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赠序之属

  概述

  元代的赠序之文,包括赠序、寿序两种。姚鼐《古文辞类纂序目》云:“赠序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1可见“赠人以言”是我国历来就有的传统。在赠序之文中还有一种专为祝寿而写的序文,称为“寿序”。“生日之礼,起于六朝,唐宋以前,只见寿诗未见寿序,清方苞说:‘以文为寿,明之始有之。’但寿序与赠序不同,往往是受人请托而写,因此多为虚美的应酬之词。”2元人赠序之文,除了叙友谊,道别情,贺诞辰外,还述主张,议时事,咏怀抱,劝德行,文道结合,说理透彻,出现了很多集叙事、议论、抒情于一体的精彩篇章,实为元代文坛一大风景。

  第二节 元代赠序之文
  一、 郝经
  郝经向来笔风雄健,其《送王之才南游序》写来也是气势浩然,刚劲有力,让人振奋不已。其文曰:
  君子之动,无苟焉尔矣。动为一身,则有一身之义也;动为一家,则有一家之义也;动为天下,则有天下之义也。内焉而有所定,外焉而有所止,动而必中,中而必可,法于时人,召于来世,而必无所苟也,如是可动矣。故伊尹一动而殷,太公一动而兴周,子房一动而起汉,孔明一动而王蜀。不然,则食蔬而衣敝,处僻而居陋,安时而守顺,存心而养性,不动而可也,彼0马挥鞭,横金匝玉,被貂厌*,不避燥湿寒暑,弊弊焉跌荡唐突于浩浩之涂者,谓之为身动也,则心溺而形,奔荡蹶趋,不能固筋骸之束矣。谓之为家动也,则尊卑倒置,疏戚逆处,父子无以亲,夫妇无以别,长幼无以序矣。谓之为天下动也,则治乱安危之道,戡定宁一之理,彼恶足以知之,不过夫苟富贵,役趋走,奔竟夫势力之间耳。是以目涂中,观道左,未尝不为三叹也。友弟之才,积精蕴志,储秀孕灵,静而养之有日矣,而未见夫动也。谚有之:“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今膏车秣马,将有所动也,果为一身欤?为一家欤?而为天下欤?必一夫此以正大之学,著高明之业,振起衰俗,使天下知余后学之有人矣,而不一夫趋走富贵,奔竞势力也。余方恬处,静以自存。吾子其着鞭前路,不失其驰,而后有忻幕者矣。3
  文章开篇写出“君子之动”的重要性,并用太公、子房、孔明一动之后所获之利的事例予以证明,后又分类说明了“身动”、“家动”、“天下动”的不同,并赞赏王之才“积精蕴志,储秀孕灵”,对其远游充满信心,“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最后鼓励他“吾子其着鞭前路,不失其驰,而后有忻幕者矣”,给人很强的自信力。

  二、 姚燧
  《元史》本传称姚燧之学,“有得于许衡,由穷理致知,反躬实践,为世名儒。为文闳肆该洽,豪而不宕,刚而不厉,舂容盛大,有西汉风。宋末弊习,为之一变。盖延佑以前,文章大匠,莫能先之。”4张养浩也称其“惟公才驱气驾,纵横开阖,纪律惟意,如古劲将率市人战,鼓行数合,无敌不北”。5且看他的这篇《送李茂卿序》:
  大凡今仕惟三涂:一由宿卫,一由儒,一由吏。由宿卫者言出中禁,中书奉行制勒而已,十之一;由儒者则校官及品者提举教授,出中书。未及者则正录而下,出行省宣慰,十分之一半;由吏者省台院中外庶司郡县,十九有半焉。吏部病其自九品而上,宜得者绳绳来无穷,而吾应者员有尽,故为格以扼之,必历月九十始许入品,犹以为未也。再下令后是增多至百有廿月。呜呼!积十年矣,劳乎哉。
