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铭颂之属

  概述

  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有云:“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之所以自戒警之义,其辞尤质,而意尤深,张子作《西铭》,岂独其理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几也。”1又曰:“颂赞类者,亦诗颂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2元代的铭颂之文,包括铭、箴、颂、戒、赞五种文体,其中,箴、戒意在警告劝戒,铭文则或警戒或祝颂,而赞、颂之文,多美盛德之形容,或夸赞褒扬诸集所载人物、文章、书画,或哀悼人之没而述德以赞之者是也。元代铭颂之文多体制短小,行文工整,语调平和,敷写似赋,多用对偶、排比、比喻等修辞手法,或以韵文成篇,或箴文前冠之以序,对写作背景及创作原因进行解释说明,序用散文,箴用韵语。总体而言,其作品数量有限,艺术成就也不高。

  第二节 元代铭颂之文
  一、郝经
  郝经行文主张文道合一,以道论文,他在《原古录序》中曾说:“道非文不著,文非道不生。自有天地,即有斯文,所以为道之用,而经因之以立也。”3其《自恕箴》就反映了这种风格:
  自治不严而去恶不勇者,自恕之心害之也,恕以及人,则待人以宽,其可也;恕以自及,则处己以宽,不可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洁矩之道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强恕而行也。责己重以周,待人轻以约,则己可克而仁可为也。以责人之心责己,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道尽仁也。责人必以颜、闵而不贷,恕己自为桀、跖而不疑,而长恶不悛,从自反也,寡助之至,亲戚畔之矣。4
  此篇《自恕箴》立意新颖,作者通过“自恕”与“恕人”的正反对比,揭示“责己重以周,待人轻以约,则己可克而仁可为也。以责人之心责己,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道尽仁也”的深刻道理,告诫自己及世人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轻易饶恕自己的罪过,而用宽仁之心待人,才能行仁道,得多助也。
  再看他的《曲肱亭铭》:
  孰不为处,处欲其中。孰不为乐,乐欲无穷。彼不义之富贵,诡名与倖功。痴痴自喜,狡狡自雄。玉观金宫,胡为乎其中?一时之乐,侈然自律。覆巢之祸,旋踵而至。则其乐也,岂能无穷?伊亭中之高人,方择胜而棲神。与时屈伸,与道为邻。知时之不可以苟合,乃遥逍乎此身。高卧曲肱,不免世尘。徜徉从容,窒不求通。从尔卿相,尽尔王公。不为伏凤,不为卧龙。本无心于求世,又何意于非熊。惟轩中之明月,与席上之清风。翛然而往,倏然而来。曾不知其几何,过耳目如朦胧。时则生柳,首则飞蓬。其神也矫矫,其乐也融融。饮水而眠,日自生东。乾坤一亭,乐在其中。命邪天邪,竞莫能穷。5
  此文颇得苏东坡《后赤壁赋》之神韵,作者以一颗平淡豁达之心,感受着人世间无处不在的幸福与乐趣,“孰不为乐,乐欲无穷”。他摒弃“不义之富贵,诡名与倖功”,向往“与时屈伸,与道为邻”的逍遥生活,“高卧曲肱,不免世尘”,尤其是那“惟轩中之明月,与席上之清风。翛然而往,倏然而来。曾不知其几何,过耳目如朦胧”的恬淡闲适,更有渊明遗风。郝经行文历来抒情性强,风格奇崛,此文一变雄奇劲健为平淡清新,颇让人眼前为之一亮,回味隽永。
  二、王恽
  王恽是个典型的理学家,但行文却不失才气,且看其《芝枕铭》:
  体似重而轻,性似柔而刚,岂颠木之余*,蔫幽人之野床。质似芝而秀,文似犀而光,果齐房之瑞气,化奇形而不忘。但髣髴兮一枕之妙,至于为芒为菌,吾不知其物化之常。秀比连叶,清凝寝香,枕或强名,用适则良。俾欹之籍之,勿邪其所思兮,是可以梦周公而接羲皇也。6
  一个小小的芝枕,作者运用他的生花妙笔,写出了它那可爱的体性、风神,全文摇曳多姿,文采斐然,尤其是芝枕“秀比连叶,清凝寝香”,“可以梦周公而接羲皇”,颇有良多趣味,令人顿生倾慕之情。
  再看其《宿云轩铭》:
  睠此来云,态度容与。触石而生,与石为伍。宛被南山,宿我庭宇。主人名轩,其义安取?是将停蔼蔼之容,为思友之故邪?伴东山之卧,抱济时之雨也。云兮云兮,出两者之间,固无心兮,其从龙也,须以时兮。吾岂欲度之以自洁,徒为怡悦而已邪!7
