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元代前期的杂剧(四)——白朴

  第一节 白朴的生平和爱情剧——《墙头马上》

  白朴,字仁甫,一字太素,号兰谷先生。祖籍霐州(今山西河曲附近)
  人。金哀宗正大二年(公元1226 年),白朴出生于南京(今开封市)。父名白华,与诗人元好问是挚友。白朴幼年时正值金国覆亡,元蒙兵大举南下,大肆掳掠王公大臣及平民妻女、财物。白朴随元好问渡过黄河逃到山东。尔后读书作文,受元好问影响至深。金亡后,迁居于真定,(今河北正定)潜心于杂剧和散曲创作,不肯出仕元朝。晚年移居金陵(今江苏南京市),放浪于山水之间,以诗酒为乐。卒年不详。
  据《录鬼簿》等文献记载,白朴曾作杂剧十六种。现仅存《梧桐雨》和《墙头马上》二种。另有《花月东墙记》、《御水流红叶》、《箭射双雕》三种仅存词曲残文的杂剧,是否为白所作,尚不能确定。白朴还有词集《无籁集》,存有小令37 支,套数四套。内容多是写景、叹世,以及歌唱男女恋情等。文字大都清新俊逸。
  《墙头马上》,全名《裴少俊墙头马上》。其故事本源于白居易新乐府中的《井底引银瓶》。主要描写洛阳总管之女李千金,在后花园赏花时,于墙头偶与马上的工部尚书裴行俭之子裴少俊相遇,一见钟情,各有眷恋之意。二人以诗帖作媒,于当晚双双私奔长安。裴少俊将李千金安排在裴府后花园内居住,自己谎称进园读书作文,竟与李千金在后花园同居了七年之久。夫妻感情甚笃,生下一男一女。某年清明时节,裴少俊之父裴行俭到后花园游玩,见到两个孩子,在严厉追问下,真情大白。袭行俭在盛怒之下,留下两个孩子,把李千金赶出家门,回到洛阳娘家。
  裴少俊中状元后,官授洛阳县尹。来到洛阳后,立即乞求与李千金团聚,重做夫妻。李千金不允。裴行俭得知媳妇不肯相认,与夫人带领两个孩子牵羊担酒前来赔情。在一双儿女苦苦哀求下,夫妻重归旧好,合家团圆。
  《墙头马上》虽然是脱胎于《井底引银瓶》诗,但无论从主题还是故事情节等方面,都作了重大的修改和提高。在白诗中,作者虽然对“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倾心式的爱情抱有某些同情,但就其主观愿望来说,作者是不赞成男女青年之间这种自由结合的,特别是私奔这种方式的。所以在诗的末尾,诗人用劝告的语气,告诫妇女们千万不要“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至此,诗人还怕读者不明白该诗的主题,又特别在诗题之下注明“止淫奔也”。白朴采用了白诗故事题材的框架,加以敷衍铺陈,而立意却与白诗完全相反。《墙头马上》着重歌颂男女青年对婚姻自主的大胆追求;充分肯定妇女冲破封建礼法的束缚,毫无顾忌地与也钟情于自己的男子私奔结合的合理行为。不仅具有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反门阀制度的积极意义。而且还突破了白诗“始乱终弃”的老陈套。《墙头马上》成功地塑造了李千金的形象。她虽然也出于皇族显宦之家,但从不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家世以抬高身份;也从不把门第当作婚姻天平上的筹码。一旦认定裴少俊是个“好秀才”,就毫不顾忌地去爱他,甚至和他一起私奔。什么封建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不放在话下。在裴少俊没有功名的情况下,他可以抛家弃亲,在裴府后花园一住就是七年。忍受着与世隔绝的、偷偷摸摸的幽居生活;在封建礼法维护者公爹的压力下,她敢于公开顶撞,自始至终都没有屈服。最后还是裴尚书夫妻向她赔不是后,她才与裴少俊复婚;她用激烈的言词责备裴少俊的软弱和公爹的无情;她始终认为大胆追求自主婚姻是正当的行动,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并敢于理直气壮地为这种行动进行辩护。以上种种,无不显示出李千金对自主婚姻是多么珍惜;对裴少俊的爱情是多么真挚、深厚和纯洁。由此不难看出,《墙头马上》中的李千金完全是一个有棱有角、大胆泼辣、光明磊落,十分富于抗争精神的女性形象。毫无闺阁弱女的犹豫和软弱。剧中的裴少俊和裴行俭的性格也都比较鲜明。着墨不多,各具特色。裴少俊虽不是一个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薄幸负心子弟,却是一位长期受封建礼教薰陶,不敢违抗父命,懦弱胆小,而又具有某些反抗意识的人物。开始时他热情大胆,毫无顾忌地为争取婚姻自主而斗争。和李千金在“墙头马上”一见倾心以后,竟能违抗封建礼法和父命,私自将李千金藏于后花园达七年之久。这种大胆的反抗行动和后来在他父亲威逼之下:“情愿写休书”将李千金休弃的懦弱恰成鲜明的对比。应该看到,裴少俊和一般薄幸的贵族子弟是有区别的。他虽然被迫休弃了李千金,但还是深深地爱着她。他瞒着父亲,悄悄地把李千金送回洛阳家中。中状元后,也未另求新欢,而是立即乞求复婚。这些情节,不仅使裴少俊的思想性格发展得以准确的表现,而且也为后来的夫妻重归于好埋下伏笔。同时对衬托李千金的坚强反抗、敢作敢为,以及使戏剧冲突更加激化等方面都起了一定的作用。此外,对裴行俭的冷酷无情、倚势欺人,蛮横无理,粗暴干涉儿女的自主婚姻,以及在事事处处上所表现出的一付封建礼法卫道者的狰狞面孔,和前倨后恭的可笑表演等等,都给读者、观众留下了深刻而鲜明的印象。
  剧中的不足之处,是李千金与裴行俭辩论时,过份强调了门第观念。另外,剧作者最后给裴、李两家安排了一个曾经“议结婚姻”的前提,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批判力量。

