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论辨之文

  概述

  刘勰《文心雕龙?论说》曰:“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1就是说圣贤们遗留下来的著作叫做经典,解释经典、阐明道理的著作叫做论。又说:“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2 本之以儒家经典,使“圣意不坠”这一点,这正是元代大多数儒者论辨之文的共同特点。分而论之,又有“论”和“说”的同中不同。元代以“论”名篇者,多为纯粹理论之文,大抵申之以天理,归结于先圣遗言,而己发明之,这类文章当时虽为其人成其家立其名之作,但今天看来,已很难还有可观者。而以“说”名篇者较多也多有可观者:本之儒道,阐明性理而摒弃老庄异端者有之;为人之堂、室、厅而说者有之;名说、字说者有之。概“说”类之文,正如吴讷《文章辨体?说》类序中所论:“按:说者,释也,述也,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也。卢学士云:‘说须自出己意,横说竖说,以抑扬详赡为上。’”3 正因为“说”大多能自出己意,故可以横说竖说,可短可长,反而比“论”类留有更多的可观可爱之作。其他如辨、解、原皆有,但数量不多,也鲜有可以比之于异代而同体之文。倒是为文极自由而不矩于规的王恽,其《东西周辨》、《谤解》稍可差拟。

  第二节  元代论辨之文

  元初,许衡身为汉儒而仕于元,不囿于传统儒家之夷夏之变,而又能持有儒者之道德底限,许衡这一为人特点在他的论辨文中正有体现。
  许衡(1209-1281) 字平仲,号鲁斋。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先往来河洛之间,后居苏门,与姚枢、窦默讲习程朱之学,为北方学理之大宗。中统元年(1260),被召至京师,为国子祭酒。未几,谢病而归。至元二年(1265),复召至京师,受命议事中书省。言事献策,《时务五事》即为此时所止,皆得到嘉纳。八年,为集贤殿大学士,兼国子祭酒,创立国子学。十年,辞归。十三年,再召至京师,修《授时历》,以疾归。十八年,病卒。《元史》卷158有传。著作有《鲁斋遗书》。
  元代儒学的关键人物赵复,虽传道但并不出仕,他鄙薄事功,强调修身,甚至坚持夷夏之辨。相较之下,许衡曾四至京师,再为祭酒。时进时退,并不绝意仕进。应该说,许衡之在元初,更有代表性,身为汉人,又为大儒,但与时俯仰而并不囿于夷夏之辨。许衡之在元初,号称开国大儒,又为天子所重,参与国之大政,故其为文大抵本之儒道,且多言事功。本来不借文章名世,故其文之为时所称者,也正是议事中书省时所上之疏。其中有云:“考之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汉法乃可长久。......国家之当行汉法无疑也。”4 这样的文章,正是本之儒道,而全为巩固现存的政权服务。许衡此类文章,放入奏议之类,于此不多论。
  许衡也有纯论义理之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如《大学》、《中庸直解》皆课蒙之书,词求通俗,无所发明。”5证以今之所见,其《小学大义》讲“修身必本于敬也”,《大学要略》说“修身在正心”,《论明明德》讲“持敬之大略”,观之确明白如话,但道理不过发人旧论。
  许衡有一篇《辩说》很能代表他的为文特色。其中写道:
  辩,欲其信也。辩而后信,未若不辩而信;辩而不信,尤未若不辩之为愈也。辩之要,在于自克,自克则喻,喻则无事于辩矣。偶或未喻,则尽其心,善其说,以恳道之,尤或未喻,不强也。幸而开悟,则归美而加敬焉;晦其痕迹,使人不知其出于己也。此辩之善也。虽然,辩出于不得已,得已而不肯已者,是易言也。易言则难信,难信则人亦不信,病其不信也,力辩之,辩之愈力而愈不信,较胜不已,至于忿争,敌日益多,力日益困,至其败也,尤悔辩之不至,此岂辩之不至?辩之已甚也...... 6
  昔孟子答公孙丑问好辩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7 其后又历叙古今治乱相寻之故,洋洋洒洒,辩之也甚。许衡此文与之不同,而是本于儒者之内心修养,持正据理,发而为论,则理顺言宜,读之觉如凿凿之论。不以气盛,而以理明,这样的文章,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其文章无意修词,而自然明白醇正。”8
  许衡还有一篇史论之文《子玉请复曹卫》很有特点,开篇即作惊人之语:
  论君子者必以德,论小人者必以诈。以德度德,则君子之优劣见焉;以诈较诈,则小人之胜负分焉。德也,诈也,虽有善恶之特殊,然各就其中间论之,则未始不以深造者为得也。为君子者,而不至于善之长;为小人者,而不至于奸之雄,则未有以过人者。9
  讲小人必以“诈”之“深造者为得”,否则“不至于奸之雄”,“则未有以过人者”,确是大胆之论。其下又说:
  以诈力之浅者,角夫诈力之深者,是犹以瑕而攻坚,以弱而制强,吾未见乎其可也。......自周襄以来,世以诈力相高,然其诈力之所以高者,亦皆有过人之才焉。识虑浅而不险者,不足以为诈,故伯比之间随也,遗其祸于数年之后。喜怒轻而不弘者,不足以为诈,故勾践之灭吴也,忍其心于屡请之时。10
  又具体分析论到城濮之战说:
  彼文公君臣,巧谲万变,自古为诈之人,未有出其右者。11
  彼文工君臣,自古为诈之雄也,所以楚国必败,但文章接者一转,说:
  噫!诈力之浅者,见挫于诈力之深者,亦不足重烦吾儒之议。12
  并发而为论:
  吁!可怪也。三纲倒置,人伦不明,而君子以为寒心。城濮之战,万不可胜,政使偶而或胜,则得臣他日恃功专恣之货,必有甚于丧师之惨矣。世之诋霸者,犹以尚功利为言,殊不知霸者之所为,横斜曲直,莫非祸端。先儒谓王道之外无坦途,举皆荆棘;仁义之外无功利,举皆货殃。13
  开端作惊人之语,似是通达,而文章最终还是归依于儒者的正统观念,得出“王道之外无坦途”,“仁义之外无功利”的感叹,儒者之文的思想也只能到此为止。

  郝经长于议论,故其论辨之文皆有可观;不同于某些儒者之议的是,郝经的议论之文都写得很有词采。陶自悦《陵川集序》称郝经之文,“性理得之江汉先生赵复,法度得之遗山元好问”。14可见他一方面继承了理学传统,另一方面为文也曾受到元好问的影响,一身兼得其传,也就成了元初儒者之文的代表作者。
  郝经(1223-1275)字伯常,泽州陵川(今山西晋城)人。家世业儒。居家贫穷,为守帅张柔贾辅所知,延为上客。张贾二家藏书万卷,经得以博览。值元兵南侵,经条陈方略,为忽必烈器重。忽必烈即位后,以经为翰林侍读学士,充国使使宋.时宋相贾似道曾私与蒙古言和,恐经至而事泄,乃拘经于真州,凡十六年.至元十一年(1274)始得放还。明年病卒,年五十三。谥文忠。《元史》卷157有传。著作有《陵川集》等。