  小轩名曰“宿云”,清新飘逸,别具匠心,其可以“伴东山之卧,抱济时之雨”,“云兮云兮,出两者之间”,何其恬淡自然,又何其清雅脱俗,但到文章最后,作者又点明“其从龙也,须以时兮。吾岂欲度之以自洁,徒为怡悦而已邪”,留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更增一份空灵色彩。
  还有一篇《爱菊堂铭》更是让人读之余香满口,把玩不尽:
  草木之品,色中气清,有隐逸之称,唯菊为能。含精益龄,晚而芳馨,又类夫君子退让而不争。圯桥老仙,友而堂名,虽堕履之弗进,亦足以卜幽人之永贞。华构传芳,三世相仍,其孺慕也孝凝。然心深而爱,中乐不胜,口欲言而不能自鸣者,此郭氏之所以寻盟也。若夫平泉草木,固护封植,亦克厥承。是或一道,终未极爱之之至情。亲寻亲没,观志视行。曰如古道,终身是程。呜呼郭君!至性愉色,岂得於尹氏者拳拳而服膺。吾今取为铭,以告草堂之灵。安知不入户,闻忾然之声也邪? 8
  陶渊明的一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让菊成了花中的隐士,而上文中郭氏的爱菊堂又蕴含了主人“君子退让而不争”的隐士风范,作者对之赞赏有加,全文娓娓道来,不急不缓,流畅自然,典正淳雅,颇可称为“铭”中的佳作。
  三、方回
  方回的主要成就在诗学理论,但其散文创作,也是佳作迭出。且看这篇《月泉铭》便无可厚非是一篇佳作:
  泉出于地,天一生之。月出于天,日光所为。月之照物,明发于外。泉之照物,清在于内。人之方寸,其内至清。至清无欲,其外至明。则兼有夫月与水之光精者也。故月之与水能照万物之行而已,而心之在我,则能照万物之理焉。是故君子之学,莫大于养心。子方子回以告子陈子深。9
  全文文笔清新,含蓄隽永,哲理色彩浓郁。作者通过“月之照物,明发于外。泉之照物,清在于内” 与“人之方寸,其内至清。至清无欲,其外至明”的对比,说明“心之在我,则能照万物之理”的深刻道理,得出“君子之学,莫大于养心”的结论,精当独到,给人无穷启迪。
  四、戴表元
  戴表元之诫文,长于议论,但极少性理之学的说教,议论往往系以感慨,有情致可味,且看其《豢夸二氏诫》,文中这样写道:
  其人亦以为吾搏已绝,浸淫欲兼他技,纵而及于戏弄、博弈之事。众奉之者,外与之游,而实耻搏之不如也,心索而习之。久之搏成,度其人已不复可畏也。一少年*曰:“吾属所为奉子者,以子能搏耳。吾今与之搏,明日搏于市。其人振腕翔踵而赴之,气喘然索矣。故今言技之不终者,以豢氏为诫。
  群弟子得其说与书,大喜,不期年学皆成。先生处之洋洋然,其道有授而无受也,其能有出而无入也。心窃自幸:“吾既为天下师,何能劳苦复事学,今然后惟游乐是图,以毕其齿尔。”如是又几年,群弟子时造先生之居而究焉,先生应之不踰其初,稍稍厌而去之。益老益昏,师道益衰,学者益离,无所得食而归其国,其国之人不为礼。戴氏曰:“二氏子之取侮,其终生者不可追矣。抑所与从游者,何太薄也。吾观自古志怪之书不一,其州国名号,非人迹所径,诞无所考信,其事复非人世当有,故君子多略而不稽。兹二事有涉于教,吾故表而录之,以使偷近娱而安成名者警焉。”10
  豢氏本善搏,无奈他自以为是,“浸淫欲兼他技,纵而及于戏弄、博弈之事”,荒疏了对“搏”的训练,终被“心索而习之”的少年打败,而夸氏本有学问,却“处之洋洋然,其道有授而无受也,其能有出而无入也”,放松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不再“劳苦复事学”,转而“惟游乐是图”,终于导致“益老益昏,师道益衰,学者益离,无所得食而归其国,其国之人不为礼”的可悲下场。这一篇诫文,旨在通过豢夸二氏骄傲自大、自满自得而不思进取的事例,来警戒世人不可“偷近娱而安成名”,全文文笔流畅,说理透彻,发人深省。
  再看其《瓶城轩铭》二首之一:
  物生于土,而散复为土。然陶人得是土也。濡之炊之而为瓶,则一成形以终古,至于收藏卤莽,缺破龃龉,亦不能以复补,不如为土之为愈也。惟口亦然。善出其言,则玉帛歌舞;不善出之,血流漂杵;喜为福主,怒成祸府。故明者慎之,与其违时而伤义,宁且默而无语也。11
  此文着墨不多,而隐然可见时事,亦可见当时一般文士之所以谨言慎行。所谓“善出其言,则玉帛歌舞;不善出之,血流漂杵;喜为福主,怒成祸府”,故而守口如瓶也。袁桷的《戴先生墓志铭》称其文“情深雅整,蓄而始发,间事摹画,而隅角不露”,12这篇铭作,即是此种风格的反映。
  五、吴澄
  在元代著名理学家中,吴澄比较讲究词章文采。吴澄创作了大量的“铭”,其理学色彩较之元代其他作家更为浓郁,其《自修铭》阐明了自修的重要,并主张“穷其理”,“履其事”,其文曰:
  养天性,治天情,正天官,尽天伦。奚而养?奚而治?奚而尽?未知之,则究之;既知之,则践之。究者何?穷其理。践者何?履其事。若何而为仁义礼智之道,若何而为喜怒哀惧爱恶之节,若何而为耳目口鼻手足四肢之则,若何而为君臣父子夫妇长幼朋友之常,探其所以然,求其所当然,是之谓穷其理。存之于心则如此,见之于事则如此,行之于身则又如此。内而施之于家则如此,外而推之于人则如此,大而楷之于天下则又如此。躬行之焉,力践之焉,是之谓履其事。然则其先如之何?曰立诚而居敬。13
  “衡之文明白质朴,达意而止;澄则词华典雅,往往斐然可观。据其文章论之,澄其尤彬彬乎。”14这篇铭作,大量运用设问和排比,由浅入深,论述详明,写来颇有波澜。
  六、虞集
  《元史》载,“集学虽博洽,而究极本原,研精探微,心解神契,其经纬弥纶之妙,一寓诸文,蔼然庆历乾淳风烈。”15虞集文风醇和典正,平易简洁,也近于欧文,但他生活在元代比较稳定的时期,社会矛盾对他没有多少冲击,也没有多少现实人生的感慨,使得他的散文现实性不强,文气不足,而理学气重,台阁味浓,最能代表元代盛事之文,且看其描写自己的《自赞画像》:
  邈乎千载之下,而谓古今一时也。眇乎五尺之躯,而谓天地一体也。廓乎不自知其所知也,欿乎未能至其所至也。俛乎若忧,非有伤乎内也。泊乎若休,无所待乎其外也。服今人之服,食今人之食,同乎今之人,聊以顺吾际也。读古人之书,颂古人之诗,思夫古之人,不知老之至也。16
  元代中期,社会相对稳定,诗文也随之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诗以宗唐而形成“雅正”的“元音”,散文则形成了平和舒徐的“盛世之文”。这种诗风、文风的突出代表便是被称为“元诗四大家”之首的虞集。此篇《自赞画像》,一派平和雍容之气溢于言表,所谓“读古人之书,颂古人之诗,思夫古之人,不知老之至也”,就是这种心态的写照。
  七、揭傒斯
  揭傒斯文风淳和雅洁,颇近于虞集,而骨力过之,这与欧阳玄《揭公墓志铭》中所述傒斯“性耿介易直,好善恶恶,表里如一”,17当有关系,但看他的这篇《方寸间铭》,行文却是出奇的平静,一片恬淡之心溢于言表:
  察日月於孤行之窍,寄天地於秋毫之杪。万物皆备,吾不知其多;一物不留,吾不见其少。是曰方寸间者,临通衢,俯深沼。外有幽花芳草之植,内有图书琴瑟之绕。容坐客十数而有余,阅朝暮万变之未了。吾方以为大,人犹以为小。是未能游乎方寸之表也。18
  全文短小精悍,深蕴哲理,寄托胸臆,有情致可味。
  八、欧阳玄
  欧阳玄行文“辞尚体要,不为冗絮。虽不如欧阳之深情流韵,而颇能湔苏文之躁气夸调,然亦有如苏文之以议论驰骋而雄快者”。19“海内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贵人墓隧之碑,得玄文辞以为荣。片言只字,流传人间,咸知宝重。文章道德,卓然名世。羽议斯文,赞位治具,与有功焉。”20且看其为刘因所作的《静修刘先生画像赞》:
  微点之狂,而有沂上风云之乐,资由之勇,而无北鄙鼓瑟之声。于裕皇之仁,而见不可留之四皓,以世祖之略,而遇之不能致之两生,乌麒麟凤凰,固宇内不常有也。然而一见而六典作,一出而春秋成,则其志不欲遗世而独往也明矣,亦将从周公孔子之后,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者耶!21
  史载,“因天资绝人,三岁识书,日记百千言,过目即成诵,六岁能诗,七岁能属文,落笔惊人。甫弱冠,才器超迈,日阅方册,思得如古人者友之,作希圣解。国子司业砚弥坚教授真定,因从之游,同舍生皆莫能及。”22此赞对刘因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他是一代圣贤,是凤凰麒麟,是周公孔子一样的稀世之才,他虽然没有出仕,但他以程朱理学为本著书立说、教授生徒,这种生活态度,与周公为成王辅弼,孔子为“为往圣继绝学”,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欧阳玄又以孔子的两个学生:不愿从政的曾皙和急于事功的子路为喻,说刘因既不是守节无为的狂狷之士,也不是循世离群的真隐,他不愿应诏,不肯从政的原因,与商山四皓和鲁之两生颇为相似。
  九、柳贯
  《元史》记载,柳贯“作文沉郁舂容,涵肆演迤,人多传诵之”,23且看其《自赞画像》:
  好学而莫或改之,望道而未见也。壮而漫仕,初何与乎尊荣;老而归林,亦焉往而不得乎贫贱也。若乃企卒岁之忧游,服终身之静俭,则拄笏而看山,饮水而著书,尚庶几可以傲兀夫无穷之世变也。24