  李君茂卿,尝同燧受学先师司徒公,儒者也。公户部恩泽既推其兄之子,及将试吏堂,帖令出湖广省,盈九十月,将赴铨中书,燧贺之曰:人有不职幸不纠于御吏者,君以勤效无比;人有饕墨幸不罹罪罟者,君以清慎无比此;人有依庇有力,窃窃离所事同列之欢,以自求容一时,幸不谴斥者,君以中行不阿无此;人有挟仕而商,赋之州县,而倍责赢入以肥其家,幸不讼于民与众,树姻党子弟入官以妨后至之涂,幸不贬于士者,君禄入外无他营,舍仆马则顾影无朋举无此。举无为为贺其可贺者。
  谚曰:两姑之间难为妇。上政事堂下参幕,多或二十人。其事之来抱按求署,无一可后者,皆视其色,听其言,动立移晷比不龃龉,使驯驯如式,从已而出,譬则庖人善适众口,酸咸者好之不齐。然非暂也,必八年之久。大而经国子民,细而米盐甲兵,于尽得夫人之情而熟知夫事之势,增益其所不能,不既多乎?今之老于刀笔筐以致达官贵人者,皆下视吾缝掖,以为言阔事情而不适为用者,恃其能此焉尔。君既能之,是行也,以军国公相知之有素,无曰峻擢惟循所宜资,亦畀善所。昔也人吏之,今焉吏人。其留中,其居外,主乎闻司徒平生六经仁义之言,而济以今所能,古所谓以儒术饰吏事者,非君其谁哉?大德己亥秋八月上弦日姚燧书。6
  这是姚燧在同窗学友李茂卿将至中书赴选时所作的一篇赠序,此文简洁明了,层次清晰,笔力省净,深刻犀利。文中赞美了李茂卿“勤效”、“清慎”、“中行不阿”和廉洁自守的美好品质,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做官的不易,“譬则庖人善适众口,酸咸者好之不齐”,并揭露了官场的某些弊病,“以致达官贵人者,皆下视吾缝掖,以为言阔事情而不适为用者,恃其能此焉尔。”最后鼓励李茂卿尽其所能,真正做到“以儒术饰吏事”,对他充满信心。
  再看他的《别丁编修序》有云:
  至元十九年,余辞秦宪而归东周,明年复受命贰荆宪,。自惟才之非也,行路之辽也,家贫而力之薄也,多疾而江南风土之未宜也,实难其来。然不惶偃蹇自宁者,公则压于君命,势不容己;私则以为人生文轨混同之时,不及夫年未艾以览江山人才之盛,勿之则有歉然之悔。斯恋恋之不欲已者,出处之大眇然也。7
  “这样的文章,虽然说不上‘舂然盛大,有西汉风’,却也开阖自如,从容不迫。既讲君命,又述私情,用语不多,却甚得体。这样的文章,写于开国之初,是很有分寸的,也是很有思想特点的。”8

  三、 戴表元
  今观《剡源文集》,记、叙、提、拔,杂著为多。最能表现其文风风格的,是某些赠序之作。例如《送陈养晦远游序》:
  自余居剡源,得一士焉,曰陈君日成,字养晦,养晦当其时年方二十许,而丰姿器识如五六十着。每见余狂歌剧饮、叩壶击筑,未沉酣痛快之适,未尝不欢然与余和答以相乐。及思极愁生,阖门拥衾,为呻吟憔悴之作,又未尝不怃然与余同忧也。9
  “像这样的文章确实写得‘和易而不流’,辞虽不古而文近于古。从其‘精神命脉’求之,颇有唐人赠序风度。”10
  再看其《送恩上人归云门序》:
  人之情莫适乎得其所欲。耳目之适于游,心体之适于居,尤人之甚欲者也。然至于权足为,力足行,而有得有不得焉,而后可以言命。昔者,尝怪齐景公以贤诸侯,欲一观转附、朝儛,而其臣有流连荒亡之讽;谢康乐、韩吏部以名士大夫,一欲临山出海,一欲离家栖华山,而诸人惊惶骇愕,防之如触禁犯毒。乃若山林避世枯寂之徒,轻装徒步,欲行而行,欲留而留,略造意,即得纵恣于所如。人情之疏通滞碍,果各异其逢哉!