  《四库全书总目》对郝经的气节和学问皆很称赞:“其生平大节炳耀古今,而学问文章亦具有根柢,如《太极先天诸图说》、《辨微论》数十篇,及《论学》诸书,皆深切著明,洞见阃奥。《周易》、《春秋》著传于经术尤深。故其文雅健雄深,无宋末肤廓之习。”15此皆奠定其大儒地位之文,其《论八首》论道、命、性、心、情、气、仁、教、,皆本之程朱理性之学;《辨微论》论异端、礼乐、学、经史、厉志、时务,其论学有一篇《辨微论?学》云:
  大人君子之为学所以安天下;小人之为学异乎此,所以乱天下也。......故学之以乱天下,不若不学之为愈也.呜呼!后世之学又异乎此矣。既不能至于大圣,又不能至于大奸,又恶其名而不能为之不学。或徇时为骫靡之文,或为人为纤巧之利,或射利而为琐末之业。既不能安天下,而亦不能乱天下,孳孳骫矻矻,学之而而无用,为之而无益。16
  这样有关世道人心的议论,就不仅仅纯粹是理学家的道德文章了。
  在另一篇论学的文章《学难》中,郝经对世人排挤、打击有志于学之人的描述,更是触目惊心:
  学之无难也,前代之无难也。学之难也,今日之难也。非唯其难也,而又无无学也。曷难乎?辟雍亡而乡校毁矣,公议废而纲纪坠矣,廪禄绝而廉耻缺矣。......虽有特立独行不倚之士,不待文王而兴,捐饥馁,战寒暑,不由师傅,不顾流俗,不徇虚文,卓乎其不挠,确乎其不拔,轻势利,断嗜欲,斥诞幻而后横骛,弃偏驳而高蹈,欲存其所余,而保其固有者,犹嘎嘎乎其难也。而又指讦以为异,谤讟以为非,排之固而挤之力,巧为之机,而毒为之中,莫有一煦湿濡沫,为接绠引手者,下石而溺灰者皆是也。又孰为之作成,孰为之训诲哉!必使其颠踣溃乱,箝其口而不言,桎其足而不动,如是而后已,则所存者几何?其亦必亡矣。故为自难也。一有学者,而琢丧之如是,故谓之无学也。17
  非有切肤之痛,不能有此深切之言。
  郝经有两篇论文之作,提出了自己的文论主张。在《文弊解》18 他曾说“事虚文而弃实用,弊亦久矣。” 故为文主张“唯实是务”,“有实则有文,未有文而无其实者也。”又说“六经无虚文,三代无文人”,而“后世文士,工于文而拙于实,衒于辞而忘于道义”;而在《文说赠孟驾之》19 一文中又对“工于作文”很不赞成,提出“文可顺而不可作也”,他说“物感于我,我应之以理而辞之耳,岂校其辞之工拙哉”。又说“不作不为,万里皆备,推而顺之,文在其中矣。故文作于人而穷于人,人亦作于文而穷于文。呜呼!文穷人邪?人穷文邪?”这自是理学家“文以载道”观的延续,郝经身为大儒,自不能免入此窠臼,而且其所论着眼于只一心讲求辞章而不论义理的“虚文”;但其为文不必如此,今纵观他的文章,还是颇工于辞章、“工于作文”的。陈凤梧为《陵川集序》曾说郝经之学,“自六经诸子历代史传至天文度律,无不淹贯通达。”20 就是说,他的学问广而杂,不同于某些道学家。因此,他的文章也和某些道学家不同。参以郝经所长之议论文,写得很有词采,自不同于某些儒者之议。《内游》一文,即可为例。其开始一段云:
  昔人谓汉太史迁之文,所以奇,所以深,所以雄深雅绝,超丽疏越者,非区区于文字之间而已也。迁居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南浮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湘,讲齐鲁之都,过梁楚,西使巴蜀,略邛笮、昆明,还于河洛。能尽天下之大观,以助其气,然后吐而为辞,笔而为书。故尔欲学迁之文,先学其游可也。余谓不然。果如是,则迁之为迁亦下矣。勤于足迹之余,会于观览之末,激其志而益其气,仅发于文辞而不能成事业,则其游也外、而所得者小也。其游也外,故其得也小;其得也小,故其失也大。是以《史记》一书,甚多疏略,或有抵牾。......
  故欲学迁之游而求助于外者,曷亦内游乎?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岂区区于足迹之余、观览之末者所能也。21
  文章强调内游,否定外游,讲“持心御气,明正精一”主张内心涵养,而否定社会实践,自是儒者偏见。但文章写得跌宕起伏,文气充足,本来无理,但在如虹的气势之中却显得似乎有理。
  陈凤梧在《陵川集序》中论郝经之文又云:“故发而为文,汪洋滂沛,如大河东注,一泻千里;抑扬起伏,如太行诸峰,层见叠出。盖积之深而发之盛,理固然也。” 22 也就是《元史》本传所说,郝文具有“丰蔚豪宕”23 的特点。《让说》、《养说》即鲜明地体现了郝经的这种文风,其《养说》云:
  人皆可以为大也。唯其忽之而自暴,委之而自弃,狭之而自小也,是以固滞戕贼,窘束流溺,卒不能以之大。夫人之性,天之理也。其气,则一元之气也。其形,则五行二气萃其精而结之者也。其心,则官天地,府万物,一智周知,泛应无量,如是之大也。有其大,必养之以充其大。不能养之,何以充之。故古之大圣大贤,莫不有以养之者。尊养时晦,时纯熙矣,此武王之所以养其武也;“公孙硕肤,赤舄几几”,此周公之所以养其圣也;三省其身,犯而不校,此颜、曾之所以养其贤也;至大至刚,养而无害,浩然塞于天地间,此孟子之所以养其气也。由此观之,圣之所以为圣,贤之所以为贤,大之所以为大,皆养之使然也。嗟夫!吾众人者,去古之大圣大贤也远矣。古之大圣大贤,皆知所以养之者,吾众人者,乃不知所以养之,卒为小人而不能大也,卒为下愚而不能圣贤也,昭昭矣。......24
  接着文章由论养气而养性、养心、养情、养体、养本、羊节、养度、养智、养习、养行,这样,“虽小而可以大,虽愚而可以智,虽凡夫而可以至于圣”。但文章接着笔意来一大转折:
  天地付吾者大,而吾自小,可乎哉?呜呼!是特不养自小之而已矣,犹无足深憾也。如蔽匿以养其奸,文饰以养其过,岩深以养其恶,掩覆以养其机,朴野以养其诈,高抗以养其傲,缔构以养其党,纵肆以养其淫,执锢以养其偏,绞切以养其毒,以是而养之,小而丧身,大而败国,又大而乱天下,不若不养之为愈也。故养一也,有可者,有不可者。可者养之,不可者去之,不可不慎也。25
  可谓出人意表。这篇文章大量采用排比的修辞手法,气势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具有极强的说服力。语言也非常精炼明块。这样的文章,谓之“不工”,不可;谓之不讲“辞章”,亦不可。可见,郝经虽然很不赞成“工于作文”,而实际上还是“工于做文”的。

  王恽论辩之文在元代文家中很有特色,自成一格。正如其以记名篇的游记之文,有大量山水风景的描写,这在元人之记中已是少见的特立之例。其论辨之文同样少人言亦言之通病,而多灵动之短篇小制,时有过人之见。