  此篇自赞,平淡自然,一派清新,描画出一幅年少好学求道、积极仕途、风光无限之貌,及至年老归隐,静俭持家,随心所欲,无羁无束,闲适自然,傲观天下无穷世变,颇有隐士之无穷野趣也。全文文笔流畅,简洁省净,令人回味隽永。

  1【清】姚鼐:《古文辞类纂》(1)(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年),页3。
  2【清】姚鼐:《古文辞类纂》(1)(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年),页3。
  3 李修生:《全元文》(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204。
  4 李修生:《全元文》(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60。
  5 李修生:《全元文》(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61-362。
  6李修生:《全元文》(6)(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637-638。
  7李修生:《全元文》(6)(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647。
  8李修生:《全元文》(6)(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648-649。
  9李修生:《全元文》(7)(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77。
  10 李修生:《全元文》(1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99-400。
  11 李修生:《全元文》(1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401-402。
  12 李修生:《全元文》(23)(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610-612。
  13 李修生:《全元文》(1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41。
  14【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卷166,页1428。
  15【明】宋濂:《元史》(14)(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页4181。
  16 李修生:《全元文》(27)(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126。
  17 李修生:《全元文》(3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726。
  18 李修生:《全元文》(28)(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472。
  19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页812。
  20【明】宋濂:《元史》(14)(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页4189-4199。
  21 李修生:《全元文》(3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586。
  22【明】宋濂:《元史》(13)(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页4007-4008。
  23【明】宋濂:《元史》(14)(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页4189。
  24 李修生:《全元文》(25)(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441-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