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唐边塞诗派

  第一节 概说
  严羽《沧浪诗话》云:“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足见边塞诗在唐诗中的崇高地位,而盛唐边塞诗成就尤高。
  唐代边塞诗的繁荣主要表现在三方面。一是作家作品量多。据初步统计,隋以前的边塞诗不足二百首,而唐代则有两千首,自初唐以至晚唐,绵延不断,而以盛唐尤多。著名的诗人有高适、岑参、王昌龄、王之涣、崔颢、李颀、王翰等。二是内容广,有客观描写,有主观抒情,有赞美,有批判,有从军之乐,有征戍之苦,不一而足。三是风格繁多,形式多样,有豪迈,有沉郁,有浪漫,有写实,有直露,有含蓄,有歌行,有律绝,各臻其美,尤以盛唐达到高峰。
  盛唐边塞诗繁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现实状况所致。唐自建国以来边事不断,开元天宝后尤多。玄宗后期还有“吞灭四夷之志”,发动了多次扩边战争,也进行过多次正义的守边战争,这些重大的客观现实必然反映到诗歌创作中去。二是从军赴边、建功立业是当时文人的普遍时尚。从初唐起,文人就以此为理想,于是官吏巡边和诗人从军几乎形成一股潮流,而戍边开疆、建功立业也成为他们建功立业的首选途径。正像杨炯所云“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盛唐以后,国力更强,诗人的浪漫气质和追求功业的热切希望及自信力也更强,此风变得更盛。正像胡震亨所评:“唐词人自禁林外,节镇幕府为盛。如高适之依哥舒翰,岑参之依高仙芝,杜甫之依严武,比比皆是。中叶后尤多,盖唐制,新及第人,例就辟外幕。而布衣流落才士,更多因缘幕府,蹑级进身。”(《唐音癸签》)这些人自然要“一窥塞垣,说尽戍旅”(殷璠《河岳英灵集》评崔颢语)。三是有悠久的文学渊源。先秦的《诗经》、《楚辞》,虽无边塞诗一说,但已有描写征戍的篇章;秦汉虽没有流传下多少边塞诗,但汉乐府中已有《出塞》、《入塞》等横吹曲辞;汉魏之际,描写征战的作品渐多。南北朝时边塞诗渐盛,颜延之、鲍照、谢脁以至萧绎、陈后主都喜写这类诗。当然,他们的作品多是想象之词,缺乏生活基础;有些干脆就是赝品。只有庾信、王褒由南入北后,有些实际经验,写下了一些优秀之作。隋和初唐,边塞诗更趋繁荣、成熟,几乎所有的知名作家都有这类作品,即使像沈佺期、宋之问这样的宫廷诗人都不乏佳作,四杰、陈子昂的成就更高。他们都为盛唐边塞诗的全面繁荣和高度成熟开创了良好的风气和坚实的基础,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对比虞世南的“雾锋黯无色,霜旗冻不翻”(《出塞》)和岑参的“愁云惨淡万里凝”、“风掣红旗冻不翻”(《白雪歌》);以及杨炯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从军行》)和高适的“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塞下曲》),即可看出两者的传承关系。中唐后边塞诗仍很发达,但内容和风格与盛唐有别。简言之,中晚唐边塞诗更长于思考和批判,风格更趋向深沉悲凉,与盛唐的百花齐放而偏重热烈奔放各具时代特色。
  盛唐边塞诗体裁完备,但七言歌行和七言绝句运用得更多。这些诗表达了他们请缨杀敌、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描写了边塞和军中艰苦的征戍生活和奇异风光;抒发了他们缭绕不尽的乡思边愁;有的还揭露了军中矛盾与黑暗,批判了当局穷兵黩武的政策,反映了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可谓丰富多彩、琳琅满目。
  这些诗人大多具有雄杰豪侠的气质,因而诗风大多豪爽俊健、风骨凛然,具有一种刚健奔放、热情开朗的格调,和边塞题材极为相配,从而为唐诗宝库增添了瑰丽雄伟的宝贵财富。