  王恽(1227-1304)字仲谋,号秋涧,卫州汲县(今河南)人。中统元年(1260),姚枢宣抚东平,辟为详议官。又选至京师,为翰林修撰。至元五年(1268),拜监察御史。十四年,为翰林待制。又历任河南、山东、福建等地方官职。二十九年复起为翰林学士。大德五年致仕,八年卒。《元史》卷167有传。著述甚多,有《秋涧大全集》百卷。
  王恽事新朝不遗余力,史称恽直到晚年,仍上万言书,“极论时政”,献《守成事鉴》。在《二马图说》中王恽有如此之论:
  呜呼!马,臣类也,食三品蒭豆,直立内仗,一鸣则黜之矣。其或猥靡为心,取媚于上,以速见知,皆非马之德也。然则马之为马,如之何而可?曰:有受策服劳,不有其力,以报芻秣之恩,庻几或从王事,无成有终之养也。26
  将臣事君比之于马之受御,自贬若此,无非主张为人当有用于世,其《贱生于无用说》一文即云:
  万物盈于两间,未有一物而不为世用者,况人乎?人之为物,得气之全而灵之最者也。苟自暴自弃,不为世之所用,非惟反不及物,而贱之所由生也。彼牛溲马勃,败鼓之皮,物类之极贱者也,然一旦与用适宜,顾惟毫末可以愈奇疾;应时需,即与王札丹砂赤箭青芝并芳而同贵。贵生于有所用故也。彼衣敝缊袍并夫华簪盛服之士,贵贱故有间矣,其所以秉有灵彝物备于我者,则不殊也。故为士者乌可恶其居贫处贱、戚戚然世之不我用也?要当明德志学、思求其致用之方可也。27
  这样的文章,和唐宋先辈的同类文章相比,显然大不相同。“唐代文人,怀才不遇,曾不胜其忿。宋代文人,忧国忧民,自视甚高。对于‘才高位下’,都曾深致不满。”28 而王恽此文却说士之“居贫处贱”,不可怨叹“世之不我用”,而应反求诸己,“当明德志学、思求其致用之方”。这样的文章正反映了元代的时代特色,宋之道学的深入影响和元以异族入主两方面,造成了元代此类文章的特点。但王恽也要求当政者要知人善用,他从朝庭一面,强调要选用人才,以使人才得用。如在《儒用篇》中云:
  国朝自中统元年以来,鸿儒硕德济之为用者多矣,如张、赵、姚、商、杨、许、三王之伦,盖尝忝处朝端,谋王体而断国论矣。固虽圣神广运于上,至于弼谐赞翼,俾之休明贞一,诸人不无效焉。今则曰“彼无所用,不足以有为也”,是岂智于中统之初,愚于至元之后哉?予故曰:“士之贵贱,特系夫国之重轻,用与不用之间耳。” 呜呼!国之所以为国者,有其人也。......29
  但在元代士人之求用并非易事。由于科举长期废置,即使偶有实行,也是时断时续,且规模比之前代小之又小,又对汉人有种种限制。元代文人由科举而入仕很难,因此产生了两大现象,一是大批人由吏员而出职,吏在元代的政治生活中尤其重要;二是宦游之风在元代大行其道。30 王恽有一篇《吏解》就指出了元代吏员出职制度的弊端:
  今天下之人,干禄无阶,入仕无路。......故三尺童子乳臭未落,群入吏舍弄笔。无几,顾而主书,重至于刑宪,细至于词讼,生死屈直,高下与夺,纷纷藉藉,悉出于乳臭孺子之手,几何不相胥而溺也?以至为县、为州、为大府,门户安荣,转而上达,莫此便且速也,人乌得不乐而趋之?31
  王恽也并不赞成为人汲汲于用,以至竟不顾廉耻,在两篇不以论明题的短章中,王恽即有感而发。其《鹘叹》曰:
  昔有渔于河滨者,见一鹘搏一禽于沙渚间,禽逸而鹘不起。良久,渔者往视,鹘已死矣。彼念之曰:“鹘之鸷,击性也。一举而坐空拳,遂愤而毙,有志士之烈焉。夫士怀才负气,求用于世,倘时不我合,人不我知,则纳履而去之。岂若小人之求之也,不以无耻为耻,专以患失为事,千思百计,阿匼取容,虽僇辱在前而不顾,期于必得,老死而后已,岂不贻伊鸷之忸哉!”余闻其说,甚有合于吾平日之所行者,遂著之篇,以见微意云。戊子岁重九后一日书。32
  “志士之烈”与“阿匼取容”之“小人之求”,两相比照,作者之取舍在反语之讽中不言而喻。这就大异于《贱生于无用说》中所表达的思想了。在另一篇《鱼叹》中,因看到群鱼趋火而争入网中竟不愿出,不禁感叹士之出处:
  山林之士,往而不能返;朝庭之士,入而不能出。士乎士乎!冒昧行险,趋利而不知异于斯乎!33
  王恽另有一篇论文之短章《文辞先后》,乃颇有心得之言:
  文之作,其来不一:有意先而辞后者,有辞先而意后者。意先而就辞者易;辞先而就意者难。意先辞后,辞顺而理足;辞先意后,语难而理乖。此必然理也,学者最当知之。34
  如上所举之《鹘叹》、《鱼叹》之短章,横说竖说,不拘于儒者之囿,皆正是“意先辞后”之作,故能“辞顺而理足”。
  王恽还有一些或自明心志,或劝示子孙的文章,皆可谓“辞顺”而入情入理之作。如《俭训》中自念:“顾余生事,四民之业,一无所营,而终岁所耗如此,造物者斡旋供应,亦以劳矣,吾何德以堪之?復欲终日望望然致室之完美,此心断不可萌。”35 其以长者之语,谆谆教导后辈小子要勤俭,既是教人,亦以自警。 又如《僮喻》中所说:“躬耕力穑,本吾家素业,税驾垅亩,固分所宜。”36 又记曰:“暮归得新麦斗余,僮奴辈既饭放啜,顿失菜色,为一快也。”37 其情状宛然可爱,如在目前。这样的文章所反映的思想,正如王恽在《稼斋说》中所说“然进而怀静退之心,不犹愈于退而存不已之念也欤!”38 由此可见,尽管王恽在元代初年,上书万言,“极论时政”,奉献新朝,不遗余力;但通观所作,其内心矛盾,也非绝无,故有归园之念,也时有“静退之心”。究其根源,未尝不有身陷官场,有感其险恶之因。在《谤解》一文中,就极力写了诽谤者之阴毒难防,确实是身处官场的切身体会:
  谤之惑人深矣!公孰与制,私无以胜,其说至肆行而不少惮,以阴挤而为阳助,被之者鲜克自处,欲弭之而无术也。呜呼!世教下衰,友道日坏,私好恶者,爱之者欲其生,憎之者即其毙。口溢金兰,心包鬼蜮,谨其藏,已射其形,亟为防,已噂螫其毒矣。轻则噂沓背憎,浸润肤受,妄生事端,横造异议,忘我大德,利彼小私,倾良惠奸,伤公害义。39
  议论而以愤气出之,也可见王恽之文的另一种风格。
  王恽有一些讲为人之道、论学问之途的文章,如《钝说》、《屏杂说》等,皆本之儒道,议论平稳。

  有元一代之史论之文,戴表元颇用力而有佳作。
  戴表元(1244-1310)--字帅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今属浙江)人。宋咸淳中登进士第,教授建康府。大德八年(1304),表元年六十余,执政者荐于朝,拜信州教授,再调婺州教授,以疾辞。表元晚年,翰林集贤以修撰、博士二职论荐,老病不能起。年六十七而卒。《元史》卷190有传。著作有《剡源集》。
  《元史》本传称表元“闵宋季文章气萎苶而辞骫骳,骫骳已甚,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时四明王应麟、天台舒岳祥并以文学师表一代,表元皆从而受业焉。故其学博而肆,其文清深雅洁,化腐朽为神奇。”40 “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唯表元一人而已。”41
  表元于读春秋战国一段历史之时,概颇多感触,故发而为文,作史论十数篇。其中之《蔺相如列传》颇可见表元之见识,其文曰:
  世言蔺相如持空言与秦争璧,璧还而终不免,赵于璧何益哉?余曰:“不然。秦吞诸侯,非皆以其能也。诈胁之所得,较于兵取者,往往十居六七。则夫今之视赵,其意岂止于区区之璧哉!秦诚积强之国,见诸国皆有一脉之不绝者,人虽危而不即死;有一贤之可奋者,国虽败而不即亡。秦诚积强之国,见诸国皆畏,而有不畏者在焉,则其不敢易者,必其不畏者也。岂为一璧之重轻乎?吾观相如,盖战国豪俊有谋之士,近古曹沫之徒也矣。故能横躯授命,而知秦刃之不敢加;强辞;临盟,而保赵驾之必可返。不然,秦昭王之无道,叛神明,欺骨肉,何忌于赵,何爱于相如哉?盖尝考之,相如之为赵,不但外以口舌折秦,盖诸将之与赵始终而能为秦畏者,有三人焉。廉颇固相如之所逊,赵奢晚而与之同位,李牧知名进用,计当亦在相如之时。使相如但以空言为强,而无待秦之实,则秦之加于赵,必不若是恕矣。故曰相如者,战国豪俊有谋之士也。独怪赵以相如之贤,所推将适皆一时名杰,自不可为无人之国。再传之后,相如未死,已不救于长平之事。奢以子败,颇废牧诛,然后昔之所恃以待秦者皆尽,而赵亦亡。虽曰废兴使然,观国者可不为寒心乎!”42
  既对蔺相如的“豪俊有谋”大加赞赏,又对有“待秦之实”的三位大将寓以肯定,而且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强秦的不满,可谓面面俱到,说理透彻而态度鲜明。
  其他,如《乐毅列传》说“战国之君臣,未有能以义始终者”;43《范雎列传》评秦由所兴之三位功臣说“商鞅以欺,张仪以奸,范雎以仇”;44《商鞅传》45 中对商鞅批评尤烈,更将以武力统一六国的秦称之为夷狄,未必非有所指;《田单列传》中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盖多杀人以立国者,其国之不可久,而又欲兼人之国乎哉?”46 其中的深意自不待言。但因为是评述历史,表面上不涉现实,也就形成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间事摩画而隅角不露”47 的特点,但“不露”并非“无隅”,其中的微言大意大可体会。

  徐师曾《文体明辨?说》类序有曰:“要之傅于经义,而更出己见,纵横抑扬,以详赡为上而已......”48“ 傅于经义”,吴澄作为一代大儒,自可当之;“更出己见”,吴澄也有大可称之者。
  吴澄(1249-1354)--澄亦作澂,字幼清,晚字泊清,号草庐,抚州崇仁(今属江西)人。历史称其早年用力于圣贤之学,举进士不中。至元年间,程矩夫求贤江南,起澄至京师。未几,以母老辞归。至大年间,召为国子监丞。皇庆元年,升为司业。后亦辞归。至治年间,迁翰林学士,太中大夫。预修《英宗实录》。书成,即以老而归。天历三年卒,年八十五。《元史》卷171有传。生平事迹揭傒斯所撰《吴澄神道碑》亦记之。著作有《吴文正集》百卷。
  揭傒斯所撰《神道碑》云:“皇天受命,天将真儒,北有许衡,南有吴澄,所以恢宏至道,润色鸿业,有以知斯文未丧、景运方兴也。”49 又说“始以大臣荐,强起而用之”之时,“则年已五十余岁矣。”50但又说“虽事上之日晚,而得以圣贤之学为四方学者之依归,为圣天子致明道敷教之实,故其及也深。”51 这里将许衡和吴澄相提并论,都称真儒,都是“恢宏至道,润色鸿业”,指出了吴澄人品的一个特点。这样的人品,作为文章,其思想倾向,也自与许衡相似。其以理学知名,文章乃其余事,这一点也和许衡相似。今观吴澄《四书叙录》、《三礼叙录》、《孝经叙录》、《中庸纲领》、《原理》、《无极太极说》诸文,自是其立学之基,也可见其学问之根柢。在学术史上,吴澄将《仪礼》之经、传加以区分,“正经居首,逸经次之,传终焉,皆别为卷,而不相紊,此外悉以归诸戴氏之记”,52于此其功甚大。
  但许衡、吴澄二人之文也不尽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曾以许衡、吴澄二人相提并论,说:“衡之学主于笃实以化人,澄之学主于著作以立教。”53 “衡之文白明质朴,达意而止;澄则词华典雅,往往斐然可观。”54就是说,吴澄较之许衡,文章更富文采。现在看来,吴澄虽与许衡同样原本道学,而其所为文章,确比许衡更见功力。其所作《致慤亭说》即相当典雅:
  墓焉而体魄安,庙焉而神魂聚。人子之所以孝于其亲者,二端而已。何也?人之生也,神与体合;而其死也,神与体离。以其离而二也,故于其可见而疑于无知者,谨藏之而不忍见其亡;于其不可见而疑于有知者,勤求之而如或见其存。藏之而不忍见其亡,葬之道也;求之而如或见其存,祭之到也。葬之日,送形而往于墓。葬之后,迎精而返于家。方其迎精而返于家也,一旬之内,五祭而不为数,惟恐其未聚也。及其除丧而迁于庙也,一岁之内,四祭而不敢疏,惟恐其或散也。家有庙,庙有主。祭之礼,于家不于墓也。墓也者,亲之体魄所藏,而神魂之聚不在是。......近代所谓祭者,乃或隆于墓而略家。......余尝适野,见车马塞道,士女盈盈于墟墓之间。少长咸集,攀号悲泣,仿佛初丧之哀,未尝不嘉其孝诚之笃,而亦不能不叹夫古礼之泯也。55
  此等说经议礼之文,求源于古之礼仪,又能有波有澜,不呆板凝滞,确可见其为文之功力。相较之下,虞集的《致悫亭记》就远不如此了。虞文以记名篇,亦说古人祭祖之前,则须登亭致思,以寄寓其不忘孝心。而作者为梁君写此亭记,亦不过是表彰梁君父子明乎礼义,使同乡之人,有所“取则”,文意只能到此。
  吴澄为文,一般不作枯燥的理学说教,而能将道理和词章很好的统一起来,如《虚舟说》:
  大概庄老氏之学,以无心待物,若无主之舟然,任其汎汎于水中,虽偶触他人之舟,而人不怒,以其无主而非有心故也。待物一皆无心,倘或伤于物,物亦无憾于我,故曰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虽有己,而己无心;虽有舟,而舟无主,是之谓虚。虚舟者,虚己之喻也。其远害之计高矣,而终不及吾圣人之中道。吾圣人之舟,有主而实,非如彼之无主而虚也。然操之于节度,行之于空隙,百艘並进,狭涧相遇,其舟亦无所触。既无所触,谁其怒之?彼无主之虚舟,固为无心,而亦有时触人之舟。人虽不怒,心实不悦。吾圣人之舟,未尝有触于人。人不惟无怒于心,而其中亦无不悦之意。盖庄、老以无心待物,圣人以公心待物。其心公,虽曰有心,亦若无心。56
  尊儒而抑老,是吴澄的文章中常见的思想倾向。既使是此种议理之文,同样不是质直言理,而是巧妙设譬,精于结构,于此也可见吴澄较之许衡,文章确实更富文采。
  其《收说游说》一文所论乃有元一代一种严重的社会现象--宦游,由于没了科举这条进身之阶,而由吏出职又艰且有耻,故士人游风大盛,吴澄对此大为不满:
  若夫游于今之世,则异是。上之人无所资乎尔,下之人无所畏乎尔。于身既不可以骤升,于财又不可以苟得。叩富儿门,随肥马尘,悲辛于残盃冷炙之际;伺候公卿,奔走形势,侥幸于污秽刑辟之地。不过如子美、退之所云,其可哀也夫!而好游者诿曰:“吾之游,非以蕲名,非以干利,将以为学焉尔。”是大不然。......如欲为学,私淑于艾于古圣遗言可也。不求之于此,而求之于游,伥伥欲何之乎?......将游于四方,予劝之息游而归读祖父所收之书,作《游说》。57
