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语言学研究

  “诗歌首先是语言,而不是别的什么。”美国诗人华莱士·斯蒂文斯如是说。不难想象,西方的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一旦将注意力从汉字转向诗语,就会象旅行者走出狭窄的胡同一般,眼界顿时开阔起来。尤其是在本世纪现代语言学理论为之注入活力之后,中诗诗语研究更展示出了广阔的前景。

 第一节 文学与语言学的关系
  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大多存在着特定的关系,而它与语言学的关系可以说最为密切,而又最为复杂。这一点在西方的人文科学发展史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首先,文学是语言艺术,语言是文学唯一的表达媒介,所以语言研究历来被目为文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反过来看,文学语言代表着人类语言发展史的高级阶段,它丰富多彩,人所共赏,所以文学作品也历来是语言研究的重要对象。早在古典时期,文学和语言学尚未分立门户,一个包罗极广的学科——修辞学,基本上就是关于优秀作家所用语言的研究。当时还有人明确指出,“语法是诗人和散文家运用语言的一般方法的实际知识”(狄奥尼西奥斯)。自此以降,鉴赏古典作品几乎一直是语言研究的主要目的和范畴。只是在十三、十四世纪,一些爱好思辨的语法学家,倾向把语法分析和哲学理论结合起来,探讨较为抽象的问题,但随着文艺复兴时期的终结,语言研究的重点又回到了古典作品之上。十九世纪,出现了一个名为“语文学”( philology )的学科,成为现代“语言学”(linguistics)的前身。它的研究对象更加广泛,包括比较语言学和历史语言学两个分支,不仅涉及语言、文学,还涉及其他一些学科领域,实际上它构成了一种“关于古代的科学研究”(Altertumwissenschaft)。后来它的研究领域有所变化,通常是专门探讨古代典籍的语言问题,其目的是为理解文学作品提供比较深刻的语言知识和文化背景。现代语言学兴起之后,虽然它不能再来充当语言学的代名词,但仍然有人重视它在文学(尤其是古典文学)研究中所起的作用,正如英国小说家、学者刘易斯(C.S. Lewis,1898~1963)所说:
  我时而听人讲,有人想从事一种完全摆脱语文学的文学研究,即完全摆脱对词语的爱好和关于词语的知识。也许这样的人并不存在。如果存在,那么他们要么是想入非非,要么是决计终生抱残守缺。1
  迄今为止,无论是传统语言学还是现代语言学所进行的常规研究,如语音学、词源学、词法学、句法学、语义学、语用学等等,均在文学研究中派上了用场。此外,在本世纪初叶,还形成了一个运用语言学知识研究书面或口头表达风格的学科——风格学。有人认为它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也有人认为它是传统修辞学在现代严格化了的变体,还有人认为它缺乏独立性,只能算作沟通语言和文学、语言学和文学批评的中介(详见第十五章第四节)。无论如何,风格学与文学的密切关联还是十分明显的。
  其次,本世纪新兴的语言学理论不断向文学研究领域里渗透,引起了文学研究方法的重大变革。(就我们目前的探索而言,显然这一点尤为重要。)这些变革是与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旅美俄裔语言学家罗曼·雅可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以及英国文学评论家理查兹(I. A. Richards,1893~1979)、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 )等人的探索分不开的。
  1916年,索绪尔在日内瓦大学的讲稿《普通语言学教程》,经过他人的整理终于问世了。书中诸多基于二分法的区分或范型,公认是理论上的重大突破。其主要内容是:主张语言学由历时研究转向共时研究,建立“语言”和“言语”的依存关系,构筑语言成分的“横组合”和“纵聚合”网络,以及区分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功能。这些语言学理论给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以丰富的营养,使它成为本世纪文学领域里颇具特色的一种研究方法(详见第十一章)。
  雅可布森早年为俄国形式主义者,继而参与布拉格结构主义学术活动,最后迁至美国任教,并在此定居下来。他终其一生,勤于著述,但从未离开过文学语言的研究,在沟通语言学和诗学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曾经站在文学科学的立场上指出,它的研究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literariness),也就是使某一特定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东西”(《最近的俄罗斯诗歌》)。但他毕竟是个语言学家,后来在一篇名为《语言学和诗学》的论文里,他又从另一角度提出了类似的问题:诗学首先要回答“是什么能使语词信息成为艺术作品?”诗学要探索“语词的结构”。不过,按照他的说法,“诗学”一词具有较为宽泛的意义:它所“处理的诗歌功能,不仅在诗歌内(其中这种功能凌驾于其他语言功能之上),而且在诗歌外(在此另外某种功能则凌驾于诗歌功能之上)。”从信息交流的角度研究语言与诗学,也是他的一大贡献。由此可见,他关注的不是语言因素的静态关系,而是它们的动态关系。2 理查兹和燕卜荪是语义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们着重探讨词语在语境中产生不同含义的原因。他们对新批评派的影响很大,前者被视为该派的先驱,后者被视为重要成员。这些情况,我们留待第七章再做介绍。