  东南之山,卓然以名迹著闻于人。人所慕游者,不过二三十里,道之相错远近不过数千。由浙人言之,云门最有名最近。彼其左台右剡,前沃洲,后天姥,游者宜不可缓。他日谂其人,百不能一二至。有觉恩上人字以仁,自四明脱发即往居之。为上人喜,上人曰:“吾何为拘拘于此?肩一簦,缘石桥,循雁荡,出金华洞,过天目,拂灵岩虎丘,浮金焦,仰钟阜,沿潜皖,投匡庐二林。久之,略大小孤,挹九华,穷其势。遂将摩洞庭,跨巫峡,历峨眉,望菎芲,然后返豫章,经衡岳,从观于苍梧之野无难也。” 己亥秋,忽相逢西湖南屏山下。曰:“吾游倦矣。吾思之。使吾有以自适,虽居云门,可以遣吾老;无所适,虽日游万驿,未见多贤于吾云门者。徒劳苦耳。吾行天下,有诗累百首,平生交友满江海,今亦不挂念。顾归而见云门花草树石,皆吾饮食臭味;见云门风林湍獭,皆吾声音器玩;见云门烟霞天露,皆吾囊橐储餱;见云门禽虫鱼鳖,皆吾过从还往。外此吾何求乎?而复何恨?
  于乎噫乎!穷人世之适,有甚于上人之行留无滞碍者乎?上人之得于天也厚,过于人也亦云远矣。若余之区区,因非有封疆之责,轩绂之累,所居去云门东无十舍,鸟道一宿可至。秋高山中熟时,上人为我取葛翁泉酿酒。列酌数行,荡濯五脏昏垢。遂与上人寻大令之故踪,歌彻公之遗篇,陶陶乎,嚣嚣乎。喜而游,惫而体,不亦可乎?上人胡卢而叹,余亦覼缕而书,以为之序。11
  全文文笔优美,结构谨严,行文自然有法。开篇以”人之情莫适乎得其所欲“ 一句起笔,直接点出主题。后文便在此前提下展开,指出”乃若山林避世枯寂之徒,轻装徒步,欲行而行,欲留而留,略造意,即得纵恣于所如“的闲适自得,后转写云门山水之美,通过恩上人之行,得出”使吾有以自适,虽居云门,可以遣吾老;无所适,虽日游万驿,未见多贤于吾云门者“的结论。最后一段,发表议论,”上人之行留无滞碍“是穷人世之适的极致,而作者自己也羡慕与上人饮酒赋诗、寻游故踪的乐趣,其”陶陶乎,嚣嚣乎“,一幅快乐舒畅之清溢于言表。
  还有一篇《送张叔夏西游序》,行文慷慨悲凉,不胜今昔之感,更见风采,其文曰:
  玉田张叔夏,与余初相逢钱塘西湖上,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是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不翅也。垂及强仕,丧其行资。则既牢落偃骞,尝以艺北游,不遇失意。亟亟南归,愈不遇。犹家钱塘十年。
  久之,又去东游山阴四明、天台间,若少遇者,既又弃之西归。于是余周流授徒,适与相值,问叔夏何以去来道途,若是不禅烦耶?叔夏曰:“不然。吾之来本投所贤,贤者贫;依所知,知者死。虽少有遇,而无以宁吾居,吾不得已违之。吾岂乐为此哉!”语竟,意色不能无阻然。少焉,饮酣气张,取平生所自为乐府词自歌之。噫呜宛抑,流丽清畅,不惟高情旷度不可亵企,而一时听之,亦能令人忘去达穷得丧所在。盖钱塘故多大人长者,叔夏之先世高曾祖父,皆钟鸣鼎食。江湖高才词客姜夔尧章、孙季蕃花翁之徒,往往出入馆谷其门。千金之装,列驷之聘,谈笑得之,不以为异。迨其途穷境变,则亦以望于他人,而不知正复尧章、花翁尚存,今谁知之?而谁暇能念之者?嗟乎!士固复有家世材华如叔夏,而穷甚于此者乎?