  其《永愚说》之论柳宗元,也可谓有得之言:
  凡自以为愚者,往往出于愤激,非由衷也。柳子厚少已崭然露头角,自恃其智,何如也?未几一斥不用,于是不胜其愤激,而假托于愚,溪、池、亭、岛,悉以愚名。此岂由衷之言乎?58

  字说之文在元代虽多,写此类文章者也不少,但佳作并不多见;而以吴澄所作为最多,亦为最佳,妙文时见之。如《陈幼实思诚字说》:
  陈幼实请更其字,字之曰思诚。人之初生,已知爱其亲,此实心自幼而有者,所谓诚也。爱亲,仁也。充之而为义、为礼、为智,皆诚也,而仁之实足以该之。然幼而有是实心,长而不能有,何也?夫诚也者,与生俱生,无时不然也。其弗能有者,弗思焉尔矣。五官之主曰思。孟子有云:“思则得之。”周子亦云:“思者,圣功之本。”思于行之先,则能知其所当知;思于行之际,则能不为其所不当为,所以復其真实固有之诚也。幼实之资笃实,而不已于学,其进于是也盖不难。大哉思乎!其学诚之阶梯乎?59
  “幼”而有“实”,“诚”与生俱,长而不能有,弗“思”焉尔,名字中“幼”、“实”、“思”、“诚”四字皆所论,而最后归结于“思”,“大哉思乎!”可谓即切了字说之体,又出之以谆谆教导之心,并非敷衍应对之文。
  又如《陈文晖道一字说》:
  陈文晖字道一,或议其名与字之不相当。袁用和与之厚善,以问于予。予曰:人之践行者为道,道非物外幽隐之事也。道之著见者为文,文非纸上工巧之言也。明乎此,则知文之炳焕而晖,即道之贯彻而一也,恶得谓之不相当也哉?世之人论文则沦于卑近,论道则骛于高远,往往离文与道而二之。失之于卑近,俗儒之词章尔;失之于高远者,异端之虚寂尔。吾圣人之所谓文所谓道不如是。散而为晖,敛而为一而已矣。显微无间,斯之谓欤?用和曰:“请书此以为字说,而遗道一,可乎?”予曰:“可。”60
  在字说中论道与文之关系,要求道与文合一,这就纯粹是借题发挥之作了。

  赵孟頫的论辩之文大抵皆为自写其心,故文如其人。读其文,必先知其人;知其人,才能更好的理解其文外之义。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送雪道人。宋宗室秦王赵德芳的后裔。湖州(今浙江吴兴)人。年十四以父荫补官,调真州司户参军。宋亡,家居力学。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钜夫到江南访贤,孟頫与吴澄等同被推荐入朝。吴澄旋即辞归,而孟頫入为侍从。二十四年,授兵部郎中。二十七年,迁集贤直学士。孟頫此时颇得天子赏识,但为某些朝臣所忌,因此,请求外放,曾经出任济南、江浙等地方官职。至大三年,复召至京师,为翰林侍读学士。延祐三年,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甚被优遇。孟頫这时一面感恩知己,为诗颂圣(有《欣颂圣祖皇帝圣德诗》),一面“重嗟出处”,请求“归休”。延祐六年(1319),得以南归。至正二年去世。谥文敏。《元史》卷172有传。著作有传本《松雪斋文集》,今本有《赵孟頫集》。
  孟頫作为皇帝后裔,文学教养相当全面,具有苏黄以来很多文士的特点。诗文书画,无不擅长;又通音乐,且精文物鉴赏。是个多才多艺的文人。孟頫最为世人所知者,在于书法,其书雅俗共赏,所以最有称誉。而孟頫文章特点,正与其书法相似,亦肖其为人。他有一篇《五柳先生传论》,其文有云:
  志功名者,荣禄不足以动其心;重道义者,功名不足以易其虑。何则?纾青怀金与荷锄畎亩者殊凸,抗志青云与徼幸一时者异趣,此伯夷所以饿于首阳、仲连所以欲蹈东海者也。矧名教之乐,加乎轩冕;违己之病,甚于冻馁。此重彼轻,有由然矣。仲尼有言曰:“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未见其人。”嗟乎,如先生近之矣。61
  虽名为“传论”,实发己感。由于以宋王孙的身份仕元,孟頫备受同僚猜忌,也尽尝人情冷暖,本文也正反映了他的这种尴尬处境和矛盾心态。其称伯夷鲁连,表明志在远举;但既已出仕,则悔之已晚。“违己之病,甚于冻馁”,乃是深有体会之言。同样的思想情感,在《送吴幼清南还序》和《缩轩记》中也都有所流露,一序一记,一称赞吴澄能举而复去,一对戴表元退隐山湖心向往之,仕而思退,心虽相同,而行动和缓。为人如此,发而为文,亦如其人。故其行文亦平易、和缓。但其内心并非是平坦的。不仅出仕、归隐交战于胸,而且对于人情世态,因有所感于己,也有积愤。《夷斋说》一文就表现了这一特点。夷斋本是田君润之所居之室,孟頫为说,先从“夷”字引发了如下之论:
  夷与险对者也,尝试言夫险者,则夷之义自见。今夫天下之险,无逾于水。水之险则有吕梁、滟滪,若江若河,以至于海,而水之险极矣。然舟楫既具,人力既尽,则若履平地。其或至于颠覆,盖有幸不幸存焉。若夫人心之险,又非水之能比喻也。谈笑而戈矛生,谋虑而机阱作,不饮而醉,不鸩而毒,同则刎颈胶膝,异则对面楚越。及其至也,以锱铢之利,毫厘之念,使人上下乖,骨肉离,险之祸可胜言哉!田君无是也,则名其斋曰夷,不亦宜乎?62
  田君以“夷”名斋,用意未必如此;孟頫发为此说,全是借题发挥。由此来看,孟頫文章和缓平易之外,有时亦有愤辞。《元史》本传说他“诗文清邃奇逸,读之使人有飘飘出尘之想”,63 从其全部作品来看,有不然者。

  元代进入仁宗朝后,其时距宋亡已三十余年,新一代文人可以说是完全生于大元、长于大元。而元王朝的统治也已十分巩固,社会相对安定,生产得到发展,出现了一时的繁荣局面。尤其是延佑二年终于开科取士,汉族文人的一个心病总算得到了解决。因此,从各方面来说,元朝都已经进入了“盛世”时期。而盛世之文自是有不同于已往之处。王理撰《国朝文类序》即云:“国初学士大夫,祖述金人、江左余风,车书大同,风气为一。至元、大德之间,庠序兴,礼乐成,迄于延祐以来极盛矣。”64“盛世之文”在内容上表现为“羽仪斯文,黼黻治具”,65为文风格上的特点则是纡徐雍容、涵淳茹和,一派平易正大。此一时期的著名文家,最能代表一时风气的有袁桷、虞集、揭傒斯、黄溍、柳贯、欧阳玄、苏天爵等。无论是号为“儒林四杰”(柳贯、黄溍、虞集、揭傒斯),还是称元诗“四大家”(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都是对这个盛世的自诩和认同。
  最能代表元代盛世之文的作者是虞集。
  虞集(1272-1348),字伯生,号道园,世称邵庵先生。祖籍蜀郡仁寿(今属四川),宋亡,其父伋挈家移居临川崇仁(今属江西)。大德六年,虞集以荐至京师,授大都路儒学教授。泰定初,除国子司业,累迁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文宗朝累迁奎章阁侍书学士,曾预修《经世大典》。时朝廷典册,多出其手。后谢病归临川,至正八年卒,谥文靖。《元史》卷181有传。生平为文多至万篇,著作有《道园学古录》等50卷。