  第二节 岑参
  岑参(715-770),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人,出身官僚家庭,曾祖父、伯祖父、伯父都官至宰相,岑参曾自诩道:“国家六叶,吾门三相”(《感旧赋》并序)。但他幼年丧父,家道中衰,开元二十二年(734)到长安求仕,未果,曾北游河朔。“蹉跎十秋”后,于天宝三载(744)登进士第,授兵曹参军。天宝八载(749)赴安西(在今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书记,两年后回京。天宝十三载(754)又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幕府判官。至德二载(757)回朝,前后在新疆生活六年多。回朝后,任右补阙,转起居舍人。宝应元载(762)又以太子中允、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充关西节度判官。同年,雍王李适会师陕州,讨史朝义,岑参为掌书记。大历元年(766),入杜鸿渐剑南西川节度幕,后任嘉州刺史,故后人又称其为岑嘉州。罢官后客死成都。
  纵观其一生,“累佐戎幕,往来鞍马烽尘间十余载,极征行离别之情”(《唐才子传》),时间之长,地域之广,在唐代诗人中罕有其比,积累了丰富的边塞生活经历和创作素材。在两度出塞期间,共写作了70多首边塞诗,数量之多,成就之高在唐代罕有其比。他也非常热爱壮浪恣肆的军旅生活,尝自称:“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侧身佐戎幕,敛衽事边陲。……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凡此种种都使岑参成为最优秀的边塞诗人。
  和所有边塞诗人一样,岑参的边疆诗表达了从军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体现了盛唐诗人朝气蓬勃、不畏艰苦、勇往直前的健康心态,他反复吟咏:“丈夫三十不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安史之乱爆发后,他又把从军与灭贼结合在一起:“早知逢乱世,少小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行军十二首》)。
  岑参的边塞诗还详尽真实地描写了军旅生活,写出了将士们的雄心壮志,也道出了他们的悲哀不平;既有对火热生活的歌颂,也有对恐怖遭遇的描写;既有积极进取的风发意气,也有悠悠不尽的乡思和自叹壮志难酬的感慨。为读者提供了富有传奇探险色彩的新鲜内容及深沉的感慨。如:“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扬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旁。地上多骷髅,皆是古战场。”(《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白发轮台使,边功竟不成。云沙万里地,孤负一书生。”(《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又如著名的《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岑参边塞诗最有特色的内容是对边塞风光、边地风俗的描写,充满新鲜的异域情调和浪漫的传奇色彩。酷热严寒,火山黄云,狂风大雪,莽莽平沙,胡琴羌笛,野驼美酒,以至苜蓿草,优钵罗花,都一一被他写入诗中,正像《许彦周诗话》所评:“记西域异事甚多,如《优钵罗花歌》、《热海行》,古今传记不载也。”如写火山云的瑰丽曰:“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千里不敢来”(《火山云歌》);写热海水的炙热曰:“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热海行》);写天山雪的奇寒曰:“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天山雪歌》);写边幕中的宴会曰:“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写异族的舞蹈曰:“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回裙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写各族人民的融合为:“军中置酒夜挞鼓,锦筵红烛月未午。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蕃王能汉语”(《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御史》)。
  岑参边塞诗以壮丽恣肆的浪漫主义为主要特色,因而以形式自由的歌行体,尤其是善于表达更丰富思想感情的七言歌行体最为擅长。在使用这一形式时,他又很少有因袭模拟的习气,诗集中绝少使用什么《出塞》、《入塞》、《从军行》等乐府旧题,而是即事命题,充满创造力和活力,字里行间也总充溢着豪情壮彩,昂扬着勃发英气。要之不离“奇”、“丽”二字,或可以“雄奇壮丽”四字来概括。如杜甫曾称赞道“岑参兄弟皆好奇”(《渼陂行》),殷璠曾称赞岑诗“语奇体峻,意亦造奇”(《河岳英灵集》),翁方纲则称:“嘉州之奇峭,入唐以来所未有。又加以边塞之作,奇气益出,风云所感,豪杰挺生,遂不得不变出杜公矣。”(《石洲诗话》)而这种奇,虽然充满浪漫主义夸张,但又无不贴近现实生活,入情入理,所以洪亮吉评曰:“诗奇而入理,乃谓之奇。……诗之奇而入理者,其惟岑嘉州乎?”(《北江诗话》)又如胡应麟评:“盛唐高适之浑,岑参之丽,王维之雅,李颀之俊,皆铁中铮铮者。”(《诗薮》)而这种丽又以壮丽、瑰丽为主要特色。体现这些特点的主要手法不外有三,一是丰富的想象,二是大胆的夸张,三是多变的节奏。如“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轮台歌》);“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初过陇山途中》);“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天山雪歌》)。又如: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之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破偶为奇,三句一转,奔腾跳跃,有如疾风骤雨,使人目不暇接。“一川碎石”二句,“风头如刀”一句,既是极度夸张,又不失生活的真实。又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不管是写风雪冰云这些自然之景的寒与冷,还是用狐裘、锦衾、角弓、铁衣这些军中之物来衬托寒与冷,都充满一个“奇”字,风为“卷”地吹,雪是“八月飞”,冰是“百丈冰”,云是“万里凝”,到处是一派异域的神奇,就连音乐也是急管繁弦、密音促节的“胡琴琵琶与羌笛”。但奇中有丽,“忽如一夜”二句以千树万树梨花开来倒喻大雪,想象奇壮,画面瑰丽;“风掣红旗冻不翻”,取景生动,色彩瑰丽,可堪入画。最后借景抒情,意境高远,恰如杜甫所赞“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浑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全诗或二句一韵,或四句一韵,韵换意转,跳跃灵活。
  岑参诗除边塞内容的七言歌行体写得最好外,一些写景抒怀的绝句写得也很好。岑参山水诗的数量比王孟以外的山水诗人都多,风格和边塞诗不尽相同,以清丽著称,“时议拟公于吴均、何逊,亦可谓精当矣”(《河岳英灵集》)。如“‘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可谓逸才,又‘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宜称幽致也”(同上)。又如:

  洞庭昨夜春风吹,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春梦》)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 传语报平安。(《逢入京使》)

  皆为言短情长的佳作。
  岑参的诗在当时和后代都享有很高地位,杜确《岑嘉州诗集序》说他的诗“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虽闾里士庶,戎夷蛮陌,莫不讽诵吟习焉”。宋代大诗人陆游称赞岑参曰:“公诗信豪伟,笔力追李杜”(《夜读岑嘉州诗集》),并在创作风格上深受他的影响。

  第三节 高适和其他诗人
  高适(702?-765),字达夫,渤海蓨(今河北省沧州市)人。二十岁时到长安求仕失败,曾赋诗曰:“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白壁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归来洛阳无负郭,东过梁宋非吾土。”(《别韦参军》)“自从别京华,我心乃萧索。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淇上酬薛三据》)之后,长期在燕、赵、梁、宋一带漫游,生活穷困潦倒,几乎过着流浪乞讨的生活,狂放不羁的性格得到进一步发展。《旧唐书》本传称他:“不事生业,家贫,客梁宋,以求丐取给。”《河岳英灵集》称他:“性拓落,不拘小节,耻预常科,隐迹博徒,才名自远。”开元二十年(732)北游幽燕。二十二年,结识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虽未任军职,但亲身经历过边塞生活。天宝三载(744),与李白、杜甫一起漫游梁宋,结下深厚友谊。天宝八载(749),才由张九皋推荐,举有道科,任封丘尉,进入仕途。九载曾送兵清夷,再抵蓟北前线。但他对县尉之职极为不满,认为它只知督责百姓,于是弃官客河西,天宝十一至十四载(752-755)由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推荐,掌幕府书记,第三次经历了边塞军旅生活。安史之乱爆发后,拜为左拾遗,转监察御史,佐哥舒翰守潼关。失守后,奔赴行在,连续升迁,官至淮南、剑南西川节度使,散骑常侍,进封渤海县侯,食邑七百户,在著名诗人中成为官运最通达者。后人因此又称他为高常侍。卒于长安。
  高适是一个“尚节义,语王霸衮衮不厌,……以功名自许”(《新唐书》本传)的诗人,因此他的边塞诗也有很多关心国事,表现自己渴望功名,以及理想破灭后痛苦心情的诗篇。如《塞上》云:“边尘满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塞下曲》云:“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蓟中作》云:“岂无安边书,诸将已承恩。惆怅孙吴事,归来独闭门。”
  他的边塞诗也描写了边塞风光和异域风俗,如:

  雪静胡天牧马还,月照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塞上听吹笛》)
  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营州歌》)

  但总的说来不如岑参诗丰富壮丽。
  高适边塞诗的最大特色和最高成就在于思想深刻,触及到深层次的社会内容,现实意义比岑参诗更强烈。他的诗中曾反映了都山之败:“五将已深入,前军无半回。谁怜不得意,长剑独归来。”(《自蓟北归》)据史载,这次战役“(郭)英杰战死,余众六千余人犹力战不已,虏以英杰首示之,竟不降,尽为虏所杀”(《通鉴》卷二一三)。他在诗中还揭露过安禄山妄启边衅,骄矜轻敌,假报战功的行径:“星高汉将骄,月盛胡兵锐。沙深冷陉断,雪暗辽阳闭。……归旌告东捷,斗骑传西败。”(《赠别王十七管记》)因而这样的作品便产生了诗史的价值。高适对下层士兵的思想有更多的了解和同情,既歌颂了他们的“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的勇敢精神,更体恤他们生活的艰苦及久戍不归、有家难回的遭遇:“羌胡无尽日,征战几人归?”“戍卒厌糠覈,降胡饱衣食。关亭试一望,吾欲涕沾襟。”(《蓟门五首》)更可贵的是他还能通过对比,揭露将士之间苦乐悬殊的不平待遇,指出这是造成边战失利的重要原因。这方面的代表作当推《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翰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诗中不但通过对比的手法写出了敌人的猖獗,我军的危机,更写出了我军将士浴血奋战,保卫孤城的献身精神。更可贵的是通过对比,写出了官兵之间天地悬隔的苦乐不均;一方面是“战士军前半死生”,一方面是“美人帐下犹歌舞”,这就难怪使士兵“至今犹忆李将军”了。这前后呼应的描写,饱含了作者对视士卒生命如草芥的将军的强烈谴责,而对这腐败“轻敌”的将军,“天子非常赐颜色”,把矛头隐隐地转向天子,使全诗的思想性显得更为深刻。诗前原序曰:“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张守珪)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据《旧唐书·张守珪传》载,开元二十六年,张守珪与奚人作战“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可见高适作此诗是有针对性的,在此基础上,又揉进“感征戍之事”的各种体会,遂写下这首现实主义名篇。
  高适在艺术风格及表现手法上也与岑诗的热烈浪漫、想象夸张不同。高诗“多胸臆语,间有气骨”(《河岳英灵集》),“尚质主理”(《唐音癸签》),“以气质自高”(《新唐书·本传》),因而直抒胸臆、直陈其事、直议其理的赋笔较多,比兴寄托,寓情于景,含蓄委婉的描写较少,显得更凝重深沉,浑茫苍老,“浑朴老成”(翁方纲《石洲诗话》),“沉雄”(叶燮《原诗》),“浑厚”(胡应麟《诗薮》)。与此相适应,在体裁的使用上,他更习惯使用乐府旧题,和整齐的五七言体,给人一种风骨遒劲,直逼汉魏的感觉。徐忠献在《唐诗品》中道出了高诗这种风格与其性格遭遇的关系:“左散骑常侍高适,朔气纵横,壮心落落,抱瑜握瑾,浮沉闾巷之间,殆侠徒也。故其为诗,直举胸臆,摹画景象,气骨琅然,而词锋华润,感赏之情,殆出常表。”明王世贞曰:“高岑一时不易上下,参气骨不如达夫遒上,而婉缛过之。”(《艺苑卮言》)清王士祯曰:“高悲壮而厚,岑奇逸而峭。”(《师友诗传续录》引)大致说出了二人的区别。
  因高适经历过一段长期的贫困流徙磨难,对下层人民的生活状况有较深的理解,所以,除边塞诗外,高适反映贫士生活和民生疾苦的诗写得很深刻而富有个性。如《效古赠崔二》云:

  缅怀当涂者,济济居声位。邈然在云霄,宁肯更沦踬?周旋多燕乐,门馆列车骑。美人芙蓉姿,狭室兰麝气。金炉陈兽炭,谈笑正得意。岂论草泽中,有此枯槁士!