  总之,从方法论的角度看,语言学理论不仅向文学研究领域里直接渗透,为之提供观察文学语言的新视角,并且通过受其影响而得以形成或发展的理论体系(如新批评、结构主义、叙事学),而在文学研究领域里间接发挥作用。
  第三,还有一种属于文化研究或哲学研究的倾向,试图根据语言和其他人文现象总结出更为抽象、更为概括的理论。他们在这样做的同时,或者也把文学作为研究对象,或者设想可用新的结论在更高层次上来反观文学。试举例说明之。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声称从语言和神话里可以找到原始人的思维方式,美国语言学家卡尔·尤蒂主张在哲学假设、语言科学和文学理论间建立密切的联系,其设想均超出了纯粹的文学研究,但又均可为文学研究提供理论根据。3
  显而易见,所谓文学与语言学的复杂关系是多层次、多方位的,以一章的篇幅当然不能做全面而详尽的说明。在这一章里,我们只是评介直接运用现代语言学理论的中诗诗语研究,包括有关韵律、句法、艺术思维等问题的专题研究。至于移植受现代语言学影响的其他理论来研究中国文学作品(不止于诗歌)的范例,我们只能在另外的章节里分别加以介绍了。

 第二节 语音与诗艺的沟通
  乔纳森·卡勒(Jonathan Culler)谈到现代语言学的发展时说:
  现代语言学家按照区分音素的细微特征来分析语音体系,因此为批评家更敏锐、更细致地描述诗歌里的音韵提供了可能,包括辨认各种特征和音素的重复型或组合型。4
  其实文学批评家在辨认音韵型式时,总是倾向与诗歌艺术联系起来。例如早在1920年,雅可布森就在一本名为《捷诗与俄诗比较研究》的著作里,从功能音韵学的角度来研究语音层面如何与意义层面相互沟通。中国诗歌是否能够像以拼音文字为媒介的西方诗歌那样,在语音和诗艺之间也建立起某种关联呢?根据汉学研究的例证来看,上述问题似乎已有了一致的肯定意见。
  我们先来观察一下高友工和梅祖麟关于杜甫组诗《秋兴》八首的分析。论者试图证明的是,音型、韵律的特点对于诗歌的内在蕴含和感情色彩不无增饰效果。杜诗第三首云: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他们说,这首诗的前四句描写诗人于“江楼”之上所见的景色:千家万户周围有青山(按:论者未译原诗首句中的“郭”字)、飞燕、渔舟点缀,本来是一片赏心悦目的美景。然而诗中的“‘日日’一语,因有其他两处叠字的使用,遂变得引人注目起来,它透露出久享此景而产生的厌倦之情。在这种语境里,音型的作用是很明显的;平衡结构接连重复三次,令人觉得单调。”如果说前半首的情调是杂有无聊的宁静,那么后半首的情调则可说是以失望而告终的焦虑。匡衡和刘向作为儒家的楷模,衬托出诗人自己心事的乖违和宦途的蹭蹬。“在这一点上,有几种音韵效果提醒我们注意情调的转变。相类的‘gong’音断续重现和软腭鼻音密如连珠,传达出了一缕焦急情绪。前四句在语法上均为‘四:一:二’节奏——这显然是产生单调效果的原因之一——而在第五、六句中,则变成了‘四:二:一’节奏。除此而外,最后三句中的每一句,还都包含两个允许破格的平仄音型(刘、心,同、少,五、衣)。由于诗人打破了读者的期望,于是他成功地使读者分享一点他必定怀有的失望心情。”
  他们还认为,第五首 5 证明杜甫工于用声 ,以至丰富多彩。例如他在声母上所做的文章:“宫阙”(在第一句)和“青琐”(第八句)二词均是常见的双声变体;“降王母”(第三句)的声母“k-r-m-”和“满函关”(第四句)的声母“m-r-k-”6 恰如镜象般对称;在首联,声母呈松散对仗的四字“莱”“宫”和“露”“金”,又打破了词语的界限。而在传为名句的颔联里,音韵变化最为集中。上句有两个叶韵字,后接两个双声字;下句则连续有三对双声字。诗人施展这些手段,是试图在前四句重现帝都盛时的光彩,而声繁韵富显然是辉煌岁月的回响。第五句“云移雉尾开宫扇”悬起一种预想,接下来便是高潮“日绕龙鳞识圣颜”,无论就音韵还是就意义而言,无不如此。然而,颔联对仗不严,又连用了带有道家色彩的词语(“瑶池”、“函关”、“王母”、“紫气”),这就透露出导致唐朝倾覆的不祥兆头,也暗含着对此所做的批评。因此人们也许还可以说,杜诗里丰富多彩的音韵技巧,尤其是在颔联里的过分集中,乃是一种对衰亡征兆的深信不疑。7
  程纪贤在音韵方面也做了一些类似的研究。他认为,汉语固有的音韵特点创造了一种十分新颖的音乐性,但这种音乐性的潜在意义又不限于音乐范畴。下面试举几例加以说明。
  (一)轻重音节
  他说,在律诗诗型里,音节(即字)是基本单位,一个音节总有一个意思,能指层次与所指层次之间没有什么分歧。诗行的中间停顿(不同于平仄),五言与七言各不相同,五言在第二音节之后,七言在第四音节之后。在句中停顿的两侧,偶数音节与奇数音节两相对照,而且这种对照因前为抑扬格(iambic)、后为扬抑格(trochaic)而有所增强:
  五言律诗:○ ● / ● ○ ●
  七言律诗:○ ● ○ ● / ● ○ ●
  ( ●〓重音节;○〓轻音节)
  偶数音节和奇数音节在句内轮替充作重音,仿佛用一个个轻微的冲撞创造出了这样的节奏。中间的停顿有如一堵海堤,海浪拍击而来,其律动为“○●”型,折返而来的海浪则相反,其律动为“●○●”型。于是,这一基于阴阳法则(偶数为阴,奇数为阳)而又互成对照的韵律,唤醒了诗行里所有的运动。阴阳互换,对于中国人来说,代表着宇宙间基本的律动。
  (二)双声和叠韵