  第二节 爱情悲剧的杰作——《梧桐雨》

  《梧桐雨》,全名《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白朴的又一名作。主要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关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早在《长恨歌》以前就已在民间流传。后来一些文人将这一故事用文学的形式反映出来。以白居易的《长恨歌》最负盛名。此外,还有陈鸿的传奇《长恨歌传》、宋乐史的《杨太真外传》,以及《明皇杂录》、《开元天宝遗事》等。元人用杂剧的形式写李杨故事的也达六种之多,大多数作品未流传下来。只有白朴的《梧桐雨》,不仅保存完好,并且成就最高。该剧故事的情节大致是这样的:唐明皇晚年倦于政事,一心想做太平天子。且贪恋女色,将第十八子寿王李瑁之妻杨玉环纳入宫中,封为贵妃。从此朝歌暮饮,不理朝政。番将安禄山犯“损师失机”之罪,按律当斩。因杨贵妃喜欢,就赐予她作义子,并封为渔阳节度使,镇守边庭。为了夺取唐王朝的江山和杨贵妃,安禄山以讨伐杨国忠为名起兵渔阳,直奔长安而来。不久攻破潼关,长安告急。唐明皇仓惶向四川逃跑,以避其锋。
  行至马嵬,六军哗变,杀死奸相杨国忠,并要求处死杨贵妃。唐明皇在“寡人不能自保”的情况下,将杨贵妃赐死。
  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唐明皇回到长安,退居西宫养老。面对杨贵妃画像,唐明皇朝哭夕奠,悲痛不已。悲痛之中,渐入梦境。见一青衣女郎,口称奉杨妃之命前来邀他去长生殿宴乐。明皇四处寻觅,也未见贵妃踪影。此时窗外正是风吹残叶,雨滴梧桐,一片萧瑟之声。明皇被此声惊醒。面对此情此景,唐明皇淋漓尽致地倾诉了他十分苦闷和忧伤的感情。
  《梧桐雨》吸收了《长恨歌》中对李、杨爱情的描写,又根据自己对时代的感受,加强了对李、杨,特别是对唐明皇骄奢淫逸的批判。剧中的唐明皇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他沉溺声色,不理朝政。尤其是纳入杨贵妃以后,更是“朝歌暮宴,无有虚日”。在安禄山攻破潼关,直逼长安的险恶形势下,他仍与杨贵妃在秋色斑澜的御花园中饮美酒、品荔枝、赏歌舞,沉溺于酒色歌舞之中;他昏昧自大,刚愎自用。安禄山损军丧师,他不仅不将他处死,反而让安录山掌握兵权,封为渔阳节度使,为安史之乱埋下了祸根;他昏庸无能,张皇失措。安史叛军逼近长安之时,他毫无办法,只好向蜀中逃跑。马嵬兵变,他更是一筹莫展,只得将贵妃赐死,以平军心。在对唐明皇进行批判的同时,剧作家又刻划了他在爱情上的一往情深和真挚专一的一面。特别是第四折,专写唐明皇重返长安,退居西宫以后,对旧侣杨贵妃的追悔、怀恋、日思夜念之情。使这个人物形象更加真实、生动。从而比较成功地完成了对唐明皇这个悲剧人物性格的塑造。正如张人和在《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赏析中指出的那样;白朴“笔下的唐明皇既是悲剧的制造者,又是悲剧的承受者。作者一方面把他作为一个信宠妃悍将、荒淫误国的昏君来描写,对其骄奢淫逸给国家带来的祸患作出批判和箴戒;另一方面又把它作为‘风流天子’来刻画,对祸乱造成的悲剧又有所同情。唐明皇确实是这样一个善恶交织的悲剧人物。”(见《元曲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这是很中肯的见解。白朴对唐明皇没有采用非褒即贬的简单化手法,而是用有褒有贬、有揭露有批判的态度,揭示出唐明皇复杂的双重性格。
  相形之下,白朴在《梧桐雨》中对杨贵妃形象的塑造就显得苍白得多。
  可能是作者受历代小说、笔记或传说中“女人祸水”、“女人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影响至深,因而对人物性格把握不定。剧中的杨贵妃对唐明皇似乎也有真情的一面。流露出“但恐春老花残,主上恩移宠衰”的忧虑。因而向明皇“请示私约”,对着天上牛郎织女双星,立下“今生偕老,永为夫妻”的誓言。另一方面又用大量的篇幅去描写杨贵妃与安禄山私通和暖昧关系。如第一折,就写了安禄山进入宫廷后,因与杨贵妃有暖昧关系,被杨国忠发现。奏明皇帝,安禄山被逐出宫外,改封渔阳节度使,去镇守边关;安禄山去渔阳后,杨贵妃更是日夜思念。十分烦恼;安禄山起兵渔阳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单要抢贵妃一个,非专为锦绣江山。”可见安、杨二人情之笃,意之厚了。作者的这些描写,就与对李、杨爱情的肯定产生了矛盾,使杨贵妃对唐明皇所表现出的一点点“真情”也就显得虚情假意,是在玩弄手段了。从而导致杨贵妃的无辜惨死也得不到人们同情的不良后果。
  白朴在《梧桐雨》中,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紧紧与国家的政治生活结合起来。既有深刻的批判,又有深切的同情。有褒有贬,其中还熔铸了作者的思想情感。白朴是由金入元的杂剧作家,他亲身经历了金、元政权的对峙和巨变。从小就饱经丧乱之苦,国破家亡之痛。因而把李唐王朝作为自己故国的象征,用间接隐晦的方式,寄托他对故国的思念之情,兴亡之叹。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梧桐雨》思想、主题的深度和广度,成为元杂剧中较有影响的作品之一。