  虞集父伋与吴澄为友,集曾受学于澄。至京师,与袁桷交友甚密,相与切磋文章。他在朝为官凡三十年,主要任职于国子监,有师长之位,经其引荐或出其门下的文士甚多,“当世文士,尝经论荐,后皆知名”。66延祐初,揭傒斯入翰林国史院,即经他引荐。仁宗至文宗朝,聚集在虞集周围的知名文家,先后有揭傒斯、杨载、许有壬、黄溍、柳贯、欧阳玄、苏天爵等。在元中期,虞集是绝对的文坛宗主,影响最大,“元文之有虞集,陶铸群材,主持风气,如金之有元好问”。67
  虞集生当元代一统天下的太平之世,其文颇能反映这个时代的统治思想。正如欧阳玄在《雍虞公文集序》中所说:
  皇元混一之初,金宋旧儒,布列馆阁,然其文气,高者崛强,下者委靡,时见旧习。承平日久,四方俊彦萃于京师,笙镛相宣,风雅迭唱,治世之音,日益以盛矣。于时雍虞公方回翔胄监容台间,吾乡有识之士见其著作,法度谨严,辞指精赅,即以他日斯文之任归之。至治、天历,公仕显融,文亦优裕,一时宗庙朝廷之典册,公卿大夫之碑版,咸出公手,粹然自成一家之言。山林之人,逢掖之士,得其赠言,如获拱璧。公之临文,随事酬酢,造次天成,初无一毫尚人之心,亦无拘拘然步趋古人之意,机用自熟,境趣自生,左右逢源,各识其职。......68
  这就是说,虞集的文章,已经不同于“金宋旧儒”之作。旧儒之作,高者不免“崛强”,下者不免“委靡”,这种“旧习”是元代早期文章的特点,还不是“治世之音”、盛世之文。只有“承平日久”,这“治世之音”才“日益以盛”。而“公仕显融,文亦优裕”的虞集的文章,正是所谓“治世之音”的代表,因此也就成了“典册”、“碑版”的大手笔,“粹然自成一家之言”了。我们看虞集的《尚志斋说》,即是一篇典型的“治世之音”、盛世之文。其文曰:
  亦尝观于射乎?正鹄者,射者之所志也。于是良尔弓,直尔矢,养尔气,畜尔力,正尔身,守尔法,而临之。挽必圆,视必审,发必决,求中乎正鹄而已矣。正鹄之不立,则无专一之趣向,虽有善器强力,茫茫然将安所施哉?况乎弛焉以嬉,嫚焉以发,初无定的,亦不期于必中者,其君子绝之,不与为偶,以其无志也。善为学者,苟知此说,其亦可以少警矣乎。夫学者之欲至于圣贤,犹射者之求中夫正鹄也。不以圣贤为准的而学者,是不立正鹄而射者也。志无定向,则泛滥茫洋无所底止,其不为妄人者几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则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从师、取友,读书、穷理,皆求至之事也。于是平居无事之时,此志未尝慢也。应事接物之际,此志未尝乱也。安逸顺适,志不为丧。患难忧戚,志不为慑。必求达吾之欲至而后已,此立志始终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虽至于圣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此之谓也。志苟不立,虽细微之事,犹无可成之理,况为学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纵之资,其始学也,犹必曰志,况吾党小子之至愚极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为至要至急也,审矣。今大司寇之上士浚仪黄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制,严而不离,尝遣济也受业于予。济也请题其斋居以自励,因为书“尚志”二字以赠之。他日暂还其乡,又来求说,援笔书所欲言,不觉其烦也。济也尚思立志乎哉!69
  用射之求“正鹄”来比喻学者之欲至于圣贤,通篇都不离“尚志”二字,正说反说,取譬设喻,都讲“尚志”的重要。遣词造句,雍容典雅,中正和平,无暇可指,无懈可击。其中没有违碍的话,也没有不合时宜的文字。像这样的文章,就是一种“治世之音”、盛世之文,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为文的风格上。
  元代盛世之文的代表作家,还有黄溍。
  黄溍(1277--1357),字晋卿,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延祐二年进士,授台州路宁海县丞,此后浮沉州县僚佐十余年。至顺二年,以马祖常荐入朝任应奉翰林学士,转国子博士,出为浙江等处儒学提举,复入为翰林直学士,升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同知经筵事。至正十年致仕,卒谥文献。与临川虞集、豫章揭傒斯、同郡柳贯齐名,号为“儒林四杰”。有《金华黄先生文集》43卷。
  黄溍早年从学于宋遗民方凤,即有文名,及入翰林,文名日盛,而从学颇多,元明之际的著名文家宋濂、王祎等即出其门下。宋濂在《金华黄先生行状》中曾经这样记述人们争先诵读黄溍诗文的情景:“海内之士与浮屠老子之流,以文为请者日集于庭,力麾而不去。一篇之出,家传人诵。虽绝域殊邦,亦皆知所宝爱。”70黄溍为文以雅正平和为主,风格极近虞集,也是盛世之文的代表。宋濂称黄之为文“一本乎六艺,而以羽翼圣道为先务,然其为体,布置谨严,援据精切,俯仰雍容,不大声色”,71又称其“文辞温醇,类欧阳永叔”,72大体点明了他文章的风格倾向。《说水赠蒋春卿》一文,即很好地体现了黄溍文章的风格:
  阳羡蒋君春卿嗣主安定教事于吴兴,以秩满去。友生金华黄溍送之苕溪之阳,酌之水而与之言曰:君知水之为物乎?嵌岩礨空,一掬之多;遗针堕芥,可指二取。非不冷然冰骨雪齿也,无摇焉,无溷焉,斯可耳。及其去而为湍、为磵也,蓦山跨谷,历百折而弗顾,不既壮欤?然而追于风则惊,扼于石则怒矣。若夫酾为三江,锺为七泽,茫洋演溢,涵烟霏而淘日星者,漫不知其几百里。泊乎其休,汨乎其不可留。沉沉乎黄龙之所宫,穹龟钜鱼之所家。蝦蛤生焉,而不以为隘也;来牛去马饮焉,而不以为耗也;凫鸥出没焉,而不以为亵也;蟯蚘投焉,而不以为污且辱也;神妖物怪居焉游焉,而不以为异也。千沤万泡,交起互灭,瀇滉尔,浡潏尔,洩之莫能害其蓄,挠之莫能乱其澄。潜渊之珍,参错朗耀,而荒查醜石、屑琐附丽之物,亦无所不容也。嗟乎!水一而已,其量之相远顾如此,非夫所处者异势耶?今君之去山谷也久矣,接天潢、度瀛海且有日,盍亦拓七泽以为襟,舒三江以为带,而无以是冰雪者沾沾自喜哉?虽然,水行天地间,其适也逾远,则其趋也愈下。孔子盖称“智者乐水”,夫不激不流,非智者不足以与此。君非智者欤?持涓滴以相波澜,祗强颜耳。离歌既缺,(马风)风遽张,因次第其语,书以识别。73