  他认为,双声和叠韵的选用也与某种情调有关。李白在《玉阶怨》中写一位女子于台阶上徒劳地熬夜,连续用了一系列音节(即“露”、“罗”、“帘”、“玲珑”),皆从 L 得声 ,来指明露珠、泪水、寒冷、水晶和孤独。词人李煜的名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中,有些音节从 an 得韵,此韵暗示意气消沉 。这与 ang 韵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后者有意气风发的味道,令人感到鼓舞。例如,韩愈句“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听颖师弹琴》),前有柔情似水,后有豪气如刚,两者并置有效地起到了衬托作用。8

 第三节 三种句法结构
  如果将诗歌与散文比较,诗歌句法显然不像散文句法那样复杂,这种情况中西皆然;但如果将中国诗歌与西方诗歌两相比较,情况就有所不同了:中诗句法要来得复杂些,唐代近体诗是其集中表现。高友工、梅祖麟试图从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对此加以说明。他们撰文引用唐纳德·戴维在《连贯的力量:英诗句法探讨》(伦敦,1955)一书中所说的三种句法理论,来透视唐代近体诗中几种主要的句法结构类型,并进而详细阐释了它们的复杂内含。戴维选了三位学者,分别作为三种句法理论的代言人。
  首先在“孤立句法”的标题之下,高、梅二人转述了英国文学批评家兼诗人休姆(T. E. Hulme,1883~1917)的意见,即认为句法作用缺乏诗性。不过,这里所涉及的问题十分复杂,汉学家们的探索形成了所谓“非连续诗学”的专题研究。鉴于此,我们在下面特辟一节(第四节),专门加以介绍。
  接着,在“动作句法”的标题之下,他们转述了美国文艺理论家费诺罗萨的意见,他把句法视为一种运动(上一章已介绍过他的基本论点,可参看):
  所有真实均须在句子中加以表达,因为所有真实均是力的转移。这种句子在大自然中即是闪电。它在云朵和大地两物之间穿行。自然运行过程的单元,没有少于两物者。所有的自然过程,在其单元之中,均与此相类。光、热、重力、化学亲合、人类意志,无一不是力的再分配。其运行过程的单元,可做如下描述:
  从某物  力的转移  到某物
  如果把这种转移视为一个施动者自觉或不自觉的动作,便可将上式写成:
  施动者   动作   受动者
  在此,动作是所指事实的实质。施动者和对象只是限制因素。
  在我看来,英语和汉语中规范和典型的句子所表达的,正是这一自然过程的单元。它包含三个必要的词:第一个指动作借以开始的施动者即主体,第二个体现这一动作的一击,第三个指对象,即这一冲击力的接受者。例如:
  农夫     舂     米
  (Farmer) (pounds) (rice)
  汉语以及英语(省略了冠词)这种包含及物动词的句子的形式,正好与自然界这一普遍的动作方式相对应。这就使得语言接近于事物,而且由于对动词的强烈的依赖,这就使所有话语升华为一种带有戏剧性的诗歌。
  ——《汉字作为诗歌媒介》
  他们认为,费氏的论点不无偏颇,“农夫舂米”句型只是运用动词的一种形式,决不是唯一的形式;而且动词并非一味地表示动作,它们有静态、动态之分,各自具有独特的诗歌情调与效果。
  静态动词有什么诗歌效果?他们说,系词、充做谓语的形容词、表示姿态和处所的动词等是静态动词。这种动词通常描述性质,如处于谓语位置的形容词:“水碧沙明两岸苔”(钱仲文《归雁》);有时强调情绪与特征,如知觉动词:“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卢纶《晚次鄂州》)、“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杜甫《晴二首》之一);有时也用来展现一幅图画,如描写姿态和处所的动词:“白首卧松云”(李白《赠孟浩然》)、“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凉州词二首》之一)。除此而外,还有一些位于两个名词之间而缺乏动态行为的动词和其他词类。系词“是”即很典型。它在西方名声不佳,而在中诗里有时具有强烈的反讽效果,暗含“不是”、“也许不是”或者“曾经是但现在已不是”的意思,如“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四首》之二)、“却望并州是故乡”(贾岛《渡桑乾》)。比喻词“似”、“如”也有同样的效果,如“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得秋字》)。有些连系动词还能连接在空间上毫无关联的两种事物,如“六朝文物草连空”(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杜甫《秋兴八首》之六)。
  当然动态应是动词的主要形态,诗情画意必定会因动而强烈起来。他们从七个方面讨论了给意象注入生命和运动的语言特征:
  (一)引申。如“滩月碎光流”(皇甫冉《归渡洛水》)中的“碎”,由静而动;“孤灯寒照雨”(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中的“寒”,则使人产生联觉体验。如此以形容词构成的诗句也使整首诗生机勃发。
  (二)静中生动。“名词+静态动词”结构有产生动态的可能性,如“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王维《送邢桂州》)。在此,每一句均借语序表明一种“条件→结果”关系,即“日落时江湖变白,潮来时天地变青”,使人感到了变化。