  第三节 白朴杂剧的艺术成就

  白朴工于情词,表现手法多样。同是以爱情为题材的杂剧,艺术风格往往各自不同。《墙头马上》是喜剧,《梧桐雨》则为悲剧;前者主要通过矛盾冲突去揭示人物鲜明、独特的性格;后者则依靠对人物心理刻画来表现人物的精神面貌;《墙头马上》寓庄于谐,妙趣横生;《梧桐雨》描摹明皇负疚、追悔的心态也动人心魄、催人泪下。充分显示出白朴多样化的艺术风格。白朴杂剧的语言,无论是曲辞还是宾白都很优美动人。题材不同,使用的语言也各异。《梧桐雨》是一部以宫廷为主,描写帝王、贵妃爱情生活的剧,文词比较庄重、典雅、华丽;《墙头马上》是一出富于社会意义的婚姻爱情的杂剧。无论是曲辞,还是宾白都比较本色、通俗,真实生动,而又不失其清丽典雅。
  善变陈意,化旧为新,也是白朴杂剧艺术手法重要特点。例如《墙头马上》是根据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诗敷衍而成的。作者十分巧妙地将其中的“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四句诗,描写成裴行俭迫害儿媳李千金的两个细节;要李千金把头上的玉簪磨成针;用游丝系住银瓶去井中汲水。证明她与裴少俊婚姻的合法与否。结果是簪折瓶坠,李千金被休弃。不仅深刻地揭示出裴行俭的故意刁难、狡诈专横、冷酷无情的丑恶咀脸。同时也表现出李千金坚强不屈的性格。还推动了剧情的向前发展,增强了戏剧色彩。《梧桐雨》的第四折——《雨梦》,可以说几乎都是从白居易《长恨歌》诗中的“秋雨梧桐叶落时”一句演化而来。作者给唐明皇安排了一个十分典型的怀人环境:梧桐叶落的深秋,寂静孤独的夜晚,萧瑟冷落的深宫。秋风秋雨,不停地吹打着一树梧桐,凄凄惨惨,滴滴点点。在如此凄凉的环境下,怎能不引起唐明皇对往事的追忆,对爱妃的思念呢?正如张人和指出的那样:这段描写“俨然是一首秋雨赋,又如一篇抒情长诗”,既“抒写了唐明皇的一缕哀思”,又“缠绵悱恻,万转千回,极尽铺排之能事。”(见《元曲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白朴真不愧是一位“善变陈意,化旧为新”的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