦闷,极力要在酒精的麻醉中忘却精神的痛苦。
    
  勃莱特也是一个不幸的流亡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她当过护士,战争又夺去了她爱人的性命。战后,她流落巴黎,在放纵的生活中鬼混,想以此来弥合心灵上的创伤。
    
  然而,巴恩斯不愿在这样的生活中白白地耗费生命,他要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寻求解脱。勃莱特也不愿这样堕落到底,她同巴恩斯一道去参加了巴斯克人的节日狂欢。斗牛士的敢于单身鏖战,对痛苦的无动于衷和蔑视死亡的“硬汉子”精神,使巴恩斯欣喜若狂。狂欢之后,巴恩斯却比以往更加惆怅,甚至失去了最后的生活依托。勃莱特虽然一时冲动而爱上了年轻的斗牛士,但冷静下来后还是同他分手了。此时,她又想到了巴恩斯。可两位彼此相爱的人却注定不能结合在一起。他们更加孤独、苦闷。小说以一种浓郁的伤感情调而结束。
    
  《太阳照常升起》的发表,使“迷惘的一代”的影响波及欧美。几年后,在这一流派文学大丰收的1929年,海明威又毫不停步地写出了代表他“迷惘”思想的又一力作《永别了,武器》(1929),从而把“迷惘的一代”文学推向了高峰。
    
  这仍然是一部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题材的作品。小说以大战中的意大利战场为背景,通过一个美国中尉亨利自述的形式,描述了战争中人与人的相互残杀,战争对人的精神的毁灭以及对美好爱情的扼杀。主人公亨利·腓特力是个美国青年。战争爆发后,他自愿来到意大利参加美国志愿军,被授予中尉军衔,负责一个救护车队。在一次战斗中,敌人的炮弹击中了他的车队,他本人也身负重伤。在米兰的医院里,他结识了英国护士凯瑟琳,两人产生了爱情。可是,亨利伤愈后必须返回部队。在一次溃败中,他被意方的军警误认为是奸细而遭逮捕。他历尽艰辛,逃回米兰,找到了凯瑟琳,寻求过一种远离战争的、平静而又愉快的生活。可没过几天,他的身份暴露了。为了摆脱追捕,他们逃到了中立国瑞士,总算在温馨的气氛中熬过了一个冬天。春天来了。可凯瑟琳却由于难产而同婴儿一道死去了,把亨利一人孤零零地抛弃在世上。
    
  经历了战争的种种苦难,目睹了人类的大屠杀,士兵们厌恶战争,诅咒战争,盼望战争早日结束。为了逃避上前线,他们有的自残,有的装病。作为一个朦胧的反战主义者,海明威只能从个人的角度去谴责战争。在作品中,他不但通过亨利的悲剧抨击了战争对人的摧残,而且通过他的悲剧,描写了一代人由于失去理想、找不到出路所感到的孤独、苦闷、仿惶和失望。怅然若失的亨利一人回到了旅馆,剩下的道路又该如何走下去?作者没有回答,却把这一痛苦的思索抛给了读者。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的代表作。
    
  1936年,海明威在为一家杂志撰写的一篇通讯中写道:“有一次,一个老人独自地在加巴尼斯港口外的海面上打鱼,他钓到一条马林鱼,那条鱼拽着沉重的钓丝把小船拖到很远的海上。两天以后,渔民们在朝东方向六十哩的地方找到这了个老人,马林鱼的头和上半身绑在船边上,剩下的鱼肉还不到一半,有八百磅重。鱼在深水里游,拖着船,老人跟着它一天一夜又一天一夜。鱼泛到海面上,老人驾驶过去钩住它。鲨鱼游到船边袭击那条鱼,老人一个人在湾流的小船上对付鲨鱼,用桨打、戳、刺,累得他精疲力尽,鲨鱼却把能吃到的地方都吃掉了。渔民们找到他的时候,老人正在船上哭,损失了鱼,他快气疯了,鲨鱼还在船的周围打转。”
    