  (三)时空词语。时空词语强调透视角度,因而也强调事物的特殊性。“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雾中”(杜甫《客亭》)中,“日出”和“江流”因接续“寒山”和“宿雾”,遂由一般变为特殊。
  (四)时间副词。它们可以表示动作的进行情况(即动词的“体”)。有的副词表示变化,有的副词表示动作的持续,如“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辞家久未还”(马戴《落日怅望》)。
  (五)及物动词。动态连接是及物动词的基本概念,它是能量由主体向客体的转移,其完美句型为“主+动+宾”。但及物动词的动态程度和样式、及其连接作用,并非无所差别。例如,在感觉动词中,“见”、“闻”代表动作完成,因而是静态;“听”(“临风听暮蝉”)和“看”(“闺中只独看”)的外及感便转而增强;更强的则是“怜”(“遥怜小儿女”)、“忆”(“空忆谢将军”)、“感”和“恨”(“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等等。
  (六)倒装。诗歌像任何作品一样,有一种向前运行的内在力量,若是倒装句法破坏了这种自然的流动,如此创造的张力就会强化律动感和动力感。其例有不及物动词在名词前,如“画壁飞鸿雁,纱窗宿斗牛”(孙逖《宿云门寺阁》);主语与宾语位置互换,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等等。
  (七)使动和兼语结构。在费氏所谓的“动作”句法中,实际上还常有第四个因素,即加于宾语的效果。例如“大声吹地转”(杜甫《江涨》)句,“地”既是“吹”的宾语,又兼做“转”的主语;而“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名句)中的“绿”字,是使动用法,有“使江南岸变绿”之意。
  他们还认为,中国历代诗人均持万物有灵的观点,均常常赋予自然之物以人类的思想和感情,于是出现了拟人化手法。这种手法是把“主+动+宾”结构中的主语加以人化,从而为诗歌输入生命和运动。如“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独坐敬亭山》)、“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李白《劳劳亭》)。
  针对近体诗里形形色色的动词的特点,他们总结说(见导言和小结部分),观察句法变化的动态意义有两个角度:主观和客观。主观方面建筑在读者的心理体验之上,客观方面涉及力的传递。“动”和“静”是中国哲学里的两个基本概念,用之于分析诗歌句法必然会牵涉到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他们对自然界的生命过程有着强烈的意识,儒家和道家对此均有所表述,如“生生不息”(《易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成为千古名句,也是这个道理。
  最后,在“统一句法”的标题之下,他们转述了美国当代美学家苏珊·朗格的意见,她认为句法功能是音乐性的:
  虽然诗歌的材料是词语,但其蕴含却不是以词语所做的字面上的断言,而是做出断言的方式;于是,这就涉及到了音韵、节奏、词语引申的境界、或长或短的思维链、思维中瞬间意象的丰富或匮乏、因纯粹事实而顿生幻想或者因一时奇想而忽忆旧事的迷恋、借维持歧义(唯迟迟得见的关键词方能消除之)而制造的关于字面意义的悬念、以及使各部分保持匀称的统一整体、囊括一切的技巧。
  ——《哲学新解》
  他们认为,这段论述的有效语句是“使各部分保持匀称的统一整体、囊括一切的技巧”。朗格在他处还说:“所有的音乐都创造一种虚拟时间的秩序,在这里面,其音响形式在彼此关联——一直是、也只能是彼此关联,因为在这里不存在其他任何东西——中运行。”(《情感与形式》)所以他们设想,朗格可能会在两个方面同意诗歌如音乐的看法。第一,诗歌有突出的形式因素,其由句法和韵律组织起来的语言单位亦在彼此关联中运行;第二,诗歌也创造虚拟时间的秩序,这要通过变换词语单位的大小和复杂程度、通过强行组织它们为一个整体来完成。
  为了更清楚地说明“统一句法”的特点,他们举杜甫《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一诗为例指出,首联各由并置的名词性短语所组成,中间无任何连接成分;颔联有些连接成分,也有歧义,句子流动受阻;颈联语序正常,为五言常见的连续句型;尾联实为一句,却分成两截,连续性最强。就尾联的内容而言,它是一种命题句,起着统一全诗的作用。他们又进而解释说,作为使两句贯通一气的具体手段,“可怜”、“请看”、“闻道”等词语经常出现在尾联中,如“闻道风光满扬子,天晴共上望乡楼”(李益《行舟》)。有时,尾联也采用多种非陈述句式,以增强连贯性,如设问句“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川故人》)、条件句“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李商隐《隋宫》)以及虚拟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二首》之一)等。相对时空的介入,也是尾联常见的一个特点,如用“古来”涉及往事,用“旧时”作今昔对比,用虚拟修改历史(如杜牧《赤壁》句“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或展望未来(如苏轼《中秋月》句“此生此夜不长好,明年明月何处看”)。9

 第四节 非连续诗学
  高、梅二人在谈到“孤立句法”时所引休姆的意见是:
  在散文中正像在代数中一样,具体事物是通过按照规则运行的符号或数码体现出来的,在这一过程中具体事物根本没有形象可睹。……人们只是在这一过程结束时,才把X和Y换成实在的事物。而诗歌至少在一个方面可视为正努力避免散文的这一特点。这就是说,它并不是数码语言,而是产生视觉效果的具体语言。它接纳诉诸肉体感觉的直觉语言。它总是力图攫住你,使你不断看到实物,使你避免沿着抽象过程而滑行。它选择鲜明的形容词和比喻,这倒不是因为要追新逐异,而我们又厌倦于陈词滥调,而是因为陈词滥调并不传达实物,并且要变成抽象数码。……在诗歌中,意象不仅仅是装饰,而是直觉语言的本质。诗歌是一个步行者,带你在地上旅行,散文则是一辆火车,把你送到目的地。
  ——《沉思集》
  他们指出,休姆认为在散文中,句法把众多的词语连结成为一个越来越复杂的复合体,其内在关联因而变得十分重要,而它们与具体事物的联系却正好相反。由于受句法的驱使,读者匆促读了一字又一字,一句又一句,阅读过程遂变成了一种理性过程。诗重直觉,而非理性。其使命即是通过可见的具体意象,通过悠悠缓缓的步调,而使读者不断地看到实物。因此,句法缺乏诗歌性质。10
  在诗歌中,任何词语组合都不可能没有句法,换句话说,没有句法亦是一种句法。因此,我们可以把“句法缺乏诗性”的断言改作如下的陈述:诗歌应该采用特殊句法,打破意象间正常的逻辑关联,使之呈现出孤立状态。这也正是高、梅二人名之为“孤立句法”的缘由。在一篇中西诗歌比较的文章里,余宝琳解释说:
  古代汉语本身的若干特点也有助于诗歌功能的发挥。在此,名词没有性、数、格的屈折变化(inflections),动词也没有数和时态的屈折变化……。这些特点,再加上细部结构所必备的连接成分的省略,创造了一种仅仅依赖词序和语境的孤立句法,一种使意象无所依傍的性质得以强化的句法。11
  余氏试图在中西对比的基础上概括中诗诗语的特点,应该说她涉及到了问题的主要方面,不过就孤立句法形成的语法条件而言,还应该做些补充说明。高、梅二人认为孤立句法的形成有三个条件:一是非连续,即诗句里只有名词或名词短语前后连属,而无其他成分,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二是歧义,12 即一句内同时存在着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法结构,如贾至句“白云明月吊湘娥”(人们不知究竟是“白云”还是“明月”在“吊湘娥”);三是词语错置,即诗句内正常语序被打乱,或在其中插入其他成分,如杜甫名句“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这些句法结构阻碍了诗句的内在流动,有利于单纯意象的形成。13 我们认为 ,上述前两个条件归根到底仍然不外是省略语法成分所致;他们的贡献在于:指明前两者的语法关系依次因一少一多而暧昧不明,使讨论更加细腻;并且指出词语错置亦可形成孤立句法,亦使讨论有所拓展。程纪贤也做了一些探讨,除相同的意见外,他还认为动词句的以虚代实(即以虚词代动词,如“老年仍道路,迟日复山川”等)可以削弱语法关系。14
  现在,我们把汉学家有关的意见做一归纳。关于孤立句法形成的条件,他们认为有如下数项:
  (一)词语无屈折变化(汉语固有特点;语法关系变弱)
  (二)省略(名词之外的各种词类均可省略,甚至动词;或是固有特点,或是有意为之;语法关系变弱,词语结合方式或单一、或游移不定);
  (三)倒置或穿插(语法关系变弱,词语结合方式复杂化);
  (四)以虚代实(省略动词,以虚词代之;语法关系变弱);
  (五)并置或对仗(使孤立句法得以强化)。
  在西方诗歌的衬托之下,中国诗歌的这种句法最为奇特,因此,也最为引人注目、最常惹人评说。汉学家通常或明或暗地把这种句法及其相关现象视为“非连续诗学”(the poetics of discontinuity),并且对此做了多角度、多层次的探讨。关于非连续诗学产生何种艺术效果的讨论,尤为多见,下面是几个值得注意的问题:
  (一)非连续诗学的艺术效果之一:人与自然密切关联
  中诗通常一面写人事,一面写景物,由于省略、倒装等手法的运用,诗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程纪贤说,中诗尽可能地省略各种人称代词,以获得这样一种诗歌语言:即把行为主体置放在与客观存在、与外在事物的特殊联系之中,从而使得外在因素内在化。试看李端的《感兴》和王维的《鹿柴》。15 李诗末二句省略代词,这显然是为了使隐者与宇宙因素认同;“高人”日常的闲逛也被描绘成了宇宙的运行。同样,在王诗前两句中,诗人自我认同的是“空山”;在第三句,诗人则是深透森林的余晖。诗中的“见”,意味着启悟和与事物本质的沟通。中诗也常常省略介词,诗人宁可单说“空山”,而不说“在空山里”;说“春眠”,而不说“当春眠时”。介词的省略使这些潜在的实体有可能充当主语,而且这种省略与代词省略一起,创造了一种可逆转的语言,其中主客、内外两者互相补充,互相映衬。中诗还常常省略比喻词(如“如”、“似”),这种省略也不仅仅出于用字简省的考虑,而是因为“硬性”地使比喻词前后的成分结合,可以在其间创造一种既有张力又有联络的关系。而且,如果在比况人生时用倒装法,读者就难以确定孰为主体,孰为客体,人生世事和自然变化也就有机地结合了起来。例如,在李白《送友人》一诗中,自然并不是外在的陪衬,而是一幕剧的扣人心弦的组成部分。第三联“浮云”、“落日”、“游子”、“故人”四者基于内在的必然关联而组织在一起,显示出人生戏剧与自然戏剧不可分割。16