  以绮丽蕴藉的文词,丰富的联想和淋漓尽致的描绘,尽情地赞美了水的秉性。随后,笔锋一转,以水喻人,愿人们“持涓滴以相波澜”,即使大才小用,也要真心诚意,为国为民贡献一份力量。这正是大多生活于盛世的人发而为文的意旨所归。但我们可以看到,黄溍为文还是比较讲究文采的,其中更有种一以贯注的气势,这在另一篇他写于入仕前的作品《贾谕》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曷尝观乎贾区乎?吴之盐、蜀之布、会稽之美箭、代之名马,至于漆枲巵茜、筋膠药物之众,无不丛聚区别,而贝玑丹银,重渊邃谷怪珍之产,又皆篝火腰絙,冒百死之祸,乃能夺而出诸虎豹蛟鼉之宅,亦且毕致而错陈焉。彼其役佣工,费舟车,遑遑颙颙,心计目察,笥者、闲者、在筐筥者、匮而藏者,辨之患弗良,聚之患弗丰耳。辨而良,则售易博;聚而丰,则获益厚。其货诚千金也,人且以千金至矣,求其张虚肆,负枵橐,自厕其间,而能以操奇赢者,无有也。于是日昃鼓起、囊金适市者,莫不鳞集蚁合,辨物以奠贾焉。方嚣譁烟壒之中,一旦有委千金于贩夫贩妇,而未尝少见德色者,诚将文致其利,而向之千金,非以施爱云尔也。仁义忠信,士之大宝,而爵禄车服,国家之千金矣。夫其为宝也,非必烛幽缒深,涉死地而后能有也。彼饰虚怀枵,号呼以望售者,何憧憧耶?傥人之直,而能无德色者,又几人耶!呜呼!市井之事,学士大夫所共贱鄙,而羞以污齿牙也。今之称为大人君子者,果何如哉,果何如哉?74
  文中写士以仁义忠信之宝,换国家之爵禄车服,公平交易,理所当然,表现的是作者入仕前待价而沽的心理。而文之深意,更在讥刺那些中无所有,却汲汲求售的利禄之徒,和妄加援引,而自谓有德于人的当道要员,着墨不多,点到为止,用的是乐府诗“卒章显志”的笔法。
  元中期文家,在朝为官而与虞集等人关系密切,文风也相近似的,还有欧阳玄。
  欧阳玄(1273?--1357),字原功,号圭斋。原籍庐陵,曾祖始居浏阳,遂为浏阳(今湖南)人。延祐元年(1314),朝廷设科取士,明年,赐进士出身。授岳州路平江州同知,调太平路芜湖县尹。入朝为国子博士。致和元年(1328),迁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官,预修《经世大典》。元统元年(1333),拜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诏修宋、辽、金三史,为总裁官。官终翰林学士承旨。至正十七年卒。《元史》卷182有传。著作有《圭斋文集》。
  宋濂在《圭斋文集序》中说到欧阳玄的仕履、文章:“历官四十余年,在朝之日殆四之三。三任成均,而两为祭酒,六入翰林,而三拜承旨。盖当四海混一之时,文物方盛,纂修实录、大典、三史,皆大制作。两知贡举及读卷官,凡宗庙朝廷雄文大册,颁示万方制诏,多出公手。......海内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墓隧之碑,得公文辞以为荣。片言只字流传人间,咸知宝爱。文学德行,卓然名世。羽仪斯文,黼黻治具,公之功为最多。”75由此可知,欧阳玄在这个时期,官位甚盛,文望甚高,也是元代盛世之文的代表作者。《奇峰说》是欧阳玄很有代表性的作品,其文有曰:
  天地间气形惟正与奇,受其正者为正,受其奇者为奇。山之有五岳,水之有四渎,正也。然五岳有泰华,崚嶒而峭拔;四渎有清济,潜洑而趵躍,是正之中有奇者焉。人亦然。端庄静重之士,偶遇事变,未尝无超迈卓绝之行也。特水之奇,以冲激而见;人之奇,以感发而见,皆因动而见奇者也。惟山之奇在峰,虽静亦奇,孤夐之姿、腾踔之势,有自然之奇,不可以言喻者。故士之静独隐居,而有奇节者,往往则之。......76
  以“正”与“奇”论山、论水,曰“正之中有奇者”,其意乃在于以正为常,纳奇入正。又标榜峰之奇乃“虽静亦奇”,并以之喻“静独隐居”之士,将隐士也作为一种盛世气象的象征,甚至是更为出色的体现,这是大有别于前人对隐士既有意义理解的。欧阳玄在《自赞》一文中谈到自己谓“不古不怪,不清不奇”,77是可与之相辅参照的。
  吴莱之文,可以说是有别于上述盛世之文的一个例外。
  吴莱(1297-1340),字立夫,浦阳(今浙江浦江)人,延祐间上贡举,以议论不合于礼官,退归田里,不再求仕,讲学著述于深袅山中。晚年被荐为饶州长苌乡书院山长,未任而卒,时年四十四岁。门人宋濂等私谥为渊颖先生。《元史》卷181有传。有《渊颖吴先生文集》12卷。
  吴莱是比虞集、黄溍、欧阳玄等略晚一辈的人,但他早年曾同黄溍、柳贯受业于宋遗民方凤,生平活动也大体属于所谓盛世这一时期。但吴莱与“盛世之文”的作者所具有的台阁之臣的显赫地位不同,他一生未仕,淡泊名利,以教书著文表达自己的胸襟学识为主,故没有那些依于朝章国典、颂圣希世的念头。黄溍称“吴莱之文,斩绝雄深,类秦、汉间人所作,实非今世之士也。”78宋濂则称其能“以精深玄懿之学,发沉雄奇绝之文”,79“诸作置之司马迁、相如、刘向、王褒之间,吾知其未必有愧也”,80这正说明吴莱的文风确与同时一般文家不同。吴莱之文,长于议论。其议论多雄富辩博,洋洋洒洒,纵横自如,有西汉文气。《论倭》、《形释》、《秦誓论》、《读韩非子》、《读战国策》、《书张良传》、《伯夷辨》等,都有此特点。如《形释》,仿西汉文,设主客问答。客问何不出而仕,主客以“穷乡曲学,曾不得以施廊庙”,复又论己之不可仕:
  盍独不观夫世之务进而不已者乎?峨高弁,曳长珮,从容而游豫,尧行而禹步;搜古文,摘奇字,穿凿以附俪,周情而孔思;屈原、宋玉、王、扬、司马,支离轮囷,绮绘艳冶。言文辞者,则或蜀而或楚,《诗》、《书》、《礼》、《乐》,雕龙炙輠,公平正大,浮淫侈诩;言道术者,则或齐而或鲁,喑鸣则雷震,指顾则云聚,立谈则谷风发条,遄怒则秋雨流潦,颀然而长,厖然而厚,博然其肩背,哆然其颧辅,出材于山野,升俊乎天府,穷足悯黎民,达足事圣主,犹欲发乎汪罔之封守,敺乎昭如之海滨,轺车尚有所不能载,三马尚有所不能胜。若是乎恢梧倜傥,苞容庨豁,有异于恒人者,乃足为国家之用,称天下之珍,则予之不足也知已甚矣。今夫予志气不刚,筋力不强,容貌不通于世俗,衣冠不合于康庄,空洞坋塞而无统,缪悠迂诬而不得当,处阛阓则心剿形瘵,望山林则兽骇鸟鸻,忼慨而长啸,跰(足鲜)以自鉴,且谓夫元造肖形之过也,则客将闵宋人之苗而揠之使长乎?不然,世固有是者矣:竦肩而千枝,攘臂而百变,拏则凌冰霜,膏车则犯雪霰,盖已前鼓金张之虚誉,后攀许史之密援,王贡弹冠而肯庆,萧朱结绶以互荐,是固先声之所及,无论乎么麽眇小,血肉之躯,而上不许之见也。81
  就文章形式讲,这样的散文,确于汉文多有所模拟,但其中雄廓有奇气,并不为法度所拘,而充溢于文字之中的清高自洁之志,愤世嫉俗之情,却自作者胸襟流出,因此感人。