  这件真实的故事就是《老人与海》的雏形。小说通篇描写的都是主人公的海上捕鱼活动,这一活动的时间仅仅为三天三夜。为了突出地表现人同大自然的艰苦搏斗,作者没有对当时的社会生活作直接的描写,而是有意地把主人公的活动环境置于几乎与世隔绝的苍茫的大海上。“他是个独自在湾流里一只小船上打鱼的老头儿。”故事开篇,就像是在讲述着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在读者的眼前展现出一幅神奇的画面:神秘的大海深处,摇荡着一只小渔船。小渔船上,飘摆着“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风帆。船头上孤零零地位立着一个老渔夫,他就是本作品的主人公桑提亚哥。他的“后颈上凝聚了深刻的皱纹”,“两边脸上长着褐色的疙瘩”,“两只手上都留下了皱痕很深的伤疤”,“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显得老迈,除了那一双眼睛是愉快的,毫不沮丧的”。“这是一个同社会没有联系的而又独立存在的老人。人们只知道他当过水手,去过非洲,在海滩上见到过狮子;人们还知道,他曾有过——个妻子,可现在已撒手而去,只留下一幅使他看了就觉凄凉的画像。这个孤独的打鱼人,同别的渔民、渔商没有任何联系。他贫穷、古怪,靠喝冷水、吃生鱼打发日子。他无儿无女,唯一能与这个人世间发生接触的,就是小男孩曼诺林。孩子关心他,时常来看他,给他拿一些食品和日常用品。”
    
  他已经连续84天没捕到一条鱼了。由于“背运”,同行都躲避着他,唯一与他相濡以沫的小男孩也被父母叫走了。他显得更加孤独了,划着空荡荡的小船出去,又划着空荡荡的小船回来。尽管如此,“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来没有消失过”。第85天,他“又像微风初起的时候那样的清新”,继续驾孤舟出海。他终于捕到了一条比他的渔船还要大的马林鱼。可这条鱼也是鱼中之豪杰,它在水下坚持了两天两夜,不时地用苦刑来折磨老人。它掀起大浪,把老人摔在船里。它拼命地冲撞,把老人的双手弄得血肉模糊。这时,老人只要割断丝绳,让大鱼跑掉,就能使自己摆脱困境。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喝冷水,吃生鱼,为自己鼓劲。两天之后,他终于制服了那条大鱼,猎获了他梦寐以求的目标。他满载而归,似乎真的就要成为大海的征服者了。可是,他先前“走得太远”,大海上到处都有复仇女神在等待着他。就在归途中,更大更可怕的灾难降临了。成群的鲨鱼轮番前来,一口一口地抢夺他的战利品。桑提亚哥奋不顾身地同鲨鱼搏斗。然而,这是一场注定要打不赢的战争。当他返回岸边时,那条硕大的马林鱼已被鲨鱼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同时归来的还有他那只残破不堪的小船和他那副耗尽了精力的躯体。他失败了,英勇地失败了。第二天早上,曼诺林来了,提出要和他一道出海打鱼。后来,“在路那边的茅棚里,老头儿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地睡觉,孩子坐在一旁守护他。老头儿正在梦见狮子。”
    
  《老人与海》是一部寓意很深的作品,发表后立即被译成多种文字。世界各国文学评论界对这部作品解释不一。桑提亚哥的形象、他的力量的来源、他的失败的象征意义以及作品的结尾,就像海明威的一生一样,给读者留下了许多难解之谜。显然,故事依然表现了“英雄与环境”这个传统的主题。在这场英雄与环境的斗争中,桑提亚哥是一位失败的英雄。可贵的是,做胜利的英雄易,做失败的英雄难。正是在对待失败的风度上,桑提亚哥赢得了胜利。他认为,“痛苦在一个男子汉不算一回事”,“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这就是他的生活信条,这就是他的“硬汉子”精神,这也是这一形象留给读者的最深刻的启发。
    
  桑提亚哥并未单纯地把捕鱼作为谋生的手段,而是把它当作人生角斗的场所。在这一角斗场中,海是他的对立面,是环境的象征。虽然他爱大海,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在大海中既“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仁慈而美丽”的海,有时也“竟会变得那样残忍”。因此,他把人同鱼的格斗假设成人生的战场。基于这样一种思想,他在同马林鱼的周旋中,在同大鲨鱼群的搏斗中,尽情享受着战斗的喜悦。然而,在这场艰苦的搏斗中,他并非一如既往地精神焕发,斗志高昂,而是时时感到孤独,感到疲惫。所以,他想到了曼诺林,他急切地想睡觉,并希望能梦见狮子。可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能摆脱失败的厄运。在桑提亚哥的身上,凝注着作者的思想:虽然失败了,但不能甘心于失败,还要从头做起。在小说的结尾,桑提亚哥终于又梦见了狮子。这既是他力量的象征,又预示了下一场搏斗的开始。可这毕竟是作者头脑中虚构的产物,是一种孤立的个人奋斗。因为无论他怎样在精神中寻求安慰,最终仍逃不掉命运的作弄。从这个意义上讲,《老人与海》一方面歌颂了人类的伟大力量,一方面又对人生表现出无可奈何的绝望心情。但海明威同时希望人们不要在失败中丢掉尊严。这就是桑提亚哥这个不屈服于失败命运的“硬汉子”的性格,也是海明威这头受伤的狮子晚一思想的最后闪光。
    海明威是世界文学史上风格极为独特的作家。
    