  而在开元诗坛上高适是首先接触到农民疾苦的诗人,如在漫游梁宋时所写的《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其第九首曰:“试共野人言,深觉农夫苦。去秋虽薄熟,今夏犹未雨。耕耘日勤劳,租税兼舄卤。园蔬空寥落,产业不足数。”直陈其事,详尽描述了农民的痛苦生活。又如《封丘县》: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吏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写出自己的良知天性与官场职责间的深刻矛盾,将咏怀与写实的结合提高到新高度。
  高适在漫游时期所作的其他题材诗,如《邯郸少年行》、《古大梁行》等也都充满豪侠之气,一些赠别之作也写得豪迈动人,如《别董大》云: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手法极似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但情调却截然相反,王诗绵长深沉,高诗豪迈开朗,而这正与高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的基本风格一致。
  王昌龄(698-756?),字少伯,京兆(今陕西省西安市)人。开元十二年(724)后曾漫游西北边塞,自称“出塞复入塞”。开元十五年(727)举进士,二十二年中宏词科。曾任江宁丞,又因“不护细行”(《新唐书·文苑传》)而贬龙标尉,所以世称王江宁、王龙标。安史之乱时为刺史闾丘晓所杀。王昌龄一生位居下僚,但在诗坛上却声名昭著,贬官江宁后,曾有“诗家夫子王江宁”(见《唐才子传》卷二,刘克庄《后村诗话新集》卷三又称王昌龄为“诗夫子”)之称。
  王昌龄的边塞诗感情相当饱满,既“多能传出义勇”(《唐诗别裁》),歌颂将士们的报国豪情,又抒发他们的思乡边愁,在雄壮热烈之中潜含着一股激越悲凉之气,十分感人。而这些复杂丰富的感情又往往通过精悍的七言绝句形式加以表达,显得更深厚精炼。七言绝句始见于魏晋时,宋汤惠休《秋思引》是最早的文人七绝,第三句已不用韵。至隋,平仄已逐渐合于律体的要求。初唐时作品渐多,但成就不高。至盛唐此体大盛,成就斐然,乐府唱词,也主要用绝句体。王昌龄对七绝用力最专,成就最高,被后代称为“七绝圣手”,能和其相比者,仅有李白、杜牧等几人。王昌龄的七绝善于抓住典型题材和典型情景,通过高度的概括和想象,一气呵成的结构和铿锵流畅的语言节调,创造深沉浑茫的意境,表达明确深刻的中心,使七绝的优点发挥到极致。正如沈德潜所评:“龙标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唐诗别裁》)如: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其一)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从军行》其五)
  琵琶起舞唤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从军行》其二)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称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

  第一首写战士们虽然日夜思念玉门关内的家乡,但报国的决心却坚如铁石,誓死靡它。第二首歌颂将士们的英勇善战,抛开大部队正面作战不写,用侧笔写一支增援小分队的戏剧性遭遇,结构巧妙,发挥了绝句言短意长的优点。第三首以声写情,以景写情,而且都是最典型的边塞之声与边塞之景,含蓄深沉且又雄浑苍凉,极富感染力。第四首历来被公认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前二句从无限悠久广阔的时空着笔,道尽了戍边的悲剧,令人沉思。后二句表面赞古,实则讽今,意义也相当深刻。能把如此重大的题材和丰富的内涵,一气呵成地压缩在形象生动的二十八字之内,无任何直露的痕迹,实属不易。清人黄生评曰:“中晚唐绝句涉议论便不佳,此诗亦涉议论而未尝不佳。此何以故?风度胜故,气味胜故。”分析得很深刻。
  王昌龄的宫怨、闺怨、赠别绝句写得也很感人。如: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长信秋词》其二)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