  从元惠帝即位到元亡的近四十年,是元文的后期了。惠帝时,社会矛盾日益加剧,政治越加腐败,元之国势急剧衰落。至正十一年(1351)红巾起义爆发,其后南方的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整个南半中国陷入一片战乱,元王朝的统治更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处于这一时期的文家,因为元王朝的迅速灭亡而大多进入了明初的“界限”,有太多应该在元代散文史上留下重重一笔的作者划归了明初,如宋濂、刘基、高启等,他们的大部分的作品都写于元亡之前,我们遵照习惯,故在此不加论述。元末的文家中,杨维桢应该说是成就最大、也最有代表性的。
  杨维桢(1296--1370),字廉夫,号东维子。因少时读书铁崖山中,又自号铁崖,又因善吹铁笛,故亦自称铁笛道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元泰定四年(1327)进士,署天台尹,改钱清场盐司令,狷直忤物,十年不调,欧阳玄欲荐于朝,被沮不果,后转建德路总管府推官,擢江西等处儒学提举,值农民义军起,因兵乱未到任,避地富春山,后徙居钱塘,又入吴地,与吴中文人诗酒酬唱。张士诚据平江时曾遣使屡聘之,不赴,并复书士诚,劝其降元。后移居松江。入明不仕。著有《东维子文集》30卷。
  杨维桢是元末的诗文大家,当时即享有大名。由他引导的古乐府诗创作,在东南一带影响很大,形成了蔚为壮观的“铁崖派”。他的散文成就,不仅也称得上是元人中的佼佼者,更以其独特的审美风貌标出于世。相对于元中后期已渐流于平熟的“盛世之音”的风格,杨维桢的文章豪纵有奇气,而不以淳和雅正为美,故在当时一出现即给人耳目一新的冲击力。杨维桢性格桀骜不逊,为人高洁特立,再加上仕途不达,长期处于下层,对社会矛盾多有了解,故其文章多指斥时弊之作,对元末的社会弊端和黑暗现实也多有反映。如《人心论》一文,论人心向背,即是切中时弊之作:
  夫人心者,天命之所系,国脉之所关也。刘文叔之中兴也,民见者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此人心之思汉而文叔收之以中兴也。郭子仪、李光弼之匡难也,民见者曰:“不图今日复见官军!”此人心之思唐而李、郭收之以匡难也。故曰:人心者,天命之所系,国脉之所关。收人心者,要当使之如父兄子弟之亲亲,出于天情之固结,而不可一日离而去也。人心一归,天下无事不可为;人心一去,天下之事解体矣。
  载论三蜀之人心在于关,江汉之人心在于城。一关失,则三蜀皆无以自存;一城破,则江汉无以自守。此无他,人心所固者,在关与城也。二广之人心在于岭,两浙之人心在于江。一夫越岭,则二广之民皆忧惶而不可禁;一舟渡江,则江左之民皆溃发而不可支。此无他,人心之所固者,在江与岭也。善用兵者,必先有以收天下之人心,又有以固天下之要害;天下之要害固,天下之人心固矣。
  今日之人心,阁下所知也,其收之固之之术,阁下所行也。然有离而去者,何也?官军所之,先以花猫、金枪之党,荡覆我民舍,离拆我人心,使之荷担以待,襁负而去。吾之屋庐,皆为彼之营砦;吾之牛羊,皆为彼之脍炙;妻妾子女,皆为彼之奴婢;金宝财物,皆为彼之裹囊。城郭之民,养卒如养虎;田野之民,避军如避寇。今日人心,离而去者以此,尚能为阁下守要害乎?阁下以诛讨贼虏、恢复王土、尊奖王室为己任,则请以收人心固人心为第一义也。吾故断之曰:人心者,天命之所系,国脉之所关也。作《人心论》。82
  这是在至正十七年(1357)张士诚降元之后,为张士诚“诛讨贼虏”出谋划策而作的一组论文中的一篇,另外几篇是《驭将论》、《总制论》、《求才论》、《守城论》。而实际上,这些论文所表露的情绪是元王朝腐败透顶,黑暗至极,人心丧尽,已不可救药。《人心论》论人心向背关乎天下得失,似无新见,而其重点,在于“今日之人心”。“今日”之势,官兵害民,成了真正的盗匪,民养卒如养虎,避兵如避寇,“人心离而去”,已无可挽回。作者于此,实际上已无谋可出,无策可献。此文与其说是在出谋献策,不如说是指出了元朝覆亡之必然。同样在《守城论》中,杨维桢亦论“人心”曰:
  诚以恃城,不如恃民也。苟得人心,虽画一地而守,植表而限可也。不然,崇城到天,严扉重闭,我之民心内携而外叛,曾不若折柳之樊吾圃也。83
  强调“人心”的重要,正在于其时人心已散,民心已不在朝廷。
  杨维桢的大制作是《正统辨》一文,当时影响很大。
  元自世祖时起,即屡次议修宋、辽、金三史,但均因正统之争而不得不搁置,争论延续了有元一代,以至三史始终不能结稿。其间的主要分歧是:究竟应当独尊宋为正统呢?还是应当将宋与辽、金视为南北朝呢?这是元朝士人非常关心的一个话题,也是当时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因为这实际上是蒙元王朝的正统究竟是来自于宋还是来自于辽金、是承中原王朝之统还是承北族王朝之统的问题。元顺帝至正三年(1343)再次议修,以中书右丞相脱脱为都总裁官,脱脱采取行政干预加以裁定,“独断曰:‘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84三史乃成。然而宋、辽、金三史的正统之争却并没有因此而平息,脱脱的这一决定遭到了朝野人士的激烈批评,其中最著名的反对派当属杨维桢。当三史刚有成书之时,杨维桢就著《正统辨》一文,进呈元顺帝,他认为,“奈三史虽云有作,而一统犹未有归”85,“今日之修宋、辽、金三史者,宜莫严于正统与大一统之辨矣”86,他倡言“论我元之大一统者,当在平宋,而不在平辽与金之日”,87这是他独尊宋统说的一个理论基础。按照他的主张,宋、辽、金三史的撰修理应以宋为正统,即“挈大宋之编年,包辽金之纪载”。88《正统辨》在当时是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当时支持杨维桢者大有人在。身为三史总裁官的欧阳玄,在看到杨维桢《正统辨》之后说:“百年后,公论定于此矣。”89其真实态度于只言片语间流露无遗。陶宗仪也曾对《正统辨》一文给予高度评价:“可谓一洗天下纷纭之论,公万世而为心者也。惜三史已成,其言终不见用。后之秉史笔而续《通鉴纲目》者,必以是为本矣。”90这种评价可以代表元朝相当一部分汉族士人的正统观念。但即使是在这种正大煌言的文章中,依然可以见出杨维桢的独特的个性,我们且看其中一段:
  於乎,世隔而后其议公,事久而后其论定。故前代之史,必修于异代之君子,以其议公而论定也。晋史修于唐,唐史修于宋,则《宋史》之修宜在今日而无让矣。而今日之君子,又不以议公论定者自任,而又诿曰付公论于后之儒者,吾又不知后之儒者又何儒也?此则予为今日君子之痛惜也。今日堂堂大国,林林巨儒,议事为律,吐辞为经,而正统大笔不自竖立,又阙之以遗将来,不以贻千载纲目君子之笑为厚耻,吾又不知负儒名于我元者,何施眉目以诵孔子之遗经乎?91
  文中咄咄逼人的气势和不苟合世容的态度,正是杨维桢狂放不羁性格的表现。为人个性铮铮,其为文亦可处处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