  1932年,海明威在他的作品《午后之死》中第一次提出了文学创作的“冰山”原则。他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海明威的“冰山”象征着他在创作实践上对形式美的追求,体现了他强烈的创作个性,在美国文坛上开创了一代新风,引起了文学批评界的广泛兴趣。
    
  冰山之雄伟,让人为之观叹,是因为它所展示的只是冰山的一小部分,还有八分之七在海下。我们虽然看不到它,却可以通过想象去挖掘它的雄伟和蕴藏的力量。海明威在自己的创作中潜心追求的就是这雄伟和力量。他说:“我总是按照冰山的原则来写作,那就是浮出水面的只有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藏在水下。你知道的东西可以略去不写,这样反而加固了你的冰山。略去不写的就是含而不露。如果一个作家略去了他不知道的东西,那他的作品就有漏洞。”显而易见,所谓“冰山”原则,就是用简洁的文字塑造出鲜明的形象,并把作者自身的感受和思想最大限度地藏在形象中,使之情感充沛却含而不露,思想深沉却隐而不晦,从而将文学的可感性与可思性巧妙地结合起来,让读者通过对鲜明形象的感受去发掘作品的思想意义。
    
  简洁的文字,鲜明的形象,丰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是构成“冰山原则”的四大要素,从而也成为海明威的基本创作风格。
    
  海明威懂得如何以最简单的语句来表达最复杂的思想,如何使语言朴实无华。在他的笔下,似乎没有总体上的风景描写,对于所描写的场面也很少进行特别强调。他也很少使用形容词和副词,而是依靠名词的准确性和动词的生动性直接触及到事物的本来面目,使事物的基本色彩清楚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里一只小船上打鱼的老头。  
    他到那儿接连去了84天,一条鱼也没有捉到。
    
  作者只用了短短的几句话就道出了老人的职业、身份、大体上的年龄以及眼下的境况。海明威曾经说过:“用字越少越好——这可以保持动作的持续性。”《老人与海》本来可以写成一部1000多页的巨著,但它的英文稿只有26531个字,中译本也不过100多页。作者避而不谈那隐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而仅仅是通过老人和孩子两个人物、一个故事就将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感觉表现出来。这种“电报式”的文体,正是海明威的魁力之所在。
    
  海明威笔下的形象鲜明独特。他们大都是“硬汉子”,坚韧刚毅,勇敢正直,能忍受苦难与折磨。他们不怕失败,视死如归,这正是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海明威那“八分之七”的形象体现。面对着被战争的恶梦以及随之而来的幻灭、失落和迷惘所困扰的人们,面对着社会的混乱和凋敝的景象,抚摸着身上的战争创伤,海明威觉得,人们要想在这样的社会中生存下去,必须要建立一种生存的法则,“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这就是海明威对待人类命运的基本态度。这种态度作为一种内在的格调,使他笔下的“硬汉子”形象显得深沉有力,真实可信。《打不败的人》中的斗牛士曼努埃尔,系列小说中的人物尼克·亚当斯,《五万元》中的拳击手杰克,《丧钟为谁而鸣》中的乔丹等。而《老人与海》中的桑提亚哥,则是“硬汉子”形象的顶峰。
    
  意蕴深刻的象征是海明威冰山原则的又一个方面。他运用象征的手法将抽象的思想变成具体的物象,再让读者从具体的物象激发经验想象和情感,去挖掘其中的意蕴。但海明威的象征手法使用得颇有节制,常用来表现作品的主题,挖掘人物的性格特征,或者渲染某种气氛,以达到深化主题的目的。如在《永别了,武器》中,他用秋天、雨、雪等自然现象来象征人物的夭折和不幸,用阳光和春天比喻爱情和幸福。在《丧钟为谁而鸣》中,他用青松挺拔屹立、傲然苍穹的高大形象象征乔丹英勇献身的悲壮行为。在《老人与海》中,他用大海象征变幻无常的社会生活,用马林鱼象征人生的理想,用鲨鱼象征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用狮子象征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