  人与自然结交的极致是人在自然中的消隐。刘若愚认为,某些词语的省略的结果是“……与西方众多以自我为中心、以尘世为依归的诗歌相比,中国诗歌常常有一种无关个人、融于宇宙的性质。”17 但叶维廉进一步发挥说 ,中国诗人“以其最纯粹的形式描述客物,而不被理智和主观性所污染”,也就是说,他们从不“把自我的观点强加于现象之上”。有些学者不同意这种看法。余宝琳认为,中国诗人展示给我们看的,不是“事物”,而是他们个人对事物的觉察。就主体没有露面的王维诗《鸟鸣涧》和《鹿柴》而言,两首诗相参照,“空山”一词就会给人以释家信念的印象,诗人之消隐正是他自我表现的一种独特方式。18 在我们看来 ,不管诗人是有意让物象以原样演出,还是在以独特方式表现自己,人称代词的省略毕竟透露出了人与自然的密切关联。
  (二)非连续诗学的艺术效果之二:主体间性
  如果一首诗涉及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主体,其间就可能出现建立在“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上的关联。程纪贤说,杜甫《又呈吴郎》一诗里有三个人物:诗人(我)、“吴郎”(你)和“妇人”(她)。通过省略代词,诗人试图创造一种“主体间的”觉识,在此“他者”从未被置于对立的位置。他始终于另外两个人物认同,仿佛同时有多种视角观察事物。全诗展示了一个人物内心的议论,其中故事和话语一直混淆难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句也是一例。第二句因主语省略而有两解:“他在哪里思念月下之楼”和“她在哪里的月下之楼里默默思念”。诗人有意这样写,因为分别的恋人于此夜此时正在相思。19
  (三)非连续诗学的艺术效果之三:一词多解
  一词多解即是“歧义”,关于它的理论基础、范例类型和艺术效果等问题,我们在下文再做介绍(参见第七章第三节)。
  (四)非连续诗学的艺术效果之四:诗歌时间的交错与永恒
  时态及其相关词语的省略,以及不同时间的并置或对仗,往往造成时间不定指的效果。有人强调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交错与叠合。程纪贤说,李商隐擅长兼写当下的时间和引起的时间。例如《马嵬二首》之二“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句,虽然写时间的流逝,但这是一种浑然无分的时间,宵夜只是一缕单调的回响,而且让人感觉不到白昼的到来。20 有人则强调诗歌时间的永恒性 。刘若愚以马致远小令名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天净沙·秋思》)为例分析说:“在此,诗人描写景色宛如打开一轴中国画,读者的注意力随之由一个景物移到了另一个景物;不过,动词的省略创造了一种静态感,仿佛这些景物从时间里被攫住后,又被永久地凝固下来,它们与济慈使之不朽的古希腊之瓮上的那些形象十分相似。”21
  (五)非连续诗学的艺术效果之五:名词意象的一般性
  一般认为,中诗单纯意象间的并置连接使它们显得具体可感,鲜明生动,但高友工和梅祖麟认为,近体诗名词意象有倾向描述性质的特点。他们说,在“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之二)句中,“黄金”的“黄”和“白雪”的“白”只是强调被修饰名词的性质,而当这些名词再去修饰其他名词时,它们便突出了本身的性质,如“金殿”、“雪峰”。一些附加“色”、“声”的词,如“山色”、“柳色”、“泉声”、“蝉声”等,其后缀也给了修饰成分以可见、可闻的性质。还有一些由并列名词组成的意象,有的壮美,如“日月”、“关山”,有的秀美,如“鱼鸟”、“蒲柳”。这些意象大多诉诸视觉。并列的复合名词(如“天地”、“江湖”)有较强的一般性,而代表物类且无修饰的原型名词(archetypal nouns)也可产生同样的效果。例如在王维的《鸟鸣涧》中,就用了一些这样的名词,诗中写由“人”、“鸟”、“花”、“山”等组成的世界,体现着诗人自然而又素朴的风格。总之,原型名词以及其他倾向性质而非实物的名词(两者均是产生一般性的根源)的运用,使整个近体诗弥漫着“梦一般的抽象”和“无所不在的朦胧”(温姆塞特语)。22

 第五节 理性思维和神话思维
  语言是思维的外在表现,是思维活动留下的痕迹,因此,语言的运用为研究人类思维模式提供了一个可靠而有效的透视角度。高友工和梅祖麟试图依据西方流行的观点,来揭示唐代近体诗诗语——意象语言和命题语言——所反映出来的两种思维模式。
  他们认为,近体诗里的两种语言一般说来各有各的用途:意象语言为诗歌中间联句所用;命题语言为诗末尾联所用。两者相比,可见出明显不同的特点:
  中间联句        尾联
  非连续、并置     连续、句法统一
  诉诸感觉、想象    诉诸智力、理解
  陈述语气       其他语气
  绝对时空       相对时空
  非个人性       诗人作为主体
  这两种语言又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使用意象语言时,诗人以赤子之心倾诚待物是先决条件,也就是说在他看来,万象皆实,无分真假。这个时候,他如观众般于无意中聆听到了外物,自我与世界依然处于原始的统一状态,眼下即是时间的全部,一种唯一能以最集中、最纯粹的形式同时获得欢乐、至福和意象的时刻。如果把世界当作种种事物去思考,则需要亲身体验、长远眼光,还需要放弃眼下这个时间。而在诗人处于凝神而执著的状态时,事物便化为性质,而且每一事物、每一感觉无时无刻不垄断着他的注意力。这种态度反映在诗歌中,便是非连续节奏、并置意象和孤立句法。然而,世界终归要与自身决裂,自我终归要与本我( Id )决裂,事物的分化是不可避免的事。这个时候,诗句的句法、尤其是那种代表命题语言的句法,则起着重新统一已被分化的事物的作用;于是,句法就变成了“议论式联结”(discursive articulation) 的工具。所谓“议论式”,指的是放弃集中,而取广延,并且以眼下之事为出发点,推阐开来,而不是迷恋于此。所谓“联结”,则是说清此一部分即是彼一部分,指明相互间有内在的关联。欢乐原则支配着意象语言,现实原则支配着命题语言。后一种语言出现在尾联时,伴随而来的总是感情内容的淡化,它所得到的则是知识和理解,不过,既然它以自我为中心,尾联也就染上了强烈的个性色彩。