  六月初吉,轻行过门,云将改游吴公子季札、春申君之乡,而求其人焉。余曰:“唯唯。”因次第其辞以为别。12
  张叔夏,张炎也。张炎虽然才华横溢,有词学专著《词源》,无奈一生不遇,失意潦倒,直到清代,他的论词主张才大放光芒。戴表元以精当的文笔写下了这篇著名的赠序,全文妙笔生花,婉转含蓄。作者记述了与张炎三次相遇时的情景,对张炎的文采精华,“风神散朗”,其乐府词的“流丽清畅,不惟高情旷度不可亵企”都给予了极高的赞赏,无奈张炎一生落寞,正如他自己所说,“吾之来本投所贤,贤者贫;依所知,知者死”,落魄江湖,好不悲凉,而作者自己也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在深沉悲凉、惋惜怅然的情感氛围中表现了对元朝文化高压下的知识分子的感慨,读来令人掩卷而叹。
  四、 吴澄
  吴澄致力于道学,其文章词华典雅,斐然可观。他的书序、启记一类作品,最有文采。其《送何太虚北游序》曰:
  士可以游乎?“不出户,知天下”,何以游为哉!士可以不游乎?男子生而射六矢,示有志乎上下四方也,而何可以不游也?
  夫子,上智也,运周而问礼,在齐而闻韶,自卫复归于鲁,而后雅、颂各得其所也。夫子而不周、不齐、不卫也,则犹有未问之礼,未闻之韶,未得所之雅、颂也,上智且然,而况其下者乎?士何可以不游也!然则彼谓不出户而能知者,非钦?曰:彼老氏意也。老氏之学,治身心而外天下国家者也。人之一身一心,天地万物咸备,彼谓吾求之一身一心有徐也,而无事乎他求也,是固老氏之学也。而吾圣人之学不如是。圣人生而知也,然其所知者,降衷秉彝之善而已。若夫山川风土、民情世故、名物度数、前言往行,非博其闻见于外,虽上智亦何能悉知也?故寡闻寡见,不免孤陋之讥。取友者,一乡未足,而之一国;一国未足,而之天下;犹以天下为未足,而尚友古之人焉。陶渊明所以欲寻圣贤遗迹于中都也。
  然则士何可以不游也?而后之游者,或异乎是。方其出而游乎上国也,奔趋乎爵禄之府,伺候乎权势之门,摇尾而乞怜,胁肩而取媚,以侥倖于寸进。及其既得之,而游于四方也,岂有意于行吾志哉!岂有意于称吾职哉!苟可以夺攘其人,盈厌吾欲,囊囊既充,则阳阳而去尔。是故昔之游者为道,后之游者为利。游则同,而所以游者不同。余于何弟太虚之游。恶得无言乎哉!太虚以颖敏之资,刻厉之学,善书工诗,级文研经,修于己,不求知于人,三十馀年矣。口未尝谈爵禄,目未尝观权势,一旦而忽有万里之游,此人之所怪而余独知其心也。世之士、操笔仅记姓名,则日:“吾能书!”属辞稍协声韵,则日:“吾能诗!”言语布置,粗如往时所谓举子业,则日。“吾能文!” 阖门称雄,矜己自大,醯瓮之鸡,坎井之蛙,盖不知瓮外之天,井外之海为何如,挟其所已能,自谓足以终吾身、没吾世而无憾,夫如是又焉用游!大虚肯如是哉?书必钟、王,诗必陶、韦,文不柳、韩、班、马不止也。且方窥闯圣人之经,如天如海,而莫可涯,讵敢以平日所见所闻自多乎?此太虚今日之所以游也。是行也,交从日以广,历涉日以熟,识日长而志日起,迹圣贤之迹而心其心,必知士之为士,殆不止于研经缀文工诗善书也。闻见将愈多而愈寡,愈有馀而愈不足,则天地万物之皆备于我者,真可以不出户而知。是知也,非老氏之知也。如是而游,光前绝后之游矣,余将于是乎观。
  澄所逮事之祖母,太虚之从祖姑也,故谓余为兄,余谓之为弟云。13
  吴澄行文义深而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此文开篇用两个设问句表明了“游”的重要性,紧接着,作者以孔夫子的游历事例证明了通过“游”来开拓眼界、增加见闻的必要性,并从反面批判了老子闭塞耳目的保守态度,同时还刻画了那些假游历之名而干谒权门的卑庸之徒的丑陋面孔,目光犀利,入木三分,读之令人解恨不已。在文章的末尾,作者对何太虚的求学上进、游历有为赞赏有加,全文观点明确,文笔精练,最突出之处是起伏跌宕,变化有致,充分利用正反对比,说古论今,纵横捭阖,又处处紧扣题意,使文章波澜迭起,很有气势,具有充分的论辩力量。
  再看其《别赵子昂序》:
  盈天地之间一气耳,人得是气而有形,有形斯有声,有声斯有言,言之精者为文。文也者,本乎气也。人与天地之气通为一。气有升降,而文随之。画《易》造书以来,斯文代有,然宋不唐,唐不汉,汉不春秋战国,春秋战国不唐虞三代,如老者不可复少,天地之气固然。必有豪杰之士出于其间,养之异,学之到,足以变化其气,其文乃不与世而俱。今西汉之文最近古,历八代浸敝,得唐韩柳氏而古,至五代复敝。得宋欧阳氏而古,嗣欧而兴,惟王、曾、二苏为卓。之七子者,于圣贤之道未知其何如,然皆不为气所变化者也。宋迁而南,气日以耗,而科举又重坏之。中人以下,沉溺不返,上下交际之文,往往沽名钓利,而作文之日以卑陋也。无怪其间有能自拔者矣,则不线麻不谷粟,而缳毯是衣,蚬蛤是食,倡优百态,山海百怪,毕陈迭见,其归欲为一世所好而已。夫七子之为文也,为一世之人所不为,亦一世之人所不好。志乎古,遗乎今,自韩以下皆如是。噫!为文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文。为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人。
  海内为一,北观中州文献之遗。是行也,识吴兴赵君子昂于广陵,子昂昔以诸王孙负异材,丰度类李太白,资质类张敬夫,心不挫于物而所养者完,其学又知通经为本,与余论及书乐,识见夐出流俗之表。所养所学如此,必不变化于气,不变化于气而文不古者,未之有也。子昂亟称四明戴君,戴君重庐陵刘君、鄱阳李君。三君之文,余未能悉知,果一洗时俗所好而上追七子,以合于六经,亦可谓豪杰之士已。余之汨没,岂足进于是哉?每与子昂论经,究极归一,子昂不予弃也。南归有日,诗以识别:
  畸人坐书癖,殊嗜流俗笑。解弦三十秋,已矣钟期少。近赋《远游》篇,上下四方小。识君维扬驿,玉色天下表。伏梅千载事,疑谳一夕了。诗文正始上,白昼云龙矫。《乐经》久沦亡,黍管介毫杪。瑟笙十二谱,苦志谐古调。科蚪史籀来,篆隶楷行草。字体成七家,落笔一如扫。草木虫鱼影,自植自飞跳。曲艺天与巧,谁实窥奥窔。肉食肉眼多。,按剑横道宝。鹤书征为郎,瑚琏惬清庙。班资何足计,万世日厉杲。蹇蹇驽十驾,天下君与操。14
  这虽是一篇别序,但却以相当的篇幅总结了散文由汉至宋的发展过程,其中不乏精彩之见,且具有较高的理论参考价值。所以可以视为一篇重要的论文之作。
  五、黄溍
  元史本传记载,“溍之学,博极天下之书,而约之于至精,剖析经史疑难,及古今因革制度名物之属,旁引曲证,多先儒所未发,文辞布置谨严,援据精切,俯仰雍容,不大声色,譬之澄湖不波,一碧万顷,鱼鼈蛟龙,潜伏不动,而渊然之光,自不可犯。”15《送吴生归黄岩诗序》:
  予观今之有远行者,无不俯伏伺候,以求赠言於先生长者之门。得之必动色以喜,不得必怅然自失,觖然而去。古亦有是哉?老子云:“富贵者赠人以财,仁人者赠人以言。”则夫赠言者,古有之矣。其为言也,岂苟然而已乎?施之於身,则可以成其财而就其实;措之於事,则可以酬酢万变而不穷;述之於书,则可以惠幸乎来者。传曰:“仁人之言,其利溥哉!”故惟仁者为能赠人以言。若夫借齿牙之余论,为之道也,使一介疏贱,有所引重,以取名誉於当时,而用琐材薄技跻攀分寸者,亦得侈为荣遇,以夸示乎庸人孺子,此皆古所无有,而今有之。非古人不能为是言也。有德必有言,顾其所言者,在彼而不在此耳。今也求而得之则喜,求之不得则觖然而去,果何为者耶?惟吴生则不然。其为人好修,且有文。言若不能出诸口,舆人交,乃熙熙有恩意,而未尝欲人之誉己也。其来京师,受知於侍从近臣,而以名闻于天子,遂获齿於国之贵游子弟。及较其艺,又数出众人之右。解褐将有日矣,未尝欲以为闾里之荣也。今方去而省其亲於东南五千里钜海之上,惧夫离群索居,无所峙以为善也,故欲闻一言於先生长者以自壮。其求之者,亦异乎人之求之者矣。庸以其意题辞篇端,庶几有乐告以仁人之言者焉。至於感时物之变迁,念川途之修阻,苟可讬以慰其永怀者,亦君子所不废也。16
  全文运用对比手法,写来层次分明,说理透彻。文章首先描写了大多数的远行者对先生长者所作赠序的患得患失心态,紧接着阐释了赠言的意义,“施之於身,则可以成其财而就其实;措之於事,则可以酬酢万变而不穷;述之於书,则可以惠幸乎来者。”然后突出了吴生的与众不同,他才华横溢,尤其对于赠序,“其求之者,亦异乎人之求之者矣”,黄溍对吴生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同时也对当时索要赠序以图虚名的不良风气给予了恰如其分的批判。

  六、马祖常
  马祖常出身于汉化程度很深的色目人官宦之家,在元之中期,官声文名皆甚重。他“工于文章,宏赡而精核,务去陈言,专以先秦两汉为法,而自成一家之言”。17他继承了北方姚燧、元明善的文风并有自己的特点,“其文精赡鸿丽,一洗柔曼卑冗之习。”18且看其《送牛国宝罢光学北旧序》曰:
  余尝觌乎山之木,有所发蒙焉,隐于中曾未启也。顷之,友人国宝牛君告余曰:“我将去颍川,愿子有言以赠。”余应之曰:“赵夫子唱古学于君之邦,君之行殆欲大肆其所学而充其至耶?敢以山木之说辱行李”。
  夫大山之产群木也,其当峄负麓,广坂长谷,风日所煦,清淑所会。是木也,必挺耸条畅,繁蔚充盛,入云刺天,百仞千尺,本可柱宇,末可几豆。其或穷崖绝壑,阴寒是集,槄栲杂植,丛灌互樛。是木也,必盘错拥肿,离奇苻娄,不克茂达,不中规矩。宁元气滋液之不均耶?将厚地孕育之不类?抑亦所树立有利否也?何同是木,而材不材如是哉!
  今君之颍川,当汉魏时为名郡,天下高节之士率十五六出颍川,彬彬如邹鲁间,其流风馀韵尚未艾也。今赵夫子岂其人耶?君所谓风日所煦,清淑所会者也,将见上征明堂之材于颍水之上矣。余方离奇苻娄,以待爨事。19
  这篇赠序,构思新颖,独树一帜。作者的友人牛国宝将去颖川,临别时,作者却没有和约定俗成的赠序的写法一样行文,而是借“山木之说”来发挥,指出同样是木,但“材不材”却大不一样的道理,希望朋友有所作为,以成为“明堂之材”。全文文笔清新自然,比喻贴切,读之令人回味隽永,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新奇之作。
  再看其《送简管勾序》:
  中书以简君实理管勾曲阜庙学。将行,请吾为送别诗序。诺之,二年弗即与也。及来京师,告阙里孔子庙荒圮不治,又请。吾曰:今可为之也。
  始,简君布衣,褎然公卿间,公卿皆礼之。虽小丈夫有所挟持,不礼人者,简君亦能使之忘其挟持而礼之。其交于人,非有钩连濡沫之巧也,非有排难解纷之侠也。平易以坦夷,和乐而静专,年弥久而情益真也,时益踬而义愈笃也:如斯而已矣。汇类而观之,古之君子,入道之域者,亦由于是矣。简君让曰:“不敢有是,愿先生终序之。”
  夫阙里庙不治,公卿大夫士之事也,子无忧其不治也。彼佛老之人,室庐观阙,丹雘涂饰,图所以事其师者,坎焉若不终日。公卿大夫士咸以文名而官容,庸有不治其师之庙,而自丰其屋者哉!子当求如奚斯者,作诗以俟之。20
  简实理要往曲阜庙学任管勾,请作者作序,作者却搁置了两年之久,但一听说阙里的孔庙荒圮不治,就立即将此序一挥而就。文章仗义直言,慨然以复兴教育为己任之心如见。
  文章接下来称赞了简实理的为人,简氏平易坦夷,和乐静专,情真义笃,马祖常以概括的笔法平实写来,及至到了“夫阙里庙不治”三句,笔力千钧,当头棒喝,文章对佛老之人大建庙宇及公卿士大夫自丰其居室,置孔庙于不顾的现象进行了强烈的抨击与辛辣的嘲讽,文风劲直质朴,很能体现马祖常文的特色。
  七、杨维桢
  “杨维桢多指斥时弊之作,是元末社会极端黑暗的反映......其中多壮愤雄奇之气,很能见出作者的个性,与元中期台阁诸臣的所谓‘盛世之音’截然不同。文章有不同于流俗的见识,甚至有非正统色彩。”21他嫉恶如仇,不甘于和顺,指斥时弊,往往不留余地,文风豪纵有奇气,而不以淳雅为美,在整个元文中,都显得很突出,且看这篇《赠相士孙德昭序》:
  战国以来,圣人之道不行。士之急功利者,变而为游说,为滑稽,为刑名。然以三寸舌簧鼓天下之向背者,则莫甚於纵横捭阖之术也。汉有天下,既定於一,彼纵横捭阖者知其伎之穷;则又转而为谈天相人术,败君误世者,往往有焉。而名昭往史以神於验者,亦不少也。唐之后,习相人术者益纷纷焉藉是以为食;则其售於人者急,而罔於人者宜无所不至;揣摩肊度,言与其术自兵而有弗计也。嘻!以相求相者,将有利於己之富贵庆祥;以相相人,尤将有利於人之富贵庆祥耳。故相人者言庆言祥,则求相者喜;言妖者祸,则求相者怒。相人者将以为利也,又安得言妖言祸以犯人之怒而绝己之利哉?毋怪其揣摩肊度之说,与其术自兵而有所弗计也。
  云间孙德昭氏於金陵山中得异人相术,其授受不苟。其谈相於人也,善则云善,恶则云恶,善不善也由乎人,利不利也由乎天;而吾所明之术不售,由人由天者所改也;由於吾者,抑仰何愧,俯何作欤?相者而若是,盖亦近乎道。以君子之论,有所不屑也,因其乞言而写以贻云。22
  钱基博先生这样评价杨维桢,其“文亦颇振笔书,以诙诡发识趣,由苏轼以参韩愈,而希踪秦汉,虽未反虚入浑,而差积健为雄,盖同吴莱之雄峭,而异四杰之演迤者也”。23此篇赠序首先讽刺了那些“习相人术者”的谄媚善变,虚伪好利,紧接着进行了鲜明的对比,反衬出相士孙德昭的诚实无私,他“善则云善,恶则云恶”,不同流合污,表现了崇高的气节,作者对其夸赞有加,同时也表达了“善不善也由乎人,利不利也由乎天”的深刻见解。

  1【清】姚鼐:《古文辞类纂》(1)(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年),页2。
  2【清】姚鼐:《古文辞类纂》(1)(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年),页2。
  3 李修生:《全元文》(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178-179。
  4【明】宋濂:《元史》(13)(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页4057。
  5李修生:《全元文》(2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582。
  6李修生:《全元文》(9)(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79-380。
  7李修生:《全元文》(9)(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73-375。
  8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页721。
  9李修生:《全元文》(1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47-48。
  10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页723。
  11李修生:《全元文》(1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71-72。
  12李修生:《全元文》(1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51-52。
  13李修生:《全元文》(1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232-233。
  14 李修生:《全元文》(14)(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93-94。
  15【明】宋濂:《元史》(14)(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页4188-4199。
  16 李修生:《全元文》(29)(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45。
  17【明】宋濂:《元史》(11)(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页3413。
  18【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卷167,页1440。
  19 李修生:《全元文》(3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99-400。
  20 李修生:《全元文》(32)(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404-405。
  21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整理本),页837。
  22 李修生:《全元文》(4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页320-321。
  23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整理本),页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