  第一首以人不及鸦的遭遇道出了失宠宫妃的不幸命运,简洁而生动。第二首大开大合而衔接巧妙,巨大的感情波澜都在“一刹那上揽取”,情调新颖,苦涩中带有幽默。第三首先借景物衬托,后直抒其情,把一片被提升净化的纯洁之心呈现给读者,成为千古传颂的名句。总之,三诗皆“深厚有余,优柔不迫,怨而不怒,丽而不淫”(《诗薮》内编卷六)。

  王之涣(688-742)、王翰(生卒年不详)也以边塞诗著称,多用绝句形式。唐薛用弱《集异记》卷二云:“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可见其在诗史上的地位。王之涣流传的作品很少,却“传乎乐章,布在人口”(靳能《王之涣墓志铭》)。如: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凉州词》)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雀楼》)

  皆气象阔大,意境沉雄。前首后两句语意双关,沉雄中带有悲凉酸楚。后一首无意说理,而哲理深刻。王翰的《凉州词》则是另一种风格: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悲慨中不失爽朗之气,既写实,又浪漫;既伤感,又幽默,正是盛唐气象的最好写照。
  李颀和崔颢则与三王不同,以古体诗著称。

  李颀(生卒年不详),东川(今四川省三台县)人。他的边塞诗虽不多,但不乏名篇,感情深沉,思想深刻,如歌行体的《古意》: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雪飞,未得报恩不能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前人写游侠,多侧重在豪纵一面,李颀此诗,不但写出游侠跑马杀人的骁勇,而且写出他听琴落泪,思念家乡的复杂心态,豪爽中带温柔,壮烈中带凄凉,颇富新意。又如《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这首诗将边塞与咏古结合起来,诗中的“玉门被遮”,“公主琵琶”,“蒲桃入汉”等故事都出自《史记·大宛列传》。这样就从历史的高度和深度赋予边塞诗更深刻的思想内容。结尾两句用最鲜明的事实作对比,形象生动地提出了战争的意义和利弊问题,启发性、议论性极强而又无直露之嫌,深刻性可与高适相比。
  李颀的某些描写异域文化的诗又很像岑参,生动浪漫,使人耳目一新。如《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听安万善吹觱篥歌》,都是唐诗中描写音乐的佳作,从中也可看出各类文化、各地文化在唐代交融互促的情况。如前者曰: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一口气连用十一喻,虽然句式的灵活不如后来苏轼的《百步洪》,但在气势磅礴与想象丰富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颀也善写送别酬赠诗,《全唐诗》收录其诗共一百二十四首,此类题材就有八九十首之多。在这类诗中,他善于刻画人物形象,尤善刻画豪放形象,这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是独树一帜、弥足珍贵的。如《赠张旭》形容张旭曰:“……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读此,人们就不难理解这位书法“草圣”书品与人品的联系了。又如《送陈章甫》曰:“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皆鸿毛。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其形象直接影响了苏轼在《戏子由》中对苏辙的描写。
  崔颢(704-754),汴州(今河南省开封市)人。曾以《黄鹤楼》一篇使李白自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而为之搁笔,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但崔颢的创作道路颇富戏剧性:“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河岳英灵集》)他以古体诗见长,因袭气较重,五言颇似曹植、鲍照,古朴刚健而不失流利;七言颇似卢照邻、刘希夷等人,华美铺陈而不失摇曳。如被《河岳英灵集》称“可与鲍照并驱”的《赠王威古》:

  三十羽林将,出身常事边。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插羽两相顾,鸣弓新上弦。射麋入深谷,饮马投荒泉。马上共倾酒,野中聊割鲜。相看未及饮,杂胡寇幽燕。烽火去不息,胡尘高际天。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报国行赴难,古来皆共然。

  其格调酷似曹植的《白马篇》、《名都篇》等作。

  盛唐之后,边患更为严重,边塞诗仍繁盛不衰,很多人继承了盛唐的风格,如李益和卢纶。但随着国力的衰落,政治的腐败,很多边塞诗的内容与风格都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它们和盛唐边塞诗一起,为唐代诗坛的繁荣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