  他们还认为,意象语言原始的浑然一体和命题语言所得到的重新统一,两者是不同的,应该区分开来。如“浮云游子意”句,若说成“浮云,游子意”,两个意象便通过句内的“肌质”(关于此语的解说,详见第七章第一节)建立了对等的关系,彼此均呈坚实而又独立的状态;若说成“浮云像是游子之意”,便成了议论式联结,因为此句说清了此一部分即彼一部分,指明了它们之间有着类似关系。“像是”、“似是”之类连系动词仅仅出现在尾联之中,乃是近体诗中两种语言有所分工的另一标志。
  他们接着说,自柏拉图以降,历代学者普遍认为神话的产生和诗歌的创作有着密切的关联,而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一书所阐释的原则,实际上已说明了近体诗中两种思维模式的不同。所以,他们建议用“命题语言”和“意象语言”分别替换下面引文中的“理性思维”和“神话思维”,因为这样做,可以清楚地看到下面所引卡著的内涵及其与他们所论的关系:
  理性思维的目的……主要是把感觉或直觉经验的内容从其所原生的孤立状态下释放出来。这种思维使这些内容超越其狭隘的局限,把它们与其他内容结合起来,使之互相比较,并且按照明确的顺序、在无所不包的语境中,把它们组织成一个彼此关联的整体。这种思维是“以推论的方式”而展开,因为它把直接得到的内容仅仅当作出发点,由此它得以从种种角度探索所有的印象,直到把这些印象全然置入一个统一的概念,即一个封闭起来的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不再有任何孤立的细项,所有成分均互相关联,互相涉及,互相发明,互相解释。于是每一单独事件仿佛均被无形的思维之线所捕获,而连结在整体之上。单独事件之所以在理论上取得重要性,其原因就在于如下事实:它被打上了这一整体之特点的印记。
  如果以其最基本的形式观察,神话思维就没有带着这样的印记;事实上,理智的协调统一的特点会直接损害神话思维的精神实质。因为在这一思维模式里,思想并非一无拘束地处理直觉材料,从而使之互相联系,互相比较,而是被突然遭遇的直觉所迷住,所驱使。它开始信赖直接所得的经验;感觉中的当下是如此巨大,以致它面前的其他事物均变得微小了。对于一个其智识被这一神话-宗教态度的魅力所控制的人来说 ,似乎整个世界已经毁灭;左右其宗教兴趣的直感内容,无论它为何物,无不十足地充塞着他的意识,结果其他事物无一能傍它同在,离它共存。这个自我正在把全部精力消耗在这单一的对象之上,他生活于斯,迷失于斯。我们在此看到了直觉经验最终的局限,而非它的扩展;在此体验到了倾向集中的冲动,而非在穿过越来越大的存在范畴时起带头作用的开拓行为;体验到了向心的浓缩,而非离心的分配。这种集中所有力量于单一细项之上的做法,正是整个神话思维和神话阐述的前提条件。
  ——《语言与神话》
  最后他们又补充说,虽然从这一有利的角度看,休姆、费诺罗萨和朗格关于句法的主张无异于盲人摸象,但这些都是纲领性的,三人所关注的实际上是诗歌句法的作用,或者现代诗宜于用哪种句法;而且,英语(起码是诗语)较冗复、较多发散性,与汉语有所不同。23

 第六节 小结
  考察中国诗歌媒介的艺术功能和艺术效果,把研究重点移到语言上来,是符合实际因而也是富有成效的做法。因为从语音、韵律到措词、到句法、到蕴含,诗歌语言在各个层次上均可发挥能动的作用。这些研究如果同费诺罗萨及其追随者几近臆测的推断相比,其眼界之广阔、其结论之颇多真实性就更加明显了。下面我们来做些具体分析。
  我国自古以来就重视文学作品的韵律效果,所谓“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陆机《文赋》),指的就是一般的成文之法。韵律之于诗歌,其地位越发重要,所以格调论者沈德潜认为:“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说诗啐语》)显然“抑扬抗坠”是诗句或诗篇的整体效果,其淋漓尽致的表现凝成了近体诗的平仄调谱。我国现代学者也很注意诗歌的音韵效果和情感效果,朱光潜的《诗论》对此讨论颇为详明,如关于“音步”、“顿”的解说。然而,西方汉学家并未仅仅停留在“音声”及其情感色彩的范畴,而是试图进一步在音韵和意蕴及美学思想之间搭起一座桥梁。高友工和梅祖麟关于《秋兴八首》的研究,尽管提供的是透视个别诗作的方法,而非普遍适用的规则,但与程氏的研究一起仍可视为“响外别传之妙”的新注脚。
  中国古典诗歌的句法,由于西方诗歌的反衬,显得多姿多彩,玲珑剔透,是汉学界中诗诗体研究的重心之一。
  在宏观方面,高、梅二人从动作句法扩展到了孤立句法和统一句法,使这一研究更接近实际情况。正如我们在上一章所证明的那样,即使是西方诗歌,其中的意象也并非一色皆动,而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或者动静并见,相映成趣;整个中国古典诗歌(不独近体诗为然)的意象就更是如此。相对而言,孤立句法宜于体现静态,动作句法宜于体现动态,两者结合则比较容易摹写自然与人事的千变万化。不过,虽然中国诗歌拥有这两种句法,为兼写动静提供了方便,但这决不意味着缺乏孤立句法的西方诗歌,就有什么先天不足。因为摹写动静还有其他方策,句法只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方策之一。此外,统一句法的引入也有着重要意义,它多见于近体诗的尾联,是理解这种联句的基础。由此观之,诗句中连贯的力量可由动作句法(往往是“主谓宾”结构)产生,亦可由统一句法(往往是“主谓”结构)产生。高、梅二人转引苏珊·朗格以为统一句法的理论基石,但窥其本意,统一作用的施展应在诗篇而不应在诗句。应该指出,抛开句法不论,而就意境言之,中国古代学者也强调这种统一作用。譬如杨载论及诗句的起承转合时,认为“结句”应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诗法家数》)中西学者在此竟然不谋而合,他们均超出了句法,而着眼于谋篇之策。尽管高、梅论文重在剖析句法,但也指出尾联命题以连续节奏贯穿各组成部分时,它同时使分散的意象及其内涵成为一体,赋予全诗以整体性。这诚可谓既不失西论本意,亦不失中诗妙旨。
  在微观方面,汉学家晚近的研究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自不必说,高、梅二人对于动作句法的条分缕析,已足令费诺罗萨等人难以望其项背;尤为重要是,非连续诗学的探索和形成,还标志着西方中诗诗体研究已达到新的水平。汉学家借助中西比较,展示了孤立句法形成的条件,非连续诗学的艺术效果,并力图说明这种诗学乃是中国古诗独具的特色。关于艺术效果,牵涉的问题比较复杂,其焦点多半在物我关系和意象特质两个论旨。前者似与王国维“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间词话》)的诗歌美学有关,但又不尽然如此,多数汉学家仍然强调人与自然的戏剧性关系。即使主体已隐没于客物之下,他们也要设法寻找出他的踪迹。主体间性的引入,为分析人与人或者物与物(若以物为主体)间的错综关系提供了一条途径。意象于时空中的存在方式决定着它的特质与姿态,而其存在方式又被语意的确定性程度所制约。学者们有时认为,语意暧昧酿成了意象的朦胧性,有时则认为语意暧昧(如动词缺乏时态)反倒使意象显得凝定而恒久。这些研究试图在语言性质与意象形态之间建立联系,有利于体验中国古诗的诗情画意。不过在大多数场合,由于没有西方诗歌作为参照,我们于此无所见,这也许就是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了。
  从汉学家的论述中不难看出,在字里行间往往流露着对非连续诗学的赞许,有人却认为这种诗学实际上有得有失。例如,刘若愚在谈到汉语是非屈折语言,而无性、格、语气、时态等累赘之后,做了如下判断:
  这既是力量的源泉,又是弱点的病根,因为它一方面得于集中写事物的本质,而且能尽量写得简明,另一方面却失于暧昧含混。24
  这是一种较为罕见的持平之论。由此可见,比较文学研究似应慎下“孰优孰劣”的字眼儿,因为每一种民族文学均有自己吸引外国读者的特色。
  在艺术思维论范畴,我们再次看到了“以象构思”(参见上一章第五节)论者所遇到的挑战。高友工和梅祖麟的研究令人信服地揭示了如下事实:即使在一首近体诗内,诗人也要交替使用意象语言和命题语言,也就是说,诗人要交替运用“神话思维”和“理性思维”。在我们看来,关于近体诗艺术思维的讨论似乎不应该到此为止。譬如说,理性思维就不仅仅限于近体诗尾联中的判断、概括、议论或推演,有时整个一首诗也颇多情趣或理趣,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和李商隐的《乐游原》。无论如何,他们从微观层次证实了艺术思维既含以象构思又含理性思辩,是有重要意义的。
  注释:
  1 刘易斯《词语研究》;转引自薛爱华《汉学的内涵与状况》一文 ,载于《唐学报》8~9辑(1990~1991)。
  2 参见卡尔·尤蒂(Karl D. Uitti) 《语言学和文学理论》(纽约,1969)第228~240页。
  3 参见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于晓等中译本;北京,三联书店,1988)第三部分《语言与概念》以及第一部分所引米勒的论述(第32~33页),和上引尤蒂的著作第262~263页。
  4 卡勒《文学和语言学》,载于让-皮埃尔·巴里塞利(Jean-Pierre Barricelli)等编《文学的交叉关系》(纽约,1982)第12~13页。
  5 杜甫《秋兴八首》之五云:“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6 高、梅二氏的注音采用了董同  《中国语音史》(台北 ,1954)中的古代汉语语音体系。瑞典学者高本汉是西方汉学界研究古汉语语音的先驱者,董著属于新的研究成果。
  7 参见梅祖麟、高友工《杜甫的<秋兴>:语言学批评实践》一文,载于《哈佛亚洲研究》第28卷(1968)。
  8 参见程纪贤《中国的诗歌写作》(巴黎,1977)的“导言”部分。
  9 、10 、22 、23 参见高友工、梅祖麟《唐诗的句法、措词与意象》一文 ,载于《哈佛亚洲研究》第31卷(1971)。
  11 、18 余宝琳《非连续诗学:抒情诗中东方和西方的应和现象》,载于《美国现代语言协会会刊》(1979)。
  12 “歧义”即一词多义,详见第七章第三节。
  13 关于单纯意象,详见第六章第二、三节。
  14 、16 、19 、20 参见上引程著“导言”部分(注 8 )。
  15 李端 《感兴》云:“香炉最高顶,中有高人住。日暮下山来,月明上山去。”王维《鹿柴》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17 刘若愚《中国诗歌艺术》(芝加哥,1962),第41页。
  21 上引刘著,第42页。
  24 上引刘著,第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